第三百六十三章
  第三百六十三章

    鏡湖先生的書房和花廳完全不同。

    花廳遍植綠樹和花木,黑漆醉翁椅上隨便地搭著黃藤色的絨毯,瑪瑙圍棋子散落在雲母做成的棋盤上,一旁的小幾上還放著本看了一半的話本子。書房雖然同是黑漆家具,長長的書案上卻整整齊齊地擺放著文房四寶,太師椅上是猩猩紅的湖綢坐墊,茶幾一尊天青色汝窯花瓶,插著朵碩大的白色蜀葵,有風從半掩的窗欞吹過,帶來窗外湘妃竹林沙沙作響的聲音,室內靜謐如無人。

    “宋小姐,”鏡湖先生站在書案前,手中的湖筆蘸滿了墨汁,仿佛下一刻就要落在他麵前的宣紙上,“請坐!”

    他說著,低頭寫了幾個字。

    宋積雲落落大方地打量了四周一眼,這才坐在了書案前側的太師椅上。

    四周全是各式各樣的書籍,偶爾可見幾塊放置墨錠的錦盒。

    書案前的大畫缸裏則是林立的卷軸。

    不知道是畫還是字。

    她在心裏想著。

    覺得這太師椅坐著太硬了,就算是放了坐墊還是讓人不太舒服。

    好在是小廝給她上了茶點。

    她悠悠閑閑地喝著茶。

    下馬威嘛,元允中的外祖父應該沒那麽快理會她。

    不過,既然是下馬威,幹嘛還要上茶點,是為了在她麵前展現大家族的規矩和體麵嗎?實際上大可不必。既然已經做得出下馬威這種事了,就別給自己臉上貼金了。若是她,連個椅子也不會給的。

    宋積雲天馬行空地想著,還嚐了嚐茶點。

    太師餅、棗花酥、福字餅,全是京城小吃。聽元允中說,元家是蘇州人,王家是川渝人,客人來家裏,不上家裏的特色小吃,上的卻是出門就能買到的京式點心。也太不走心了。就算這裏是王家,鏡湖先生多年在京城為官,口味變了,可鏡湖先生那麽喜歡南京,還在南京置產,怎麽也應該弄點南京的特產做茶點吧。

    她有些嫌棄地吃了半塊太師餅就放下了。

    “看來宋小姐不太喜歡京城的點心。”不知道什麽時候,鏡湖先生已經放下了手中的筆,神色淡然地望著她,清瘦的麵孔帶著鋒利如刀般的威儀,書房的氣氛頓時肅穆起來。

    這才是鏡湖先生的真麵目吧!

    宋積雲風輕雲淡地喝了口茶,這才道:“常常和元公子一起喝茶,吃蘇式的點心,時間長了,的確不太喜歡京城的點心。”

    他們之前哪有什麽恩怨,不過就是元允中。

    他能為元允中單獨找她甩臉色給她看,她就能用元允中反擊回去。

    不過就是元允中麵前做戲,元允中背後開撕,誰還不會似的。

    鏡湖先生看她的目光多了些許的鄭重。

    他道:“你可知道允中進宮去做什麽?”

    既然大家都不準備裝模作樣了,她也沒必須戴麵具。

    “求皇上恩準他出城安撫流民。”宋積雲不以為意地道。

    可能是太喜愛元允中了,她的態度一下子激怒了鏡湖先生。

    他麵若寒雪,道:“你可知道他若是出城,會麵臨著怎樣的危險?”

    “知道啊!”宋積雲覺得就憑這一點,她就能和鏡湖先生相處下去,畢竟共同的敵人可以成為朋友,共同的朋友也就更應該粉飾太平了。

    她反詰道:“要不然我怎麽會住進先生家呢?明明草帽兒胡同住著更舒坦。”

    她還帶著幾分嘲諷地道:“您不會覺得京裏被封了城,我會把希望放在您身上,真的指望著您護我周全,帶我出京吧?”

    她的不羈反而讓鏡湖先生冷靜下來,他若有所思地望著宋積雲,道:“你願意允中出城?”

    宋積雲放下了茶盞,整了整衣袖,道:“我來見鏡湖先生,不過是想在元公子出城之時,先生能盯著朝廷那些屍位素餐的蠹蟲給及時出兵救元公子於艱難罷了。先生想得太多了。”

    鏡湖先生聽著,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突然笑了起來。

    他笑的時候有種衝破雲際的燦爛,和元允中很像。

    宋積雲想,元允中雖然長得和他外祖父一點都不像,可神態、舉止卻頗像他的外祖父。可見他不僅從小在外祖父膝下長大,受外祖父教誨,而且影響很深,感情很好。

    “那如果允中回不來了呢?”鏡湖先生輕聲道,仿若一聲威脅。

    宋積雲懶洋洋地道:“沒見到先生時有些擔心,可現在嘛……恐怕我不救他,您都要救他。”

    鏡湖先生聽了麵色微沉,肉眼可見的有些惱怒,冷笑道:“因為允中是我唯一的外孫?唯一的後輩?”

    “也許吧!”宋積雲依舊悠然地道,“可能更多應該是您這麽疼愛他,肯定不會讓他遇到危險。”

    鏡湖先生的表情更冷峻了,語帶譏諷地道:“你倒和他那對爹娘如出一轍。”

    是指元浩然夫妻嗎?

    看來元浩然夫妻沒少因為這個原因惹怒鏡湖先生。

    難怪鏡湖先生這麽生氣,連掩都掩飾不住。

    “這就是獨生子女的好處啊!”宋積雲不介意再給他紮一刀,“我之前還擔心您會放任他不管,現在倒覺得我主動請纓搬到西江米巷是個錯誤了。”

    鏡湖先生在這件事上果然很容易被激怒。

    他森森地道:“若是等他回來,我告訴他,你以為他遇到危險,回不來了呢?”

    元允中外祖父可真是喜歡他,連“死”這個詞都不願意用在他的身上,而用了“回不來”代替。

    他一字一句地道:“你可別忘了,你說過,要是他回不來了,你是要改嫁的。”

    宋積雲跳了起來。

    並不是因為她說過的話,而是那麽私密時說的話,他居然立馬就知道了。

    宋積雲的臉色也開始有點不太好看了。

    她冷冷地道:“那我們就走著瞧!”

    她轉身就朝外走去。

    鏡湖先生愕然。

    “站住!”他帶著隱隱怒火低聲道,“你要幹什麽?”

    是怕她在元允中那裏吹枕頭風還是怕她去阻止元允中?

    宋積雲回頭。

    “允中有自己的誌向和堅守,”鏡湖先生的麵容格外冷酷,“我不會讓你這樣一個連《女誡》都沒讀過的女子毀了他的。”

    “所以呢?”宋積雲衝著他笑了笑,“你想幹什麽?”

    眼裏卻是毫不遮掩的冰霜。

  第三百六十四章

    鏡湖先生一愣。

    在沒有見到宋積雲之前,他已經派人把她的上三代都查清楚了。等到宋積雲進京之後,他曾經親自悄悄去見宋積雲。

    那時候宋積雲正和元允中兩個人說說笑笑地從胡同口出來。

    兩個人一個英俊灑脫,一個嬌妍如花,比肩而行,郞才女貌,仿若天作之合的一對璧人。

    如果不是宋家往上數三代都沒有個正經讀書人,宋積雲都沒有正經的啟過蒙,有這樣一位相貌出眾的孫媳婦,他肯定會很高興的。

    可娶妻娶德,納妾才納色。

    因而他看到元允中看宋積雲那滿是柔情的目光時,他當時心裏咯噔一聲,覺得非常的棘手。

    少年郎總是愛顏色。

    宋積雲的容貌稱得上數一數二了。

    可夫妻若是想長久的走下去,卻不僅僅是有顏色就行了。

    彼此是否脾氣相投?說話行事是否能夠心意相通?困境逆境是否能依舊落落大方?都很重要。

    他也了解元允中。

    他親手教養出來的孩子,可能一時迷失,卻不會永遠不醒。

    元允中來找他求助時,他毫不猶豫就答應了,卻並沒有阻止元浩然夫妻折騰,就是在拖時間。想讓元允中和宋積雲有更多的了解,讓他們在相處中發生矛盾,發現不合適。

    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宋積雲的手腕、能力遠遠超出他的預料。

    元允中為了宋積雲也做了很多他從前不可能做出來的事。

    他敏銳地感覺到如果任由他們這樣長時間的相處下去,有可能不是勞燕分飛,而是堅不可破。

    他正琢磨著想個什麽對策讓元允中盡快意識到他和宋積雲是不合適的時候,元允中找上了門。

    鏡湖先生深深地看了眼宋積雲。

    這小姑娘比他想象的更尖銳。

    仿佛並不在乎元家和他對她是什麽樣看法。

    是因為篤定元允中一定會站在她那一邊,還是有恃無恐?

    畢竟誰都知道元允中是元、王兩家唯一的子嗣。

    他們之間鬧得再凶,元家也好,王家也好,不可能真的丟手不管。

    這些念頭在鏡湖先生腦海裏一閃而過。

    宋積雲已衝著他挑了挑眉,道:“說來說去,不過是把我們拆開又不願意承擔這個罪名,惹了元公子不高興而已。我就有點好奇了。你既然知道元公子出城有多危險,你為什麽非要利用這件事?難道你就不怕有個萬一嗎?不怕萬一因為你的不作為,讓元允中陷入困境甚至是丟了性命嗎?”

    如果不是這樣,他早就出麵收拾宋積雲了。

    鏡湖先生的麵色有點難看。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鏡湖先生盡量控製著自己的表情,讓自己做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一個不能為家族所用,一個不能為我所用的子孫,要之何用?”

    宋積雲壓根不相信,她笑道:“那你就別在元公子麵前裝好人啊?”

    鏡湖先生目光頓時變得銳利起來。

    宋積雲嗤笑:“你不過就是想趁著元公子出城,把我藏起來,讓元公子相信我聽到他的死訊,離開京城,重新喜歡上了其他人。當然,你們要心腸狠一些,手腳利落一些,還可以殺了我,嫁禍給那些城外的流民。不過,那些流民進了城還好說,局勢混亂,你們顧不上,或者是我執意要去找他,這招才好用。那些流民要是不進城,就隻能‘讓’我擔心他的安危,非要自己出城去找他。就是後麵這一招不太好用。失去的永遠美好,他要是心裏一直惦記著我,耽擱了婚事可怎麽辦啊!”

    鏡湖先生沒有說話,定定地盯著她,眼神有些複雜。

    宋積雲卻知道自己說中了他的心思,更加不客氣地道:“我是應該感覺到榮幸還是應該感覺到悲哀呢?承蒙您看得起,拿我的去留賭您唯一外孫的安危;於元公子而言,他最敬佩、最尊重、最信任、最親近的長輩,一位亦師亦友,如忘年之交般的外祖父,卻對他連最基本的信任都做不到,我又不禁為他感覺到悲哀!”

    她說到這裏,真的感覺到了傷心。

    眼眶不由自主的有些濕潤起來。

    鏡湖先生臉色微變。

    宋積雲繼續在他的胸口插刀。輕歎道:“他可是您一手帶大的,告訴他識字,告訴他做人,告訴他做事。可您卻從來沒有相信過他。沒有相信過他的選擇,沒有相信過他的決定,沒有相信過他的取舍。他對您來說,算什麽?您這麽多年以來對他的諄諄教導又算什麽?”

    宋積雲說完,看也沒看他一眼,拂袖,轉身離去:“您不就是想讓元公子知道,您和元家,才是真正愛護他的人,您和元家才是他的依仗,你和元家,才是會在他危難之時救他於水火的人,像我這樣的女子,不過是他風花雪月裏的一抹月色嗎?好,那我們就來打個賭,看誰才是他真正能依仗的人,看誰才是能與他同甘共苦的人。”

    她昂首挺胸,身姿筆直地走出了鏡湖先生的書房。

    鏡湖先生久久都沒有回過神來。

    *

    回了西跨院的宋積雲臉色自然不會太好。

    一直擔心著她的鄭全忙迎上前來,悄聲問她:“老太爺都跟你說了些什麽?他不會是看著元公子不在,就背地裏為難你吧?”

    宋積雲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心裏卻在盤算著這件事。

    有些人常常喜歡憑經驗行事。要是元允中的外祖父為了拆散他們,真拿元允中的安危冒險,失了手可怎麽辦?

    她隻要想想就覺得頭皮發麻。

    不管鏡湖先生打的什麽主意,她卻不能打死了老鼠也打破了寶瓶。

    她得想辦法保證元允中安全才行。

    宋積雲開始盤算自己能運用的人脈。

    元允中回來了。

    他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穿著朝服就過來了:“我們等會不在家裏用飯。我大嫂聽說我們搬到了這邊,請我們過去用晚膳。”他怕宋積雲不高興,還解釋道:“我大哥聽說我要出城安置流民,他說有話要交待我。我覺得我大嫂人不錯,說不定和你能有話說,就想帶你一道過去。”

    黏黏糊糊的,一副片刻也不想和她分開的樣子。

    宋積雲笑道:“不是說和長輩住在一起要晨昏定省嗎?我們出去用晚膳,鏡湖先生知道了會不會不高興?”

  第三百六十五章

    元允中顯然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他思忖了片刻,道:“應該不會吧!我外祖父為人很是豁達。”但他又說,“不過,你提醒了我。我從前過來的時候都是為了陪他老人家,過來了幾乎就沒有再出去過。我們出去用晚膳,雖然是去大堂兄家,但也應該和他老人家打個招呼才是。”

    “好啊!”宋積雲甜甜地笑,覺得很高興。

    她一搬過來元允中就和她一塊兒出去吃飯,是件好事。

    等他們去了鏡湖先生那裏,說明了來意,鏡湖先生果然很“豁達”,笑眯眯地道:“去吧!親戚間,是應該多走動走動。不過,別回來得太晚,免得碰到了宵禁。這些日子城裏不太平,被順天府的人攔著問幾句也不是什麽體麵事。”

    元允中笑著應好,心裏到底還是有些過不去,道:“我們回來的時候給您帶您最喜歡吃的姚記太師餅。”

    “好啊!”鏡湖先生高興地應了,目送兩人出門。

    宋積雲特意回頭看了一眼。

    鏡湖先生麵無表情地注視著他們,在看見她回眸的那一刻,神色好像更清冷了。

    宋積雲拽住了元允中衣袖,道:“你走慢一點。”

    元允中忙慢下了腳步。

    宋積雲道:“我們帶什麽東西過去好?我那裏有很多的茶具,我們要不要挑一套帶過去?”

    元允中笑道:“好呀!不過,送什麽東西你得讓我先看看。我聽王華說,你上次去秦芳那裏,帶了一套甜白瓷的薄胎酒具。我覺得大可不必,隨便送套新青花就行了。反正京城這邊新青花也不多。”

    宋積雲笑著打趣他:“你怎麽這麽小氣?不過是套酒具。你要多少我給你燒多少。不要說薄胎甜白瓷了,就是薄胎礬紅,等我忙過這陣子,也給你燒一套。”

    “這可是你說的。”元允中大感興趣,“那我琢磨一下畫什麽圖上去。”

    兩人說笑間透著親密無間,歡歡喜喜地漸行漸遠。

    鏡湖先生孑然獨立在屋簷下,直到夜色漸漸籠罩了他的身影。

    *

    元景年夫妻正如元允中說的那樣,雖然和父母住在一起,但院子靠近胡同,有單獨進出的側門,形成了獨立的空間。

    宋積雲和元允中到的時候,元景年和太太吳氏已在垂花門前等候。

    元景年看見元允中就朝著他的肩膀捶了一下,道:“好你個小四,今天可算是出盡了風頭,皇上為了你,硬生生的駁了兵部的折子,我真怕你走不出東華門。”

    也不知道他這一拳有沒有用力,元允中倒是麵無表情地受了他這一拳,然後拉了宋積雲到身邊,引見他們認識。

    元景年守禮地垂了眼簾,和宋積雲打了聲招呼。

    吳氏見了她卻頗為驚豔,但她很快收斂了神情,笑吟吟地和她見過禮後,拉了她的手往垂花門裏去:“宋小姐你別和我們客氣,來了就當是自己家裏一樣。”隨後說起了她在琉璃廠打官司的事:“我也去看了回熱鬧,還領了塊錦雞的陶牌,帶著家裏的三郎去你開的蔭餘堂玩了一次。”

    很是客氣、熱情,透露著想親近她的善意。

    宋積雲自然也待之有禮:“是嗎?早知道您會過去看熱鬧,就應該讓王華給您安置個地方歇歇腳好。三郎喜歡去蔭餘堂玩嗎?要是下次還想過去玩,您派個人跟我說一聲,我給那邊的大掌櫃打個招呼,找個好點的師傅告訴孩子們做瓷胚。”

    “孩子們都很喜歡。”吳氏笑著把她迎去了吃飯的廳堂,“下次再去,我肯定不客氣讓你去打聲招呼了。”

    來京城的路上元允中就仔細給她介紹過家裏的人。

    元景年和吳氏生了四男兩女,長子已經十四歲,幼子才兩歲。

    幾個人在廳堂坐下,吳氏得力的嬤嬤指使著丫鬟上了茶點,開始布置席麵。

    元景年沒和他們見外,一麵給元允中篩酒,一麵和元允中說起這次叫他過來的緣由:“我沒想到皇上會這樣的維護你,朝會的時候你幾次主動請纓代表都察院出城安置流民,皇上都沒有搭腔,還在兵部那幫人順水推舟的時候大發雷霆,把兵部的人喝斥了一番。可我覺得你的想法是對的。如太平盛世,非社稷之功不得封侯進爵。有這樣的機會,還是應該搏一搏的。”

    他滔滔不絕,元允中幾次欲言又止。

    宋積雲輕輕地拍了拍元允中的手。

    大概所有的人都以為元允中是為了搏個前程,她卻知道,元允中不過是自責。

    覺得若不是他由著脾氣和寧王別著來,不會發生流民進京之事。

    元允中看了她一眼,朝她笑著點了點頭,示意他沒事,並給宋積雲續了杯茶,還悄聲對她道:“解釋太麻煩了。”

    宋積雲抿了嘴笑,表示她知道了。

    元景年就有些無奈地停下了話茬,歎氣地對元允中道:“小四,你是不是嫌棄我囉嗦?”

    “沒有。”元允中也不是不知道好歹的人,道,“我就是覺得你想得有點多。流民的事還沒有個頭緒,就說封侯進爵之事,也太早了些。”

    元景年就睜大了眼睛瞪他,道:“我是在說封侯進爵之事嗎?我是在說皇上的態度,亂世當用重典,可如今是五萬流民,京畿之地,就算是能鎮壓下去,可這血流成河的,到底不吉利。我反而是讚成幾位閣老的意思,惠化招撫。我覺得你與其親自出城安置流民,不如好好勸勸皇上,讓皇上同意幾位閣老的意思。”

    “你們這樣逼著皇上表態,皇上肯定不會同意的。”元允中把玩著手中的小酒盅,“要不然我也不會這麽急了。”

    元景年猶豫道:“皇上是怕有失君威嗎?”

    “不是!”元允中道,“你們這幾天不是一直上書請皇上封皇長子為太子嗎?萬貴妃還為著皇上突然冒出個皇子的事生氣。他想快點平息萬貴妃的怒火,偏偏你們要火上澆油,一直不停地提冊封太子的事。皇上嫌棄你們沒眼色,所以流民的事你們要惠化招撫,皇上就偏要派兵鎮壓,和你們別著苗頭呢!”

    元景年聞言目瞪口呆,好一會兒才磕磕巴巴地道:“你,你不是開玩笑吧?”

    元允中沒有理他,而是指了其中一道幹炸丸子對宋積雲道:“這道菜做得不錯!”

    旁邊布菜的丫鬟立刻眼明手快地給宋積雲舀了一個。

    元允中擦了擦手,對元景年道:“你叫我來不就是想知道這個嗎?你可以去跟我爹通風報信了。”

  第三百六十六章

    元景年滿臉尷尬。

    偏偏元允中還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耿直地道:“難道不是?”

    元景年“嘿嘿”地笑了兩聲,給元允中斟酒:“喝酒,喝酒!”

    元允中用手覆了酒盅,正色地道:“幾位閣老什麽打算?”還道,“你別說你不知道!如今天氣炎熱,幾萬人聚集在一起,很容易引起瘟疫。你們想和皇上置氣我不管,卻不可拿百姓的性命不當一回事。”

    “那肯定不會啊!”元景年連聲保證道,並且感慨,“叔父的性子你最清楚不過了。他嘴上說不管你,可哪次沒有管你。不說別的,就說你這次上書出城撫民,叔父一千個一萬個不同意。可一轉身,內閣廷議的時候,他卻是第一個跳出來支持你的。不然諸位閣老也不會上書建議皇上對那些流民惠化招撫了。”

    元允中聽著就擺了擺手,示意他不用多言,道:“你這是要給我爹做說客?”

    “怎麽能說是說客呢?”元景年不讚同地道,“我是真心覺得你這樣和叔父對峙下去沒有任何的意義。明明你們想的是一樣的,卻非要口不對心,每次見麵都劍拔弩張的,鬧得父子像仇人似的呢?”

    元允中聞言挑了挑眉,道:“那我爹是支持我出城撫民的了?”

    元景年一下子語凝。

    元允中冷笑:“他說是支持我對流民堵不如疏,以撫招為主,實則是怕我真的親自出城吧?所謂的支持,恐怕是隻要我不親自出城撫民就行吧!”

    元景年訕訕然地笑:“叔父不也是擔心你嗎?叔父和嬸嬸可隻有你一根獨苗苗。他擔心你不是應該的嗎?”

    兄弟倆說著話,吳氏生怕宋積雲不自在,不僅親自給她布菜,還熱情地向她介紹著各式菜品:“這幹炸丸子看似尋常,卻最考師傅手藝的。在京城,要論哪家的館子菜好不好,就看這道幹炸丸子做得好不好了。這道幹炸丸子,也不是我們家灶上的廚娘做的,而是請了京城最有名的飯館八珍樓的師傅過來做的。你嚐嚐味道怎麽樣?”

    宋積雲微笑著道謝,卻始終感覺有道視線仿佛黏在她的身上似的。

    元家的家宴當然也不會那麽簡單。

    她當不知道,該幹什麽幹什麽。

    好不容易吃完了這頓飯,元允中帶著宋積雲告辭,門外已是華燈初上,離宵禁還有半個時辰。

    元允中心情不太好,溫聲征求著宋積雲意願:“要不要走回去?”

    元景年他們住的地方離西江米巷隻隔著一條街,出門來又是少見的涼風習習,他們吃了晚飯,正好散步回去。

    “好啊!”宋積雲欣然答應。

    兩人慢慢地往西江米巷去。

    馬車安靜地跟在他們身後。

    路上不時遇到開了側門乘涼的人家。

    “總是這樣。”路過一株垂柳拂麵的大樹時,一直靜默無言的元允中低聲地道,“說是做什麽都由著我,可我真的要去做,他們卻總是會阻止。”

    宋積雲能感受到他語氣中的沮喪。

    她不由地握住了元允中的手。

    元允中一愣,遲疑片刻,沒有去管有沒有人看見,會有什麽樣的後果,不管不顧地緊緊地回握住了她的手。

    “我知道他們擔心我,我不想自己遇到什麽危險。”他繼續道,“可他們能不能不要總是說的是一套,做的是一套。”

    恐怕不行。

    宋積雲在心裏腹誹。

    在元家長輩的心裏,元允中的安危比什麽都重要。

    每個人都不希望自己時時刻刻都被當成個易碎品對待吧。

    宋積雲暗暗歎氣。

    回到家中,鏡湖先生在廳堂等他們。

    見他們回來,遞了張紙條給元允中。

    元允中不解地低頭瞥了一眼,頓時神色微變:“寧王去世了?!”

    宋積雲聽著也跟著被嚇了一大跳,湊了過去看。

    元允中幹脆把紙條遞給宋積雲。

    很普通的黃草紙,用炭筆寫著五個字:“寧王被毒殺。”

    顯然不是什麽正規渠道傳來的消息。

    宋積雲抬頭望著鏡湖先生。

    鏡湖先生眼角的餘光也沒有瞥她一下,隻是正色地對元允中道:“流民的事,隻怕是又要起事端了。”

    宋積雲想了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流民是寧王引入京城的,從前他在,總有個指使人,這些流民有人管著。如今寧王突然死了,那些流民群龍無首,肯定會大亂。

    隻是不知道他怎麽會在這個節骨眼上死了?

    元允中顯然也想到了。

    他麵色凝重地道:“寧王雖然是誤闖口袋胡同,可大皇子在那裏,一個殘害皇嗣的罪名是跑不了的。皇上沒有立刻處死他,而是把他換了個地方,圈禁在景山的永思殿,就是想等到瑞昌郡王進京之後,再想辦法處理他。寧王怎麽會突然被毒殺了?”

    鏡湖先生聞言,神色複雜地看了元允中一眼,道:“據說永思殿的小太監向皇上告密,說寧王被圈禁了卻依舊死性不改,每天不是罵你就是罵皇上。皇上大怒,賜了杯毒酒給他。至於那個告密的小太監,不過是想在皇上麵前討個好,調到乾清宮當差罷了。”

    元允中撫額,道:“不行,我明天一早就得進宮,寧王去世的消息,不能這麽快就傳出去。怎麽也要等到流民的事處置好了再說。”

    鏡湖先生沒有反對,溫聲地提醒他:“寧王被毒殺的消息還沒有傳來,你明天進宮得仔細想想怎麽跟皇上說才是。”

    “嗯!”元允中應道,心神全放在這件事上了,送宋積雲回了西跨院就匆匆離開了。

    宋積雲立刻叫了鄭全過來,問他何大誌等人都安置在了哪裏,還叮囑他:“從現在開始,每隔半個時辰你就巡視一遍西跨院。”

    她把自己和鏡湖先生的矛盾告訴了鄭全。

    鄭全氣得不行,道:“那我們買個宅子搬出去好了。”

    他看不得宋積雲受這樣的氣。

    宋積雲笑道:“幹嘛要搬出去?住在這裏,每天在鏡湖先生的眼皮子底下晃來晃去多有意思啊!”

    鄭全理解不了。

    宋積雲也不解釋,隻讓他好好守好門戶就行了,讓他明天請了周正過來:“把小郭師傅他們叫過來,我要燒些瓷器。”

  第三百六十七章

    宋積雲準備燒鬥彩。

    所謂的鬥彩,就是一種青花圖案間填上彩色顏色的瓷器。

    它要先用高溫燒出青花瓷,再在青花瓷圖案留下的空白處或者是輪廓線內填上各種顏色,再小窯低溫烘烤而成。顏色絢麗而又多彩。宣德年間曾經有人燒成過。隻是這工藝對火候和上釉的技術要求極高,就算是在景德鎮,已經有幾十年沒有人大致燒製成功過了。

    元允中能在朝中這樣隨心所欲,有一個很大的原因就是簡在帝心,受皇上信任。元家也好,王家也好,朝中舊故林立,門生遍布,不要說她一個從景德鎮而來,沒有任何身份背景的普通女子了,就算是一般的官宦人家,也是高山仰止,難以逾越的高峰。她想和王家、元家打擂台,沒有皇帝庇護是不可能的。但她的身份又不可能接觸到皇帝。那就在皇帝的心尖寵萬貴妃麵前露臉,讓萬貴妃記住她了。

    她對聽命而來的周正道:“我上次進宮時,無意間看到禦用監呈覽給皇上冊子,早年間禦窯廠進獻給宮裏的鬥彩瓷都是萬貴妃安喜宮在用。我想燒些鬥彩送到安喜宮去。”

    周正沒有多想,還以為宋積雲是想在宮中貴人麵前討個好,以後好壓製禦窯廠,讓蔭餘堂的生意更上一層樓。

    “我這就去辦。”他恭敬地道。

    流民進京,宋積雲怕她帶進京的人住在城外不安全,在離正陽門不遠的一家客棧租了院子,讓他們暫時住在那裏。

    隻是城中居民聚集,流民圍城之後,很多原本住在城外的人都逃進了城裏,客棧等已一地難求,更加沒有寬敞的地方,這窯砌在哪裏合適呢?

    他麵露猶豫。

    宋積雲也沒有更好的選擇。

    西江米巷雖然寬敞,可綠樹成蔭,小橋流水,並沒有空曠的地方,何況她和鏡湖先生還是這樣的關係。

    她道:“你去找邵總管,看看元公子草帽兒胡同那邊有沒有合適的地方。如果也不合適,那就……”她一咬牙,“去口袋胡同看看。”

    出了凶殺案,肯定沒人靠近,倒是個好地方。

    周正領命而去。

    宋積雲派人給秦芳府邸送了張帖子。

    宮裏的這些關係還是得維係。

    很多事情都是欺上不瞞下,有時候說不定還真能指望著秦芳或者是苗公公這樣的人。

    再就是徐光增那裏。

    他就是再草包,也有個十分顯赫的出身,有個正經的官身,鏡湖先生若是下定了決心要趁著元允中不在城中的時候動她,徐光增說不定能擋一擋,拖延些許時間。

    她吩咐王華去打聽徐光增的消息,還讓王華帶信給邵青:“說我這邊有事請他幫忙。”

    宋積雲還缺個證人,邵青正合適。

    王華笑眯眯地跑了。

    他無意間聽到邵總管的牆根,說是四少爺成親之後十之八、九會搬出去自己住,草帽兒胡同那邊就缺個總管事。邵青如今放了籍,他又得宋積雲的信賴,在宋積雲身邊當差,他有自己的優勢,很想爭一爭草帽兒胡同總管事的位置。

    徐光增那邊最快回音,說是已經被免了職,雖得家中周旋剛從獄裏出來,卻是戴罪之身,不得出京,正好可借元允中名義過來一趟。

    王華還告訴宋積雲:“我看他那樣子挺慘的。住在徐家下人住的後罩,身邊也沒個服侍的人。怕是徐家不準備管他了。聽說您要見他,他高興得不得了,立刻就跟著我過來,人就在門外等著呢。”

    闖了那麽大的禍,聖意沒下來之前,徐家也不敢管他。

    但能讓他繼續住在徐家,多半也不是真不想管他。

    宋積雲在偏廳見了徐光增。

    從前意氣風發的公子哥兒如今落魄得像個乞丐,沒什麽精神暫且不說,宋積雲問他:“你可知道元公子要出城安撫流民的事?”

    “知道!”徐光增好不容易把“傻瓜”兩個字咽了下去,帶著幾分諂媚地道,“元大人愛民如子,是個清官,好官,是我輩楷模……”

    宋積雲懶得理會他那熊樣,沒等他說完就打斷了他的話,道:“我想你跟在元大人身邊,他一有什麽事,你就立刻想辦法送信回城。”

    “啊!”徐光增目瞪口呆。

    這不是讓他跟著去送死嗎?

    宋積雲卻已端了茶,道:“這件事估計你自己也想不明白,你回去和你哥哥商量商量。最好明天就給個答複。你這邊不行,我還得趕緊找其他的人。”

    徐光增稀裏糊塗過來,又稀裏糊塗地回去。好在是他知道皇上正為流民的事和閣老們鬥法,暫時沒空理會他,等皇上回過神來,他不被斬立絕也會被流放哈密衛。宋積雲的話聽著荒謬,卻能緊抱元允中的大腿。

    他邁進大門就去了他大哥處。

    周正這個時候折了回來,建議把窯砌在口袋胡同:“草帽兒胡同雖好,但周遭都是六部的官員,而且還都住著侍郎、少卿這樣的大人,不太方便。口袋胡同那邊因著之前的寧王的事,眾人都有些避諱,城中房舍緊張,可周圍的幾家還是搬去了別處,隻留了幾個看門的老蒼頭或者是老嫗。”

    燒窯會有滾滾濃煙,草帽兒胡同的確不太方便。

    “那就去口袋胡同。”宋積雲拍了板,周正和小郭師傅等人開始準備燒窯的事宜。

    宋積雲則開始設計要燒的瓷器的器形和圖案。

    “宋老板,你找我什麽事?”邵青滿頭大汗,悄聲告訴她,“寧王被皇上毒殺了。皇上不想讓別人知道,進出宮查得格外的嚴。”

    自從大皇子事件之後,邵青被調到了大皇子身邊當差,隨大皇子在乾清宮當值。

    宋積雲有些意外,道:“你如今不方便出宮了嗎?”

    邵青歎息,道:“至少寧王死訊正式公布之前,我是沒辦法及時出宮了。”

    這樣更好。

    有個在乾清宮的人,隨時能把消息遞到皇上麵前去。

    宋積雲笑道:“我是怕城裏亂起來,好向你打聽消息。”

    邵青已經知道了元允中要出城撫民的事。

    在他看來,宋積雲住在西江米巷,跟著鏡湖先生,根本不用擔心這些。可宋積雲這麽說了,他還是立馬將自己的腰牌取下來遞給她:“那你有事就拿著我的腰牌去神武門找我。”

    宋積雲收下了腰牌,又問了問寧王的事。

  第三百六十八章

    “你在大皇子身邊都聽說了寧王身殞了?”宋積雲道,“那豈不是宮裏的人都知道了這件事?”

    邵青搖頭,低聲道:“我是聽老太爺留在乾清宮裏的人說的。”

    他解釋道:“我承著大皇子進了乾清宮後,老太爺怕我不懂事,得罪了人還不知道是什麽緣由,就讓他老人家留在乾清宮當差的人提點了我幾次,我這才知道原來老太爺還在乾清宮認識人。這次寧王出事也是。大皇子的事,皇上一直忍著口氣,有人把寧王罵皇上和罵公子的話告訴了皇上,皇上就再也忍不住了,讓秦公公給寧王送了杯鶴頂紅。

    “本來這件事大家都裝著不知道,宗人府的人來把後事辦了就算完事了。可後來又不知道是誰跑到皇上麵前說,寧王死了,圍城的流民恐怕會嘩變。話裏話外都是在指責皇上意氣用事。皇上氣得不行。身邊服侍的好幾個太監都被杖責了。

    “老太爺留在乾清宮裏的人才告訴了我寧王的事。

    “怕我無意間惹怒了皇上。

    “茲事體大,我旁敲側擊地問了問乾清宮裏其他的人,好像大夥兒都不知道。”

    那就是流民那邊還可以太平幾天。

    宋積雲送走了邵青,專心致誌地開始燒鬥彩。

    細細地勾勒著折枝花的輪廓,然後填上紅色、綠色、黃色等顏色花卉。最後把這些瓷胎小心翼翼裝進缽匣裏,壘進饅頭窯裏,看著小郭師傅點了火,她才鬆了口氣。

    她讓周正和戴四時守在口袋胡同,帶鄭全和何大誌回了西江米巷。

    她回來之前,元允中應該正在和鏡湖先生商量什麽事,她進門時正好看見元允中從鏡湖先生的院子出來,鏡湖先生正送他出門。

    “雲朵!”元允中忙迎上前來,笑吟吟地道,“我聽外祖父說,你這幾天都不在家,去了口袋胡同那邊燒瓷器。可是接到什麽要緊的訂單?這幾天城裏有點亂,你出門的時候無論如何也要帶著鄭全他們。”

    “好呀!”宋積雲甜甜地回著他,目光卻和鏡湖先生撞了個正著。

    鏡湖先生麵無表情,冷冷地看著她。

    她卻笑得更歡快了,對元允中道:“我想著蔭餘堂的生意那麽好,我又帶了不少的高嶺土過來,與其放著沒什麽用,不如趁機把他們都燒出來放到蔭餘堂那邊去賣,大小也是個生意。”

    元允中很讚同,他有好消息和宋積雲共享,輕輕地拉了拉她的衣袖,朝著鏡湖先生說了句“我先送宋姑娘回西跨院”,沒有多看鏡湖先生一眼,就和宋積雲一道走了。

    宋積雲忍不住回頭。

    鏡湖先生一個人站在院子門口,如傘的樹冠把他籠罩在樹蔭下,身影孤單又寂寞。

    她不由抿了嘴笑,高興地打趣元允中:“你這麽歡喜,是不是流民的事有了什麽好消息?”

    元允中道:“這麽明顯嗎?”

    “不太明顯。”宋積雲沉吟道,“不過我太了解你了。看你這樣子就知道有好事情發生了。”

    元允中哈哈地笑,道:“的確是有好消息。皇上已經決定對那些流民招撫了。說不定不需要我出城這件事就能解決了。”

    如果是這樣,那可是再好不過了。

    宋積雲歡欣道:“我們今天到酒樓裏叫桌席麵吧?把鏡湖先生請過來,喝幾杯酒小小的慶祝一下。”

    元允中有些意外,想了想,道:“你說的有道理。隻顧著高興了,卻忘記了外祖父總是一個人,雖說有黃先生陪著,可到底不如承歡膝下有樂趣。”

    宋積雲抿了嘴笑,道:“那你趕緊去說一聲,我讓人去叫席麵。”

    元允中去請鏡湖先生。

    宋積雲叫的席麵都上齊了,等了快兩刻鍾元允中才和鏡湖先生過來。

    她忙讓人去篩酒,還對鏡湖先生道:“這可真是個大消息,得慶祝一番才是。”

    鏡湖先生笑著應“是”,在元允中看不見的地方似笑非笑地打量著宋積雲。

    她才懶得理他。

    過了幾天,口袋胡同那邊開了窯。

    三百件瓷器最終成了八十九件。

    在小郭師傅等人眼裏已是難得,在宋積雲看來卻遠遠不及。

    若是想要燒出好品相的鬥彩,怕是還得努力。

    宋積雲將其中幾件鬥彩送去了造辦處,想求見萬貴妃。

    造辦處的陳大人自從琉璃廠事件之後,深深覺得宋積雲手段了解,不願意得罪她。就算她此舉有些不合規矩,但他還是盡力湊成了這件事。

    宋積雲送了對蓮紋八角杯給陳大人。

    後來這對杯子又落入了計雙湖的手裏,成了計家的傳家寶。當然,這都是後事了。

    萬貴妃見到那些鬥彩碗碟盤盞果然非常的喜歡。

    她慢悠悠地欣賞著那些彩色的圖案,漫不經心地問宋積雲:“你要什麽?”

    宋積雲笑道:“哪裏敢求娘娘的恩典。不過是上次進宮,看見禦用監的冊子,知道娘娘喜歡鬥彩,試著燒了一窯,居然成功了。特意獻給娘娘。”

    萬貴妃這樣的精明,她當然也不敢糊弄萬貴妃。繼續道:“娘娘若是能留下,也是為我宋家窯廠,為我蔭餘堂添光增彩,哪裏還敢要什麽賞賜。”

    萬貴妃聞言一笑,道:“我還以為你是為了皇長子的事來給我賠不是呢?”

    宋積雲背心一層冷汗,忙道:“娘娘心裏隻有皇上,民女是知道的。”

    萬貴妃這才麵色微霽,指了她進貢的鬥彩,吩咐身邊服侍的:“那就留下來吧!”

    宋積雲謝了又謝。

    出了宮,鄭全服侍她上了馬車,問她:“成了沒有?”

    “算是成了!”宋積雲笑道。

    時間太短,她也隻能在萬貴妃那裏露個臉,哪怕元允中不用出城去撫民,也很夠用。

    鄭全笑嗬嗬地應“是”。

    馬車行至什刹海時,被人攔住了。

    “宋小姐,是我!”攔她馬車的徐光增和上次來見她時大不相同,他不僅穿戴整齊,而且麵對她時流露出不容錯識的獻媚。

    他湊到馬車前道:“宋小姐,我兄長答應了。說是以後有什麽事,您直接吩咐。還說,他會想辦法把我送到元大人身邊的。”

    宋積雲笑著和他應酬了幾句,就讓鄭全打馬揚鞭,離開了什刹海。

    隻是她並沒有因為徐光增的出現而喜笑顏開,反而流露出些許的愁容。

  第三百六十九章

    鄭全不免問宋積雲:“小姐,情況不好嗎?”

    宋積雲沉吟:“但願是我想多了。”

    徐光增胞兄能在勳貴之家得幾任皇帝信任,屹立不倒,自有過人之處。她提出讓徐光增跟著元允中辦事,他不僅沒有反對,而且還讓徐光增親自來見她,當機立斷地給了她承諾,可見寧王身殞的事雖沒被傳開,但能夠知道的都知道了。

    宋積雲在心裏盤算著自己有沒有漏掉的地方。

    可當他們的馬車出了什刹海,大街上卻全是驚恐失措、四處奔走的百姓。

    “流民嘩變了!”

    “他們殺了阜城門的守衛,燒了宛平縣縣衙!”

    大街上不時傳來這樣的驚呼聲!

    宋積雲臉色微變,沉聲吩咐鄭全:“趕緊走!”

    鄭全和何大誌護著宋積雲,逆著慌亂的人群回到了西江米巷。

    她前腳下了馬車,元允中的馬車後腳就回來了。

    “雲朵!”他神色凝重,“我已拿了聖旨,得立刻啟程去宛平縣。你跟我外祖父呆在一起,他去哪裏你就去哪裏,千萬別意氣用事。若是聽到我什麽不好的消息,也不要輕舉妄動。我肯定會活著回來見你的。”

    他說著,用力地抱了抱他,掉頭就走,宋積雲甚至沒來得及多和他說兩句話。

    宋積雲擔心地追上前兩步,看見元允中邊匆匆往外趕邊回頭朝她揮手。

    清澈的眼眸帶著紅血絲。

    如同一隻靴子落了下來。

    宋積雲卻長長地舒了口氣。

    她笑著朝元允中揮手,示意他安心去辦自己的事。

    元允中狠狠地朝她點了點頭,這才跳上了巷子口的馬車。

    “宋小姐,接下來是不是要看你的了!”宋積雲身後突然傳來鏡湖先生的聲音。

    她沒有回頭,而是看著空無一人的巷子口淡淡地笑了笑,道:“承蒙您厚愛,不勝榮幸!”

    *

    元允中是由親衛軍護著,悄悄從正陽門出的城。

    宛平縣縣衙如今已被流民占領,朝廷之前派了兵部尚書白大人和都禦史項大人處置此事,他們在阜城門邊設了臨時的署衙,用來調動皇上的十二親衛。

    他過去的時候,白大人和項大人正沉著臉坐在主位上,聽身邊的謀士說著話:“他們有三千人在宛平縣縣衙,有一萬五千人駐紮在宛平縣城外,剩下的人多聚集在石景山腳下,還有一部分逃竄至了承德府。”

    見元允中進來,那謀士立刻打住了話題,恭敬地行禮。

    白大人沒有動。

    兵部當初就主張剿匪。如果不是元允中跳出來反,他們早就派大軍鎮壓了。

    項大人見了,卻不敢和白大人共進退。

    元允中的曾祖父在做庶吉士的時候就在都察院觀政,後來又先後做過都察院的禦史和左都禦史,自此,元家不時有子弟或者是故交在都察院任職,都察院都快成元家子弟晉升的菜園子了。他並不想得罪既是皇帝寵臣,又是元家子弟,還在都察院任職的元允中。

    “允中!”他親熱地道,站起來拱手迎上前去,“早就聽說你要過來,我還在想你什麽時候會到,沒想到危機關頭,你就來了。快請來坐。”說著,他還示意自己的幕僚親自搬了一把太師椅過來,請元允中坐下。

    議事廳其他的人見了或者礙於立場,或者礙於品階,也都紛紛起身和元允中見禮。還有真心盼著元允中過來的官員直言道:“元大人,還好你過來了。不然,這五萬人殺下去,我怕我名留青史,成了第二個白起。”

    說完,還不滿地瞥了白大人一眼。

    白大人卻是眼角眉梢抬都沒抬,冷冷地道著“元大人來了”,然後示意那謀士繼續稟報探子打探到的消息。

    謀士眼觀鼻,鼻觀心,道:“逃竄至順德府的那一部分已八百裏加急告之順德府附近的幾個衛所,他們已派人清剿。至於占領宛平縣縣衙的那些人,宛平衛的都指揮使表示會戴罪立功,三日之內必定拿下那些流寇。隻有占據石景山下的那些人有些麻煩。”

    他說到這裏,睃了站在屋子中央的元允中一眼,這才繼續道,“兵部若要調兵,需要五軍都督府的虎符。如今皇上主張安撫,兵部拿不到五軍都督府的虎符,就沒辦法調動附近衛所剿匪。而親軍十二衛是皇上的親衛,守衛京城門戶尚可,讓他們去宛平剿匪,怕是不太妥當。”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白大人已語帶些許譏諷地道:“你且放心,元大人來了。皇上怎麽舍得讓他涉險。不要說五軍都督府的虎符了,就是親軍十二衛,元大人調遣那也是在皇上麵前一句話的事了。”

    天下太平已久,沒有軍功,他們兵部的那些總兵吃什麽,喝什麽?

    偏生元家這個遊蕩子要做那胸懷天下的菩薩,硬生生地斬了他們兵部的這條生財路。

    甚至是包括他的升遷之路。

    他沒必要和元允中客氣。

    元允中得罪的可不是一個兩個官員,而是整個兵部和衛所的官兵。

    白大人嘴含譏笑,端起茶盅喝了口茶。

    他和元允中都是正三品,背後又站著整個兵部和衛所,自然敢和元允中嗆聲,可其他人不敢啊!

    眾人都裝著沒聽見。

    議事廳瞬間變得鴉雀無聲。

    項大人不由在心裏罵。

    你姓白的不滿,去金鸞殿上去說啊,拖他們下水做什麽?

    他隻好咳嗽了幾聲,找了幾句捧元允中的話,正要給元允中個台階下,元允中已淡淡地問那謀士:“誰負責打探流民消息?”

    那謀士飛快地瞟了眼白大人,見他半閉著眼睛,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忙道:“是下官。”

    元允中淡定頷首,道:“既然是有一部分流民在縣衙,有一部分在石景山腳下,有一部分逃竄至了順德府,你們可打探出了為何這些流民分成了三路?”

    謀士道:“之前他們都是一群烏合之眾,見圍攻京城無利可圖,就窩裏亂,起了爭議,各自行事,分成了三路。”

    元允中點頭,正想說什麽,白大人突然道:“元大人十四歲就金榜題名進入庶吉士館,巡撫江西,可是元大人第一次出京。你給元大人說清楚點,別讓元大人連宛平和順德在什麽方位都不知道。”

    他諷刺味十足,誰都能聽得出他這是在說元允中是紙上談兵。

    屋裏的人都低下了頭。

    元允中卻像沒有聽見似的,繼續道:“這三路人的頭領是誰?各是什麽來曆?為何有人去了順德府,有人占領了宛平縣衙,有的卻聚集在石景山腳下,你們可都查清楚了?”

    謀士一愣。

    他們還真沒有仔細地查過,不知道這三路人的頭領都是些什麽人?

    他求助般地朝白大人望去。

    元允中已又問:“五萬流民,從前朝廷偶爾會施粥,他們嘩變之後,吃食從什麽地方來?”

    屋裏人都張大了嘴巴。

    包括白大人在內。

  第三百七十章

    元允中又問了一句:“五萬流民,就算是每人每天隻喝一碗清水稀粥,一天也得八石米吧?”

    議事廳裏沒有一個人說話。

    正是因為大夥兒都算準了這些流民若是沒有糧食,所謂的五萬人也不過是些銀樣鑞槍頭,支持不了幾天就會自己先亂起來,輕而易舉的就能把這些流民全都一網打盡,兵部才會主張采取強勢鎮壓。

    元允中年紀雖輕,卻家學淵源,從小跟在鏡湖先生身邊,對於官場上的這些事門清。

    他不由怒火中燒,冷笑道:“莫非這五萬性命在諸君眼裏就不是性命不成?”

    很多人都低下了頭。

    隻有白大人,不屑地嗤笑,道:“我等當然比不得元大人悲天憫人,鐵麵無私,能棄同胞同澤於不顧。”他說著,朝那謀士道:“去,將這幾天被那些流民打傷打死的校尉名冊拿給元大人看看。元大人既然奉皇上之命前來督檢我等政務,那就請元大人先將這些校尉的撫恤銀子先發了。別以為隻有那些流民死了人,我們就整日遊手好閑在看熱鬧似的。”

    他還諷刺道:“難怪有些官員看著那些貧民和鄉紳打官司,必須認定那些鄉紳為富不仁,欺淩鄉裏。”

    那謀士卻是進退兩難,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元允中並沒有為難他,而是神色冰冷地環視著議事廳的眾人:“同胞同儕,也就是說,諸君和白大人想的一樣囉?”

    議事廳裏大多數人都覺得白大人說的對。

    死五萬流民,卻可以成就他們的豐功偉績,甚至有可能是生平唯一一次。

    可他們不敢承認。

    一旦他們承認,他們就和白大人拴在了一根繩上。而元允中明擺著和白大人意見相左,元允中身後還站著皇上……萬一元允中占了上風,他們豈不是會跟著白大人一起倒黴?

    立刻有人低聲道:“元大人,下官沒這意思。五萬條人命,我等怎麽會沒有放在眼裏呢?隻是那些流民不服管教,跟著我們的校尉很多人都受了傷,大夥兒都有點著急。”

    他還勸道:“白大人也是愛兵如子,怕寒了那些校尉的心。”

    有人站出來了,自然有人附和:“是啊!是啊!我們絕對沒有視人命如草芥的意思。”

    白大人被氣得倒仰。

    元允中聽了,好像氣消了不少似的,語氣溫和下來,道:“那些流民既不賦稅,亦不服役,還擾亂鄉裏,與其放任自流,不如想辦法管教收服。既然圍堵一段時間就會因為缺糧而自亂陣腳,又何必非要剿殺鎮壓?把流民變良民,賦稅服役不好嗎?”

    眾人麵麵相覷。

    道理大家都懂。不過這樣一來,他們的軍功不翼而飛了不說,這麽多流民,怎麽處置也成了一個大問題。

    沒有一個人敢搭話。

    元允中趁機開始發號施令:“項大人,您在庶吉士館的時候曾經在兵部觀政,後又任兵部給事中,熟悉兵製,調兵遣將之事,還要請你主持。

    “陳指揮使,你曾經在宛平衛任過千戶,宛平縣的兵事,你應該最清楚不過了。你這就同旗下同知將宛平縣要塞在輿圖上標出來。

    “王指揮使,你帶著你旗下斥候想辦法打聽這三路的首領都是些什麽人?他們為何會分成三路行事?”

    他有條不紊,一一道來,處處點在關竅,讓眾人從開始的依命行事,到慢慢收起怠慢之心,仔細聽命,不敢違逆。

    白大人氣極而笑,道:“元大人果然是文武全才,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我倒不知道什麽時候元大人也學會了排兵布陣?可別是場長平之戰就好。”

    諷刺元允中這是在紙上談兵。

    議事廳空氣一窒。

    元允中,的確從來沒有接觸過兵事。

    眾人神色間不免流露出些許的遲疑。

    元允中聞言斜睨了他一眼,淡淡地道:“碧霞寺有多少流民?”

    白大人一愣。

    議事廳的眾人更是露出不解之色。

    元允中冷漠地道:“石景山上有座碧霞寺,碧霞寺有僧人三百餘人。良田五百餘畝。寺中每年秋季都會貯存糧食四千餘石。白大人若是有空不防算算,如若那聚集在石景山的流民頭子找出了碧霞寺的存糧,宛平縣會怎樣?或者我說的更清楚一點。若是那石景山腳的流民是礙眼法,流民的目的就是為了碧霞寺的存糧,白大人準備怎麽辦?”

    白大人愕然。

    元允中卻突地一笑,道:“白大人是否還準備餓上那些流民一些日子,然後和兵部及在座的同僚、上十二衛一起剿匪呢?”

    上十二衛是天子近衛,說出去威風凜凜,實則他們更多的是負責京城的防衛,論起真槍實刀,他們遠遠不及九邊衛所的校尉,甚至比不上附近衛所的校尉,他們當然也就沒有立軍功的機會,這也是兵部為何有底氣主張剿滅這些流民的緣故。

    至於上十二衛的這些校尉,多出身世家,甚至有世襲的軍職繼承。他們想要軍功,可沒準備用性命去換。

    幾個指揮使聽著,立刻不動聲色地互相交換著眼神。

    有人更是悄悄地打著手勢,示意心腹趕緊去打聽。

    不一會兒,就有人躡手躡腳地溜進了議事廳,見議事廳多數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唇槍舌箭的元允中和白大人身上,小心翼翼地靠近上峰,低聲道:“查清楚了,那石景山上的確有個碧霞寺。那碧霞寺修的是苦行僧,寺裏的僧侶不要香火錢,隻收糧米麵油。因而每年都會有大量的糧米麵油。等到次年米陳了,就會施舍給周邊的信徒。不要說宛平縣了,就是京城也有不少人知道,每到碧霞寺布施之時,都會趕過來求米求麵。這事都不用特意打聽,隨便拉個宛平縣的人,一問一個準。”

    “媽、的!”那指揮使咬著牙罵了一句,對身邊的同僚道,“我看那姓白的才是讀書讀傻了,連這麽明顯的事都沒有打聽清楚。我們要是真的聽了他的,刀槍無眼,怕到時候騎虎難下,想退都退不了。”

    同僚冷眼看著白大人:“反正人家是文官,就算是我們死絕了,該他的功勞卻一分也不會少。人家未必是讀書讀傻了,是我們,起了貪念,才會信了他是真的。”

    那指揮使一跺腳:“去求!與其跟著他幹,還不如跟著元允中幹。元允中好歹簡在帝心,背靠內閣。我們何必給那姓白的當槍使?”

  第三百七十一章

    上十二衛與其他衛所很是不同。

    他們之中全是世襲軍戶出身不說,很多都是沒有繼承權的次子或者是幼子。可能行軍打仗不行,但耳濡目染,對朝廷之事卻比很多衛所的校尉強的不是一點半點。

    既然做了決定,幾個指揮使一通擠眉弄眼,很快就互通了消息,決定跟著元允中走。

    那元允中所下的指令他們必定要一絲不苟的去完成。

    流民畢竟隻是群吃不飽肚子活不下去的普通百姓。

    斥候很快就打聽到了三路領頭的都是些什麽人。

    “元大人!”王指揮使立刻報給元允中,“往承德府去的是個姓周的年輕小夥子,曾經做過獵戶,見有人殺了城門守衛,燒了宛平縣縣衙,就帶著一撥人連夜離開了京城。占了宛平縣縣衙的是個叫墩子的彪形大漢,從前是個花和尚,因偷吃豬肉被寺廟趕了出來,四處浪蕩。流民聚集京城的時候,他收服了一批青年壯漢,靠著搶劫打砸過日子。殺城門守衛,就是這個叫墩子的動的手。第一個衝進縣衙的,也是他。”

    說到盤踞在石景山的那路人,王指揮使語氣頓了頓:“隻知道姓趙,人稱五爺。什麽來曆,卻是一問三不知。不過,這個姓趙的行事卻很有章法。他不僅組織青壯和那叫墎子的人對抗,而且還將朝廷之前分發的糧食集中起來,讓人帶著婦孺采集野菜,做成野菜粥,統一分發給那些流民。因而他在這些流民中能一呼百應,在墎子要去搶占縣衙時,他帶著大部分的人在石景山搭了窩棚。”

    在座的全是人精。

    王指揮使的話立刻讓他們意識到碧霞寺這幫人的異樣。

    有人甚至失聲道:“那趙老五不會是衝著碧霞寺的藏糧去的吧?”

    也有人遲疑道:“不會這麽巧吧!不是說他們都是從固安、永清那邊過來的嗎?我們都不知道碧霞寺有藏糧,他們怎麽會知道?”

    還有人衝白大人望了過去。

    白大人閉著眼睛,一副“既然元允中做主,那萬事都與我無關”的模樣。

    自然也有人出來打圓場,道:“不管怎麽說,我們聽元大人的。元大人怎麽說,我們就怎麽做好了。”

    元允中看了那人一眼。

    那人立刻朝著元允中獻媚地笑了笑。

    元允中卻像陷入了沉思般,片刻後回過神來,問陳指揮使:“宛平縣的要塞標出來了沒有?”

    “標出來了!”陳指揮使立刻上前,和旗下的同知將輿圖展現給他看,“您看,這裏,這裏,這裏,都是必經要道。這裏有一個巡檢司,雖說沒有多少兵力,但他們對宛平地勢非常熟悉。我已經讓人去請他們的巡檢使過來了。”

    陳指揮使盡量地在元允中麵前表現著。

    元允中點頭,道:“我若是沒有記錯,宛平縣附近應該有兩處糧倉,在拱極城旁,是朝廷用來平抑京城糧價的。你們可曾派人去打探這兩處糧倉的現狀?”

    議事大廳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又是他們遺漏的一個地方。

    元允中沉聲道:“當務之急是要想辦法切斷流民的糧源,否則他們會繼續圍城。”他說著還似笑非笑地看了看白大人,道,“不管是圍剿還是撫招,都得他們沒有吃的才行吧!”

    “正是,正是!”幾個指揮使捧著元允中道。

    有跟在項禦史身後的文官走了出來,拱手行禮,小聲道:“大人,下官曾經在戶部觀政。那兩處糧倉我還記得具體的位置,我可帶人去看看。”

    元允中不免多看了他幾眼,客氣地道:“大人怎麽稱呼?”

    官員恭敬地道:“下官姓史,天順四年兩榜進士。”

    天順四年是元允中伯父做的主考官。

    元允中有些意外,但還是朝著那人拱手行禮,稱了聲“師兄”,道:“那就有勞師兄帶著衛所的校尉跑一趟了。”

    史大人聽元允中稱他“師兄”有點激動,忙道:“哪裏,哪裏!”

    元允中和史大人、陳指揮使商量著去糧倉的事。

    有人悄悄在項大人麵前低語:“真是走了狗屎運了,這都能讓他攀上。”

    項大人不悅地瞪了那人一眼。

    那人忙退了一步,卻眼角一斜,看見議事廳外有人探頭探腦地朝裏張望。

    他遷怒地喝道:“什麽人?藏頭露尾的。外麵的守衛呢?都跑到哪裏去了?”

    眾人的目光不由朝門外望去。

    就見一男子神色尷尬地走了進來,嗬嗬地道:“在下徐光增,奉五軍都督府之命,到元大人麵前聽差。”

    這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說詞。

    五軍都督府雖然和兵部各掌半邊虎符,卻並不受兵部管束,官員的任命調遷要經曆過吏部。何況五軍都督府是武官,元允中在都察院任職,是正經的文官。

    徐光增忙補救道:“定國公是我胞兄!”

    幾位指揮使不約而同地在心裏“哦”了一聲,心道“那是那個把飯喂到他口裏還能丟了差事的蠢貨”,紛紛打量著他。

    那些文官卻不準備追究了。

    皇上那個“傳奉官”,已經讓他們都有些麻木了。

    這種文、武不分的事也就隻有皇上能幹得出來了。

    況且皇上之前怕元允中出城撫民有危險,還曾推了都察院的一位禦史出來給元允中擋刀,想讓那位禦史代元允中出城,卻要把功績算在元允中的頭上。要不是元允中還算正直,這荒唐的任命就真的被皇上強壓著在內閣通過了。

    元允中皺了皺眉。

    徐光增卻很狗腿地跑了過去,恭聲道:“我哥讓我戴罪立功,跟著您出城撫民。”

    大概這是唯一能化解皇上怒火的辦法了。

    元允中有要事做,懶得理會他,微微頷首,繼續和陳指揮使道:“若是那些流民還沒有發現糧倉的事,你們就想辦法守住那兩座糧庫。要是已經開了糧倉,不要戀戰,護著史大人立刻折回來。至於史大人,你在戶部任職,能把這些糧倉的位置都記住,可見是有心人。糧倉為了防止被搶,一般都有些機關。若是兩府糧倉還在,你想辦法帶著衛所的人守七天。七天後,不管我這邊有沒有平亂,你都撤離。”

    史大人鄭重地應諾。

    宛平縣巡檢司的人過來了。

  第三百七十二章

    來者是個十四來歲,胡子拉碴,滿臉疲憊的壯漢。

    他“撲通”一聲跪在了元允中的麵前,頓時紅了眼睛:“大人,求您救救我們家巡檢使吧?他,他帶著巡檢司的其他人進了碧霞寺的糧庫,如今被圍堵在了碧霞寺……”

    “什麽?!”他的話還沒有說話,佯裝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白大人睜開了眼睛,事不關己的項大人跳了起來,就是淡定從容的元允中也滿臉的驚愕。

    倒是把來者嚇了一大跳。

    他害怕地看了眼前的諸位大人一眼,道:“我們家巡檢使一聽說有流民帶頭鬧事衝進了宛平縣縣衙,就擔心這些流民會逼著碧霞寺的僧人開倉搶糧,留了我在巡檢司等諸位大人,自己帶著巡檢司衙的人去了碧霞寺。”

    白大人臉陰沉的像那滾滾的烏雲,咆哮道:“那他之前怎麽不來報我?”

    來者不知道他是什麽人,不敢回答。

    元允中嘴角泛著起一絲的冷意,道:“這位是兵部尚書白大人。”

    來者聞言臉色微變,磕磕巴巴半晌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元允中見了道:“看你這樣子,應該是巡撫司的巡護吧?”

    巡檢司有巡檢使和副巡檢使。巡檢使是正九品,副巡檢使是從九品。再就是不入品的文書和巡捕。可就算是不入流的文書和巡捕,那也是朝廷承認的衙役。但那些輔助巡捕的巡護則是由各巡檢使或者是副巡檢使任命,隨時可以任命也隨時可以解聘。

    來者卑微地低下了頭,輕聲應“是”。

    元允中道:“你等會就隨我行事。等救出你們巡檢使,你若是想回巡撫司,我會跟你們巡撫使說一聲,升你做巡捕。若是你不想回巡檢使,宛平衛、上十二軍任你挑選,我來給你廷推。”

    也就是走正規的途徑,成為一個小吏。

    而且像他們這樣沒品的小吏,在巡撫司這樣的地方是可以接班的。

    對於他這個年紀,他這個資曆,可謂是鯉魚躍龍門,一步登天了。

    來者喜出望外,連連給元允中磕頭,道謝。

    自然也不怕白大人了,道:“我們家巡檢使之前來求見過白大人,可連白大人的麵也沒有見著就被趕出去。後來一打聽,才知道原來白大人是要剿匪。我們巡檢使連歎了幾天氣,還是帶著人去了碧霞寺。不過,他走的時候叮囑我,說要朝廷派人來找巡檢司的人問宛平縣的事,就讓我把他的消息告訴諸位大人。要是沒有去問,就讓我到時候給巡檢司的人收屍,證明他們沒有和那些流民同流同汙就行了。”

    議事廳的眾人聽了俱神色複雜。

    元允中卻氣得好一會兒才挑了挑眉,高聲問陳指揮使:“可能守住宛平縣兩處糧倉?”

    陳指揮使胸一挺,聲音洪亮地道:“下官定不負大人之托,人在糧倉在!”

    史大人也情緒激動,連聲道:“下官定與陳大人共進退!”

    元允中點頭,陳指揮使和史大人出了議事廳,點兵點將去了。

    他則和項大人等開始布署攻打宛平縣衙和石景山的事宜。最終決定項大人在此主持大局,宛平縣由王指揮使負責,石景山由元允中負責。

    白大人很是意外,看了元允中一眼,神色間再也沒有了之前的倨傲。

    項大人卻很擔心,道:“我看還是我去攻打石景山吧?我從前巡撫過九邊,打過幾次仗。”

    他就算是久居不下,京城附近這麽多的衛所,怎麽也不會見死不救。可元允中是元浩然獨生兒子,又是皇上的心頭寵,要是在他手裏出了事,就元家會饒他皇上也不會饒了他的。

    元允中態度很堅決,道:“那位趙老伍,就不定是熟人。還是我親自去會會他。他應該還不知道寧王的死訊。”

    眾人都很詫異。

    元允中卻已大步朝外走:“這件事就這樣決定了。皇上既然讓我來處理此事,諸君就應當全力配合才是。”

    他心裏暗暗歎氣,知道項大人為什麽要這麽說,也能理解項大人為什麽要這麽做,隻是心裏到底還是有些意難平。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他現在有宋積雲,也要為小家考慮了,以後應該不會再讓別人有這樣兩難的選擇了。

    他騎上馬,帶著他外祖父送他的幾個護衛往石景山去。

    眼角的餘光一瞥,卻看見徐光增鬼鬼祟祟地躺在幾個留在這裏的校尉身後,顯然是害怕跟著他去了石景山會遇到危險。

    元允中冷哼一聲,沒有管他,帶人去了石景山。

    *

    石景山是附近一座比較大的山,山勢緩遲卻密林森森,很少有人會深入其中。這就讓在山林裏的碧霞寺的路雖然多卻不好走。

    元允中想著得盡量勸這些流民去登記造冊做良民才好,萬一逃進了石景山的密林裏去,風調雨順的時候在林中開荒自耕,等到年成不好的時候,肯定會出山做亂,到時候宛平縣的百姓遭殃,而宛平縣離京城又這麽近,等同於順天府也不會安寧。

    隻是讓他沒有想到的是,他剛剛接近石景山,石景山裏就冒起了滾滾濃煙,還夾雜著婦孺的哭喊聲。

    他心裏咯噔一下,忙讓斥候去打聽。

    很快斥候就來回話:“說是碧霞寺的僧人不讓流進進寺,僵峙了幾天之後,流民想強行攻寺,寺裏的僧人將寺院點燃了,說是燒了也不會留給這些流民。”

    元允中喊了聲“糟糕”,沉著臉下令之前負責去救巡檢司之人的校尉:“你們安計劃行事。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他準備在這裏圍截那些有可能四處流竄的流民。

    眾人恭敬地應“是”。

    有的人進入了密林,有人開始埋伏在要塞,也有人開始紮寨。

    元允中覺得這些流民應該會餓幾天之後才清楚自己的處境。

    攻打下了宛平縣衙的陳指揮使帶著墎子等幾人的頭顱來見元允中:“下官幸不辱命,平定了宛平縣民變,剿殺悍匪二十八名。其餘人等全都關押了起來。”

    這是很大的軍功。

    他還咧著嘴高興地對元允中道:“兩座糧倉都沒事。”

    然後感慨:“真是一群不識字的。縣衙的文書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寫明了兩座糧倉在哪裏,甚至糧倉的鑰匙就掛在戶房的牆上,他們卻是看也沒看那些文書不說,還把衙役幾乎都殺光了,在大戶人家搶糧吃,根本不知道有那兩座糧倉。”

  第三百七十三章

    這對元允中是一個好消息。

    那些糧食至少可以給流民設幾天粥棚了。

    他問陳指揮使:“史大人怎麽沒有和你一起過來?”

    陳指揮使笑道:“史大人去給那些流民登記造冊去了。說是朝廷若是要招撫,也能事半功倍,省點力氣。”

    元允中頷首。

    沒想到史大人還是位能吏。

    他正想讓人去問問史大人具體的履曆,石景山那邊突然傳來喧囂聲、叫喊聲和辱罵聲。

    元允中皺眉,有校尉遠遠地跑了過來。

    “元大人!”校尉匆匆給元允中行禮,急聲道,“石景山那邊流民騷動。說是那些流民已經斷炊好幾天了,原指望著能攻下碧霞寺,取了碧霞寺的藏糧。可宛平巡檢使帶碧霞寺的僧人燒了藏糧,如今那些流民沒有了指望,要下山投誠,被趙老伍殺了祭刀,雖然嚇唬住了很多的流民,可有也些流民不滿,雙方起了爭執,打了起來。王指揮使覺得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已帶人過去勸降。”

    元允中點頭,道:“可知道碧霞寺的情景?”

    校尉道:“已差斥候打聽了。”

    元允中換了軟甲,由家中的私衛護著,在陳指揮使陪同下,去了石景山腳。

    上十二衛出身的指揮使,可沒那麽好的脾氣。

    所謂的勸降,也不過是先把人打一頓,不死即可,武力威脅罷了。

    等到元允中過去,地上已躺了很多的青壯年流民。

    在他們的痛苦的呻、吟聲中,其他的流民都怯生生地望著陳指揮使等人,不敢越雷池半步。陳指揮使還在那裏凶悍地道:“皇上聖明,不殺你們。隻要你們投降,往前的事既往不咎。否則,”他拔出半截腰刀,刀鋒在陽光下泛著寒光,令人畏懼,“刀下無情。就算你們去了黃泉路上,也別想轉世投胎。”

    話雖糙,卻鎮住了黑壓壓一片的流民。

    元允中覺得這位陳指揮使既然已經立威,他就不要去湊和了。

    他安靜地看著陳指揮使和那些流民拉扯著。

    史大人扶著個神色狼狽的二十來歲男子蹣跚著走了過來。

    “大人!大人!”他壓低了聲音焦急地道。

    元允中迎上前去。

    二十來歲的男子忙向他行禮。

    元允中這才發現這男子的頭發、身上都有多處焚燒的痕跡。

    他心中一動。

    二十來歲的男子已道:“下官乃宛平巡檢司巡檢使孫嚴,您趕緊派人往西邊追,趙老伍趁亂帶著幾個心腹已經悄悄地離開了石景山,在石景山的西麓還有一萬五千流民。我已經讓一個屬下跟了過去,可趙老伍武藝高強,而且為人很是警覺,不知道會不會被發現。”

    元允中神色微變,吩咐孫嚴:“你先下去休息,其他的事交給我。”

    孫嚴應諾,由著史大人扶著退了下去。

    元允中親自帶人追了過去。

    *

    深山密林裏,水急灘險,合抱粗的大樹遮天蔽日,一行人手拿竹杖,不時地掃過麵前的齊膝高的野草雜樹,艱難地朝前走著。

    “伍爺!”有人喘著粗氣道,“我們真的要去石景山西麓嗎?王爺那邊會不會出了什麽事?說好了我們慫恿著這些流民鬧事,王爺趁機出城,我們在碧霞寺匯合,之後轉道保定府回贛。可如今已經過去七、八天了,也沒有看見王爺他們的人影。我們要是再去了石景山的西麓,豈不是更等不到王爺了嗎?”

    走在隊伍中間的趙老伍冷哼一聲,道:“誰說我們要去石景山的西麓?我們去碧霞寺!這個時候大家肯定都覺得碧霞寺是斷壁殘坦,沒有什麽人了。卻不知道王爺之所以要和我們在碧霞寺匯合,是因為碧霞寺裏王爺藏了些金銀財寶。不管王爺出沒出事,如今朝廷派了大軍來剿滅流民,我們正好趁著這機會‘死’在這裏,取了那些金銀財寶遠走高飛,重新開始。何必要把腦袋吊在褲腰帶上一輩子都給他賣命呢!”

    “伍爺!”隊伍停了下來,眾人驚愕地齊齊望向趙老伍。

    趙老伍的幾個心腹立刻上前護在趙老伍的身邊,仿佛一言不合就要動手的架勢。趙老伍也目光凶悍地望著他們,道:“你們要是不想跟我走的,趁早出聲,我也不為難你們。等到了碧霞寺,自然會放了你們。”

    其餘的人麵麵相覷,都知道趙老伍為了掩飾這件事也不會放過他們。

    幾個人心一橫,齊齊道:“我們跟著伍爺走,以伍爺馬首是瞻!”

    趙老伍滿意地笑,眼底卻冰冷一片,指了不遠處的一株仿若直聳雲端的大樹,道:“看見沒有,走過那顆樹,我們就轉道往北,很快就能看到碧霞寺了。”

    眾人七嘴八舌地應著。

    突然有箭矢像雨點般朝他們射了過去。

    有幾個人連聲都沒有吭一聲就直接倒下,氣絕身亡。更多的則是大喊著開始揮舞著手中大刀一邊驚叫,一邊躲進大樹或者是草木林裏。

    趙老伍躲在一棵合抱粗的古樹後麵,幾次想離開都被密集的箭雨給擋了回去。

    他目光直直地盯著落在草叢中的白羽箭。

    閃著幽光的箭頭,大鵝的箭羽。

    這是朝廷正規衛所用的箭。

    而且隻有上十二衛才敢這麽奢侈地不把它當貴重的武器使用,一口氣射這麽多箭。

    但他們是怎麽知道自己行蹤的?又是怎麽追上他的?

    他甚至隱隱有種感覺,他不是被追上的,而是有人早就算準了他的必經之路,在這裏設了個圈套,守株待兔地等著他上套呢!

    那碧霞寺的東西就不能去取了。

    他咬了咬牙,喊了侄兒趙鐵子:“走!我們衝出去!”

    趙鐵子“嗯”了一聲,和趙老伍貓身,借著雜亂的草叢,偷偷地離開了箭雨的範圍。

    趙老伍剛舒了口氣,就覺得肩頭一陣火辣辣的痛。

    他沒能忍住地捂著肩膀回頭,就看見一個男子穿著件棕色軟甲,逆光騎在一頭白馬上,正緩緩地收回自己手中的弓箭。

    他頭皮一麻。

    馬噠噠向前走了幾步。

    男子露出極其俊美的麵孔,還有那點漆如墨,卻如沒有波瀾的古井般不帶任何情緒的眼睛。

  第三百七十四章

    “元允中!”趙老伍盯著元允中的眼睛泛著紅血絲。

    “看來你認識我。”元允中緩緩地道,再次拉滿弓弦。

    “走!”趙老伍衝著侄兒喊著,卻在幾個鶻落後再次像被折翼的鳥從空中墜落下來。

    元允中將手中的弓交給隨身的護衛,冷冷地道:“給我問清楚了,其他人都在什麽地方?”

    他的記憶力向來不錯。

    這個趙老伍,應該就是他和宋積雲迷路時趙家集的那位掌事人。

    趙家集人可不少。

    趙老伍做的是造反謀逆的事,帶在身邊的必定是心腹。

    而當白大人和項大人得知元允中親自抓住了匪首的消息,驚訝得都張大了嘴巴。

    “那審出什麽來了沒有?”項大人關切地問來報信的校尉。

    校尉行禮,恭敬地道:“沒有。元大人將人交給了陳大人,陳大人祖上承襲承的是錦衣衛,應該不會負元大人所托。”

    項大人鬆了口氣,和白大人商量:“我們是不是寫份奏折送往內閣。平息了流民暴動,也是件值得慶賀的事。”

    卻也會讓人覺得元允中之前的堅持是對的。

    白大人捏了捏頜下的胡須,陰陽怪氣地道:“是該給內閣上個折子了,元大人英明神武,平了流民之亂。也正好問問幾位閣老,這五萬流民怎麽辦?這每天的吃喝拉撒可不是什麽小數目。總不能就這樣養在石景山吧?”

    正是因為不知道如何處置這些事,所以朝中雖然多數官員都覺得應該招撫,卻不能理直氣壯地反對兵部。

    朝中議事,多半都會發展成誰提出問題,誰就負責解決。

    他們沒辦法解決這五萬流民,自然也沒辦法反對兵部的決定。

    項大人不由皺了皺眉,覺得事到如今,白大人還在計較兵部的得失,吃相太難看了。他的語氣也不由得冷淡了幾分,道:“既然白大人另有謀算,那我就不約白大人一起上折子了。”

    偏偏白大人官階比他大,要是白大人和元允中玩什麽花樣,他還真不好辦。

    他幹脆道:“那您先歇著,我去元大人那裏看看。這孫嚴沒想到我們會帶兵鎮壓流民的暴動,想堅壁清野,帶著碧霞寺僧人把藏糧全都給燒了,碧霞寺也十不附一,怕是僧錄司那邊也得打個招呼。隻是我和這僧錄司那邊不太熟悉,也不知道元大人熟悉不熟悉。”

    他一麵說,一麵往外走,匆匆出了議事廳,待到了白大人看不到的地方,這才喊了個路過的校尉,道:“元大人在哪裏?”

    校尉行禮,指了不遠處的廡房,道:“元大人和史大人、孫大人在那邊議事。”

    項大人“嗯”了一聲,去廡房。

    他還沒有讓校尉通稟,就聽見那孫嚴道:“京師附近承德府、正定府、保定府都一地難求,更不要說昌平、密雲了。京城附近根本安置不了這麽多的流民。”

    項大人暗暗搖頭。

    這孫嚴是個人物,可到底見識有限,沒辦法為元允中所用,最多也就做個宛平衛指揮使了。

    “元大人!”他笑吟吟地道著,推門而入。

    史大人和孫嚴立馬起身行禮。

    元允中也客氣地請他坐下。

    項大人遂不客氣,道:“元大人有沒有想過讓這些人編入軍戶,去九邊服役。”

    元允中眸光微閃,道:“項大人請說。”

    項大人笑道:“這些流民的安置,不外有兩個難點。一是人數太多。就算像是句容這樣的上等縣,也不過三萬戶。這一下子五萬人,就算是分到十個縣,估計沒有在閑置的土地安置,時間一長,怕是又會流落為流民。二是不好管。他們久無人教化,若是安置之生計困難,怕是會雞鳴狗盜,為害鄉鄰。”

    “編入軍戶,去九邊服役卻不同。”元允中沉吟道,“一來九邊人少地稀,這些人能開荒。二來是這些年來九邊雖無戰事,卻軍戶不足。”

    “正是!”項大人笑著,走到了吊著輿圖的地方,指著宣府、大同、太原等地道,“你看,這邊多的是地。”

    元允中點頭,道:“這件事我再斟酌斟酌。”

    這麽多人,就算是安置在九邊,九邊是苦寒之地,遷移過去也不是那麽簡單的事。

    項大人也知道這是件大事,元允中應該商量商量鏡湖先生才是。他很圓滑地轉移了話題,說起了碧霞寺的事。

    僧錄司管理著僧侶之事,碧霞寺是登記在冊的寺廟,被巡檢司的人燒了,怎麽也要和僧錄司打聲招呼,商量著賠償的事。

    元允中道:“這件事我已派人去僧錄司了,事急從權,不會責怪孫大人的。”

    孫嚴燒寺的時候可是半點也沒有想過還有這一茬,忙起身朝元允中道謝。

    元允中擺了擺手,道:“你麾下巡衛我都能承認他宛平衛、上十二軍隨意挑選,更何況你這樣的人才。你放心,我肯定會給你們請功的。”

    孫嚴和史大人謝了又謝。

    元允中的私人護衛求見,道:“大人,我拿了您的手書去了廊坊縣,廊坊縣的縣令一開始見到是您的手書,立刻就同意借糧。可等到小的到戶房領糧的時候,他們又開始推三阻四,說需等到戶部的公文到了之後,他們才能借糧給我們。”

    說到這裏,他還抬頭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元允中神情,見元允中並沒有明顯的怒意,這才繼續道:“還說,私人交情是交情,可沒有正式的文書,萬一出了什麽事,他們這樣的小吏卻背不起。我重新求見縣令,門房卻說縣令下鄉去查看莊稼了。”

    也就是說,一開始答應得好好的,可轉眼間就改變了主意。

    元允中不悅地皺了皺眉,道:“去通州糧倉的人呢?”

    通州碼頭那邊有漕運的糧倉,南邊運來的糧食都會在那裏暫存。

    護衛支支吾吾地道:“也說,要戶部的公文才能借糧。”

    元允中想了想,問史大人:“我們手中的糧還可以支撐幾日?”

    史大人想也沒想地道:“還可以支撐三日。”

    元允中就喊了徐光增進來,道:“我寫個折子,你直接拿去給司禮監,讓秦大人轉交給皇上。”

    徐光增一副好不容易找到事做的樣子,連聲應“是”。

    史大人卻和孫嚴交換了一個詫異的目光。

    真是天子近臣,還可以這樣。

    連內閣都不用管,直接找皇上批折子。

    兩人對跟著元允中做事更有信心了。

    而且讓他們沒想到的是,元允中讓史大人和徐光增一起回城:“史大人負責辦事,徐光增,你負責敲門就行了。”

    這是要拿定國公府的麵子給他辦事。

    徐光增生怕巴結不上元允中,自然是迭聲說“好”。

    兩人拿著元允中的折子,在一隊校尉的護送下回了城。

    但時間過去了兩天,他們還沒有回來,戶部那邊也沒有公文抵達。

    這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