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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年後, 京師。

  天光蒙蒙亮, 天邊角落裏剛剛蒙上一層霞光, 西北風卻是一陣陣吹著, 刮過庭院裏竹林, 竹葉刷刷作響, 風聲卻是嗚嗚咽咽的, 呼嘯了好一會也不見停下。

  平寶兒潑了一盆水在地上,蹲在一旁看著那水蔓延開,漸漸地飄起一層霧來, 聽那風聲,不由的搓搓手,對著一旁的初夏道:“京師這鬼天氣, 真是夠要人命的, 都四月天了,還這樣冷……此刻若是在建州, 早就春暖花開了, 哪兒像這, 樹都是光禿禿的不見幾片綠葉子。冷也就罷了, 還這樣幹, 我昨兒一天啥都不幹就喝水了,還覺得嘴唇幹幹的, 像是要裂開一般。”

  初夏笑道:“咱們是初來乍到不適應……到哪兒都有倒春寒,咱們那兒不還有說法麽, ‘不把端午送, 不把棉襖送’。”一壁說著一壁遞了個白瓷盒來,道:“這個你也留著用,擦上之後能潤上許多。”

  平寶兒接過一聞,知是上等的鵝油膏,不由戲謔道:“又是陶總管送的?”

  初夏臉一紅,低聲道:“他說是順手替我帶的。”話剛出口自己都臉紅了,平寶兒嘴都咧到耳朵後了,打趣道:“怎麽也不見他順手替我帶一盒,不成,我一會得找他說說理去!”

  作勢要走,初夏一把將她拽回去,佯怒道:“你尋他做什麽,這一盒東西還堵不住你……”到底繃不住臉,紅著臉道:“小姐得醒了,咱們動作可得麻溜些!”

  提了熱水邊走,腳下生了風一般飛快,平寶兒望了一會,嘴邊帶著笑,自言自語道:“果然是……春天來了。”一陣冷風吹過,她縮了縮脖子,道:“娘誒,真是冷。”

  不由得懷念起建州來。

  提了熱水往宋研竹的屋子走,恰好聽見屋子窸窸窣窣,宋研竹輕聲喚“平寶兒”,她趕忙同初夏一同進去。走進去,屋裏燃著的熏香裏混雜著旖旎的香氣,平寶兒臉紅心熱地放下東西,伺候宋研竹穿衣裳的時候,看到宋研竹身上青一道紫一道地,心裏暗暗罵道:這都半年多了,姑爺還是不懂憐香惜玉,每每弄得小姐一身傷……到底是做了什麽,要將人打成這樣!

  正發怔,宋研竹問道:“大爺什麽時候出門的?”

  “天不亮便出去了,怕您睡不好,特意交代了讓咱們別叫您。”初夏回道,手上卻一如既往得利索,捏了帕子遞給她擦臉,待她坐下了,三兩下便替她挽了個飛仙發髻。

  宋研竹迷迷糊糊地閉著眼,隨初夏裝扮,過了片刻,就聽初夏道:“小姐,好了,您看看怎麽樣?”

  雖則嫁了人,初夏平寶兒卻依舊改不了口,她也就隨她們。

  恍惚睜開眼一看,隻看鏡子中的人腮凝新荔,鼻膩鵝脂,除了剛睡醒有些迷茫,兩眼少了些光彩外,一雙唇卻是紅得晶亮。

  初夏將梅花簪替她簪上,挨近了,眉開眼笑道:“小姐越□□亮了。”

  從前聽旁人說,女子幸與不幸在一張臉上便能看出,初夏從前不懂,現下卻在宋研竹身上看到了變化:這才半年時間,宋研竹便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從前的美是青澀的,含羞帶怯的,如今的美卻是動人的,眉眼裏都帶著嫵媚,一挑眉,便是女子都會沉淪。

  宋研竹笑著刮她的鼻子:“你的小嘴兒真是越來越甜的,可是同陶壺學的?”

  “噗嗤!”一旁的平寶兒憋不住笑出聲來,初夏跺跺腳,佯怒道:“連小姐也要打趣人家,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宋研竹要喊住她,初夏提了聲往外奔,“大爺說,小姐您最近身子有些虛,讓給您蹲些補品補身子,燕窩還在鍋上呢,我這就給您拿來!”

  “有些虛?”宋研竹默默偏頭,隻見脖子上露出可疑的紅痕,不由憤憤想,這成宿成宿地折騰她,恨不能把上輩子沒完成的都給補上……能不虛麽?

  再看鏡子裏的自己,笑起來笑意都到達眼裏,不由嘴角翹起來。

  說起離開建州,還真是透著巧合。宋研竹成親後沒多久,宋家二房人原定就要離開建州隨宋盛遠到京師赴任,要走的前一天,陶知府收到上諭,調任回京,擢升正四品大理寺少卿銜,兩家可謂是喜事連連。

  那段時日,陶墨言在林源修那拔毒治療,眼睛雖好了大半,可是越到後頭收效越是微小,陶墨言恰好也有上京尋太醫院醫正玉滿樓的打算,便隨陶知府上京赴任。

  兩家人幾乎是前後腳到了京師,時間相隔不到兩個月。更湊巧的,兩家的宅子就隔著一條街,步行不過半柱香的時辰便能到達,宋研竹簡直歡喜極了,後來才知道,陶墨言早早便探聽了宋家人定居在何處,挑了附近的房子買下來,方便宋研竹同宋家走動的。

  宋研竹雖是新婦,陶知府和陶夫人卻很是喜歡她,她二人成親之後,陶夫人便讓陶墨言開府另住,還免了宋研竹早晚請安,更不立宋研竹的規矩,到了京師之後更是如此——陶夫人親口對宋研竹說,隻要他們能過好自己的日子,旁的虛禮都是虛的,不重要。

  公婆體貼,丈夫寵愛,宋研竹的日子順風順水,唯一不太順利的還是陶墨言的身體。自從蘇州回來,陶墨言臉上的那道疤已經漸漸痊愈,脫痂後變成了一道銀色,倒也不明顯,那雙眼睛十天半個月偶爾失明一次,時間也不長,隻是他那條腿……

  喝下一碗燕窩,燕窩的暖意從胃裏升騰,將她整個人都包裹起來。自從來了京師便有些水土不服,緩了大半個月,總算覺得活過來。

  平寶兒在屋外道:“小姐,夫人來了。”話音剛落,金氏從外頭走進來,臉上帶著喜氣。

  “娘,你怎麽來了!”宋研竹三兩步走上前去,扶金氏坐下。

  金氏上下打量她,見她麵色紅潤這才放下心來,道:“聽初夏說你有些水土不服,特意來看看你,沒事兒便好……姑爺呢?又去玉太醫那了?”

  宋研竹點點頭道:“天不亮便走了。”

  金氏便覺有些心疼:“按我說,眼睛治好便好,腿腳雖有些跛,可若不細看也看不出異樣來,何苦送去吃這份苦!”

  宋研竹道:“他的性子您還不曉得麽,他認定的事情,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他們成親之後,二人時常出外遊玩。每每二人出現在街頭,總有那些個不長眼的在後頭指指點點。陶墨言嘴上雖不說,心裏頭卻很是在意。到了京師之後頭等大事便是去尋玉太醫問可有治療腿疾的法子,玉太醫尋遍各種偏方古方,最終在醫書上尋到一個法子——斷骨再續,意思便是,把好好的人腿硬生生敲斷了,再用旁的秘方包好骨頭再長。

  這種涅盤重生的法子是在太過殘忍,連玉太醫也不太敢嚐試,陶墨言卻二話不說便答應了。怕宋研竹瞧著難過,治療的頭半個月搬到了外頭住。宋研竹一切都隨他,隻在頭兩天的時候偷偷站在屋外瞧,聽他在屋裏咬著牙掙紮著不出聲,最終忍不住淒厲地嚎叫,她的眼淚便撲簌簌往下掉。

  “隻希望他的苦沒白受……”金氏心有戚戚道,又問,“他的腿腳好些了麽?”

  “傷筋動骨還得一百天呢,沒這麽快。”宋研竹道:“養了這麽幾個月,已經好一些了,前幾日試著下地走了兩步,腿腳也不跛了,跟常人無異!”

  “那可太好了!”金氏闔掌道:“阿彌陀佛,多虧了菩薩保佑!”

  宋研竹見她進屋便喜氣洋洋,不由問道:“娘這是遇見了什麽喜事,怎麽這樣高興?”

  金氏笑道:“還不是多虧了姑爺!”

  宋盛明將將赴任時,便是長平縣爆發山洪後沒多久,災民的賑濟工作還沒做好,便爆發了大麵積的瘟疫。許多人都認定了宋盛明或許是曆朝曆來最倒黴的縣令——一個不小心沾染上瘟疫不說,即便沒有染上瘟疫,拿不出行之有效的賑災法子,他頭上的烏紗也會保不住。

  誰也沒想到,將將上任的宋盛明竟能力挽狂瀾,在七天內便拿出了治療瘟疫的有效配方,此後賑濟災民、安撫民心更是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不過幾個月,長平縣又恢複了往日的繁華。

  經此一役,宋盛明多了個“宋青天”的名頭,便是京裏的許多官員也覺得他是有如天助,宋家人卻是清楚,這其中全是陶墨言的功勞:藥方是他給的,便是賑災的法子也是多虧了陶墨言出謀劃策。

  “聽說這件事都傳到當今聖上的耳朵裏,聖上龍顏大悅,給了你爹豐厚的賞賜!”金氏說著,一壁從袖籠裏取出樣東西來放在桌上,宋研竹打開一看,竟是地契。

  “這是?”宋研竹問道。

  金氏笑道:“你爹說,那些賞賜他受之有愧,原本讓我送些銀子來,我想著咱們骨肉親情,送銀子過來未免生分,便作主以你的名頭買下了西郊的一片地並一個莊子。喏,這就是地契!你可收好了!”

  “娘!”宋研竹忙要推辭,“當女婿的替嶽丈出謀劃策原也是應當的!你送這些給我做什麽!”

  他還要再推,金氏放下臉色佯怒道:“這也是你爹的意思,你若是不收便退回去給你爹,瞧他收不收!”

  “這些地可要不少銀子……”宋研竹為難道。

  金氏道:“不貴!西郊那些地挨著長平縣,前些日子瘟疫爆發時,不知是誰造謠生事,說長平縣的地頭不幹淨、臨近幾個縣的大戶人家都怕了,能搬都搬走了,地也給賤價賣了!一畝良田隻賣十五兩銀子,我托人買了不少。瘟疫過後,那些大戶人家後悔莫及,隻怕這會都在家裏捶胸頓足呢!”

  “還有這等事?”宋研竹亮著眼睛,“那還有剩麽?咱們再買些?”

  “你可想得美!”金氏笑道:“我那會也想著多買一些,後來才發現,那附近的地都被人買空了……那附近可都是良田,又挨著京師,地段好,水質佳,連年的收成都比旁的地方好,誰若是全買了,可真是要賺大發了。”

  宋研竹張大了嘴巴道:“除非是未卜先知,不然哪兒這麽湊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