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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一點!”宋研竹一路催促著車夫, 到了清泉山莊門口, 她直接下了馬車。守門的不是旁人, 正是陶杯和陶盞。宋研竹殺氣衝衝地走進去, 陶盞伸手要攔, 陶杯喝道:“你眼睛瞎了麽?哪兒有人!”

  陶盞訝然地張開嘴, 這不是睜眼說瞎話麽, 這麽大一活人,他竟然看不見?

  指著宋研竹道:“她,她, 她……”少爺說了,若是攔不住人,他們的腿可就保不住了!

  “她什麽她!”陶杯捂住陶盞的嘴, 將他拖到一旁, 隻當沒瞧見宋研竹。

  為了少爺,就算是被少爺打斷腿也是值得的。

  宋研竹熟門熟路走到行止堂, 到了行止堂跟前, 卻是頓住了步子。行止堂裏安安靜靜的, 陶墨言的身影映在窗戶上, 說不出的落寞和頹唐。

  她怔了怔, 慢慢走進去,就見陶墨言睜著眼, 蹙著眉頭在桌上尋摸著什麽,直尋了三四下, 才摸見茶杯, 蹙著眉頭抿了一口,又站起來,摸到床邊。

  宋研竹鼻尖一酸,走近兩步,隻見他在四處摸索著什麽,像是聽見了什麽聲響,他低聲問道:“是陶壺麽?”

  “是我。”身後聲音響起,宋研竹一回頭,就見陶壺站在身後,不動聲響地應了一句,對著宋研竹搖搖頭。

  陶墨言安了心,摸了片刻,問道:“我放在枕頭下的東西怎麽不見了?”

  “可不就在枕頭下麽!”陶壺快走兩步到他身邊,掀開枕頭,東西就在離陶墨言指尖不到幾寸的地方,撿起來,放到陶墨言的手中。

  陶墨言輕輕撫摸著那木匣子,像是撫摸了千萬遍,便是那木匣子上頭的紅漆都變得光潔發亮。他卻舍不得放下,打開了,摸出裏頭的簪子,那還是許久之前,他為宋研竹打造的梅花簪子。

  “東西都收拾妥當了麽?”

  “收拾妥當了……”陶壺意外深長地望了宋研竹一眼,像是回答又像是解惑,“少爺,咱們當真要趁夜離開建州麽?”

  “嗯。”陶墨言低聲應著,再低頭摸摸梅花簪子,送入盒中,蓋上蓋子,像是對過往的一切做訣別,“舍不得,舍不得,不舍,她怎得?”他低聲念著,狠狠心,將那梅花簪子遞出去:“尋個地方好生埋了,往後怕是用不上了。”

  他的手懸在空中,直等了許久也不見陶壺來接。空氣中傳來熟悉的味道,他聽見了沉悶的啜泣聲,那麽低,那麽熟悉。

  “誰!”他警惕地問著,頭一次因為看不見這個世界而產生慌亂。倏然站起來,正要放下手上的東西,手上卻是一空,有人接過去,狠狠地在他的臉上抽了一巴掌。

  “是你……”陶墨言渾身一震。

  宋研竹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這算什麽!這他媽的到底算什麽!他竟然想趁夜逃走!

  “陶墨言,你到底拿我當什麽!”宋研竹冷聲問道,“你到底拿我當什麽?”

  “宋研竹!”他蹙眉要說話,宋研竹的語句卻如疾風驟雨一般落在他的身上——

  “我好不容易重新活了一次,為什麽還要遇見你?我一次次告訴自己,你的眼裏沒有我,上一世,我隻想和你白頭到老,可是你呢,你跟趙思憐睡到一張床上,在危難時刻你棄我而去,最終我是如何死的,你知道麽!陶墨言,我恨你,我恨不得將你剝皮抽筋……我一閉上眼,便是你當初厭惡我的樣子,可是你呐,你什麽都忘了,你一次次追在我身後,一次次提醒我上一世的一切……”

  何曾不想忘記,可是重生以來他們相處的每一點一滴都讓她發現了不一樣的他。多少次生離死別,像是將他二人放在爐火之上千錘百煉,錘煉出他們本來的麵目。

  他不顧一切地追趕著,她小心翼翼地接納著,直到死亡險些再次將他二人分開,卻又帶來新一次的生機……

  “你為我死了一次又一次,在蘇州時,你昏迷,我便對自己說過,隻要你醒了,咱們的過往一筆勾銷,從新開始。”宋研竹輕聲道:“不論上一世真相如何,咱們過往一筆勾銷。陶墨言,你欠我的也好,我欠你的也罷,都忘了罷,那不過是咱們的一場夢罷……我隻想你醒來,醒來之後,咱們開開心心的過日子。可是你呢?”

  她輕聲哽咽這著,忍了許久的淚,悄無聲息地落了下來。

  陶墨言麵色微慟,他分明聽見宋研竹哭了,可是想抬頭替她拭淚,卻又摸不清方向。她的聲聲質詢不曾撼動他幾分,可是她悶聲的哽咽,卻像是一把尖刀剜著他的心頭肉。

  “不是這樣的,不是……”他的心裏頭叫囂著,嘴唇微動,宋研竹卻是搖頭道:“你別說話,否則我會忍不住打你。陶墨言,你說你醒了,你想起了一切。可是你對前一世的事情半句解釋都沒有,你說你不要我了……這對我公平麽?”

  她的哭聲漸漸響起來,從隱約的啜泣變成了嚎啕,而後變成了控訴,“你說你不喜歡我,好,我便不再勉強你!你讓我嫁給別人,好,我就嫁給別人,反正這世上男子千千萬,少了你總還有旁人!我以為分開之後,你和我都會變得更好,可是一聽見你過得不好,我便覺得心慌!你呢?你一聽我出事,便馬不停蹄地趕了過來……陶墨言,你把我當成了傻子,可是你呢?你連自己都騙不了,又怎麽騙得過別人?你說你心裏沒有我,就不怕天打五雷轟麽?你副這樣子,卻要我心安理得地嫁給別人,過一世安穩的日子,你就不怕我被天打五雷轟麽?”

  陶墨言的嘴皮子動了動,想再說些狠心的話,想說他是恨她將自己變成了如今的樣子,想說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可是話到嘴邊卻有些無力:她說的對,那些話,他自己都不信,又怎能騙得過別人。

  漆黑一片的眼前忽而出現迷迷糊糊的人影,他閉上眼再次睜開,一片亮光刺得他眼睛疼。過了好一會,失去的視力又恢複了正常,他終於看清眼前人的臉:梨花帶雨,睫毛濡濕……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想要替她抹淚,卻是生生忍了下來,悵然地歎了口氣,悠悠道:“那你要我如何?宋研竹,我腿瘸了,不能如尋常男子一般陪著你走遍山川河流。我眼睛瞎了,連喝個水都找不到杯子,便是你哭了,我想替你抹淚,都找不到你的臉……那日我從建州離開時,說的都是實話。我如今這樣落了下乘,如何再去拖累你?”

  “借口!”宋研竹急急打斷他道:“你腿瘸了,卻能跑的飛快,讓我追也追不上?眼瞎又如何?我願意做你的眼睛!我不怕你眼瞎,我隻怕你心盲!”

  什麽是拖累,若不是因為她,他何以落得這步田地?

  她黯啞著聲音道:“陶墨言,你若鐵了心不願意娶我,我也不糾纏你。過往種種譬如昨日死,我既說了從新來過,言出必行。你既要同我一刀兩斷,我也不願再欠你什麽……你為我瘸了腿,傷了眼,我不能為你做什麽,那我就還你一雙眼吧!”

  說話間她便舉起手來,在燭光之下,陶墨言終於看清她手上的東西——梅花簪子,他放在盒子中的梅花簪子!她閉上眼,決絕地往自己臉上劃去。

  “宋研竹,你瘋了麽!”他厲聲喝道,三兩步走到她跟前便要奪下簪子,扭打之下,二人跌坐在地上。

  她就在他的眼前,那是他在夢裏,在畫中描摹了成千上萬遍的眉眼。可是她卻要毀了它?

  她在他的心上如珠如寶,她卻要親手毀了?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他怒不可遏地問道。

  “你呢?”宋研竹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反問道:“上天給了咱們從新來過的機會,你卻要讓咱們重蹈覆轍麽?”

  一句話如醍醐灌頂,陶墨言當下便怔在原地,他環著她,她半倚著,讓他忽而想起上一世,他跪在她的屍首跟前,旁邊是小丫鬟的聲音,“少爺,少奶奶……死了……”

  這個畫麵讓他不寒而栗。

  長久以來,藏在內心最深處的擔憂翻湧上來:他隻是害怕她不幸福,更害怕她再次因為自己,變得不幸。

  最終還是因為自己自私,懦弱,踟躕不前,所以再次讓她變得不幸福,那他這個混蛋,到底在做些什麽?

  窗外忽而一聲雷響,像是應證了宋研竹的那句話——“你說你心裏沒有我,就不怕天打五雷轟麽?”

  他渾身一顫,望著宋研竹希冀的眼神,千愁萬緒在刹那間停止翻湧,繼而變成了愧疚和了然。比起他來,她的勇敢讓他無地自容。一直籠罩在他心上的塵霾被她一掃而盡,他一直愧於麵對的真心□□裸地擺在跟前,那裏全是她的樣子,全是。

  他雙手微抖著斟酌少頃,終究忍不住抬起單臂扣住了她肩頭,又俯下身,吻住她的眼睛:“研兒,我不怕天打五雷轟,我隻怕你不幸福……可這次,我願意嚐試。”

  他們已經浪費了一輩子的時間,好不容易才能獲得再來一次的機會,如果注定這輩子他們要相依為命,那這次,他選擇——

  聽天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