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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豆大的雨點落在她的身上, 她渾然未覺, 仰起頭, 隻見天幕間一顆顆水晶一般的雨珠兒, 漸漸迷糊她的雙眼。

  耳邊忽而“嘖”的一聲響, 一身火紅衣服的茶棚老板娘舉著一把傘站在她的跟前, 輕聲笑道:“不過是個男人, 沒了就沒了。何苦作踐自己?”

  心裏的痛擰在一塊,宋研竹忽而仰天長笑,一邊笑一邊抹淚道:“我就是嫌棄自己傻……你知道麽, 我在一顆石頭上絆倒了一次,我告訴自己這一次一定要繞開它,可是你猜怎麽了?”

  老板娘像是看一個瘋子一般看著她, 她抹了把淚, 笑得越發猖狂:“我又被這個石頭絆倒了呀!這一次跌得鼻青臉腫,自個兒都瞧不上自個兒。你說我傻不傻?傻不傻?”

  顫顫巍巍地爬起來, 掙脫出老板娘的傘, 她倔強地往回走。

  老板娘也不追, 隻站在背後望著她, 搖搖頭道:“又是個傻姑娘。若換做我, 被一塊石頭絆倒怎麽辦?把那石頭鏟開啊!絕不容許它絆倒我第二次!”一壁說著,看著宋研竹落寞的身影, 又覺得好笑,低了頭, 輕聲哼著不知名的曲子。

  旁人不明白她唱的是什麽, 隻有宋研竹頓了步子,聽她輕聲哼著:“朝朝暮暮,點點滴滴,悲悲慘慘年年。最是寥寥,千裏飄落無邊。樓亭點煙欲醉,卻不昏,無緒接連。去日苦,憶舊時,相伴孤淚商間。不料人生後路,厭此長,未樂有恨綿綿。煙雨紅塵,誰可與我情牽?生無望死不懼,夜闌珊,唯願長眠。 孤床臥,睡中朦,幽夢一簾……”

  眼前忽而蒙上一層霧,迷迷蒙蒙地,讓她看不清眼前的路。一輛馬車忽而飛馳而過,她躲閃不及,眼見著馬車就要撞到她的身上,她打了個趔趄跌坐在地上。

  “這是打哪兒來的姑娘,怎麽走路不看路啊!”車夫下了馬車,低聲問道:“怎麽,沒傷著吧?”

  “下雨天你就不能慢點,官道上全是人,若是撞著了,算你的還是算我的!”馬車裏忽而傳來惱怒的聲音,有個人急急掀開簾子下了馬車,落了地,不由地“咦”了一聲,三兩步衝到跟前,急急蹲下來,聲音裏滿滿蘊怒:“你怎麽在這裏!”湊到跟前見她的模樣,更是心疼萬分,“誰欺負你?我打死他去!”

  撩起衣裳就要走,身後一雙手攔住他,搖搖頭,淒淒惶惶地笑著:“六哥,好久不見。”

  話音未落,忽而一陣天旋地轉,就此昏了過去。

  ******

  宋研竹這場病來的很急,到了夜裏發起高燒,迷迷糊糊地見到床邊坐著一個人,一身墨色的衣裳,蜷縮在一塊,趴在她的跟前。她不由有些放心,低聲道:“你回去睡吧,你在這兒算什麽呢。”

  陶墨言愣了一下,忽而露出一口白牙來,爽朗笑道:“我不困,我陪著你。你要渴了就喊我,我替你倒水。”

  宋研竹怔了怔,噗嗤一笑道:“你從來都是笑不露出的……你的牙長得可真不整齊,被人瞧見了,可要笑話的!”

  陶墨言忙遮住自己的牙,自言自語道:“醜麽?”

  “不醜。”宋研竹補充道:“挺可愛的!”

  陶墨言這才安心的點點頭,自言自語道:“我也覺得我挺可愛的。”

  宋研竹複又安心地睡過去,這一夜總算安穩下來。再無噩夢。

  第二天還未醒來,一陣糕點的甜香便縈繞在她的鼻尖。她翻了個身,便覺肚子咕嘟嘟餓得厲害。頭昏腦漲地坐起來,忽而想起半夜裏瞧見陶墨言,她疑心自己做了夢,可是她的床尾分明放著一件墨色長袍。她微微蹙眉頭,不假思索便下了床,往屋外奔去。

  走了兩步,忽而想起昨日遇見了趙戎,頓時啞然失笑,返身就要往屋子裏走,身後忽而傳來一聲戲謔:“蘇州果然是個好地方,連二妹妹這樣驕矜的姑娘家家,到了這兒也變得灑脫隨性。”

  果然是趙戎!宋研竹低聲嗚呼了一聲,低頭望望自己的腳丫,有些無措地將腳背弓起來,試圖將它藏在襦裙裏。

  趙戎爽朗地哈哈大笑,大步上前便將宋研竹按在椅子上。真想替她拿鞋子,初夏急衝衝跑出來道:“小姐,你的鞋!”

  趙戎二話不說接過鞋子,蹲下身子就要替宋研竹穿上。宋研竹大窘,忙道:“我自己來就好!”

  不自覺地將腳往後縮了縮,趙戎抬頭,眉眼裏帶了幾分笑意:“還是昨天好,昏倒了安安靜靜的……”宋研竹越發窘迫,趕忙將鞋穿好。

  一抬頭,就見趙戎好整以暇地望著自己,宋研竹正要開口,趙戎忽而用雙手抱住自己的臉,歪著腦袋戲謔道:“好啦,我已經給你時間回神了!所以,你想起我是誰了麽?”

  他的笑容在陽光裏無比明媚,笑起來一口白牙,笑意深到眼睛最深處,讓人一看也跟著高興。

  宋研竹終於噗嗤一笑,“皮猴兒!”

  ******

  一路隨宋研竹回院子,趙戎吃了一口張氏做的褡褳火燒,讚不絕口:“好吃!怪道妹妹不肯回建州,原來是惦記著這兒的吃食!”

  初夏笑道:“六少爺這是把咱們小姐當您呐!”

  趙戎撇嘴道:“當我怎麽了!老人們可都說了,能吃是福!你們若能如我一般能吃,將來也就不愁嫁人了!”

  初夏臉一紅,不明就裏道:“什麽時候能吃的人反而好嫁了?”

  趙戎一抬眼,打趣道:“多吃就會胖,胖子有福相!村裏的大嬸大娘最好的就是胖子,能生養!”

  話音剛落,初夏拿著褡褳火燒就要走:“六少爺還這樣打趣咱們,今兒晚上可就得露宿街頭了!”

  “別別別……”趙戎忙攔道:“我的好初夏,你就可憐可憐我吧!為了找你們家小姐,我可好些天沒吃好喝好了!”

  可憐巴巴地望著,便是宋研竹也忍不住咧嘴笑。初夏和平寶兒對視一眼,暗暗鬆了口氣。

  夜裏宋研竹發起燒來,她們足足擔心了一夜。好在醒來沒事,否則她二人都不知道該如何勸解。

  這麽一想,趙戎簡直有如救星,看著都特別順眼。初夏討巧地對趙戎道:“六少爺來的可巧,小姐昨兒才買了些好茶葉來,奴婢這就給您泡壺好茶去!”

  “好嘞,真是機靈丫頭!”趙戎讚道。這一廂見宋研竹眉目的抑鬱之色漸消,心裏頭也跟著歡喜起來。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都隔了大幾十個秋了,再見麵,越發覺得宋研竹好看。

  半路上撿到她,她那樣的難過他看在心裏。半夜裏迷迷糊糊地抓著他的手喊著“別走”,他愣了許久——他的心中有許許多多的疑惑,可是她不說,他便不問。

  她安好就好。隻要回了建州,便有一個天大的驚喜等著她——於他而言時天大的驚喜,於她呢?

  她能接受麽?

  一向自信的趙戎忽而有些懷疑人生。

  不能等,不願等了……誰知道,再等下去,他們的將來會會怎樣?

  趙戎望著宋研竹的側臉,忽而有種失而複得的滿足。至於陶墨言——趙戎的神色沉一沉,又兀自搖頭。

  不等宋研竹開口問,他自顧自說道:“自從那日傳出你病重的消息,我便將信將疑,幾次想問問宋合慶,他都守口如瓶。九姐姐說你吉人自有天相,必定是找個地方躲了起來,我也這樣猜想。後來收到你的信,我忙不迭便來了……二妹妹,你太不夠意思了!一封信裏光跟九姐姐說家常了,半個字也不見提到我!枉我日日夜夜惦念著你!”

  “一段時日不見,六哥的嘴越發甜了!不曉得在建州又騙了多少個姑娘?”宋研竹笑道。

  “你可冤枉我了!我的心裏隻記得你!生怕你有一個不小心,往後我就沒好吃的了!”趙戎信誓旦旦,後半句話把宋研竹逗得合不攏嘴。

  宋研竹忽而又想起什麽,趕忙問道:“眼見著就要鄉試,六哥卻到我這來,不打緊麽?”

  “來之前便算好了時日的,來瞧一眼妹妹我就趕回去。”趙戎憨笑道,“九姐姐也很是擔心你,若是沒得到你安好的消息,她嫁得不安心!”

  宋研竹心裏升騰起一絲暖意,輕聲道:“我也很是惦念九姐姐,原本也是打算這幾日就回去。”

  “那敢情好,恰好隨我一同回去,路上也有個伴!”趙戎闔掌道。

  “有六哥保駕護航,自然最好!”宋研竹笑道。話音落,忽而想起趙思憐。算算趙戎出發的時日,怕是正好同幼圓一行擦肩而過了,也不知趙思憐如何。

  “憐兒表妹近來如何了?”宋研竹問道。

  趙戎搖搖頭道:“沒見過幾次麵。我娘倒是去瞧過她幾次,也想將她接回府裏,都被她拒絕了……怎麽好端端的問起她來?”

  宋研竹沉默了片刻,肅著臉對趙戎道:“六哥,我想告訴你些事情。”頓了頓,補充道:“關於憐兒的。”

  趙戎難得沉了臉,道:“初夏和平寶兒已經告訴我了。二妹妹,我趙家絕容不下如此蛇蠍心腸的女子,若是一切屬實,我相信,首先對她動手的,便是老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