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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研竹視線穿過人群落在那馬車上, 隻見車夫掀開簾子, 一隻手伸出來, 墨色的衣裳, 袖子口上繡著金絲邊流雲紋的滾邊, 那人手上還抓著把玉骨扇子。眼見那人要下馬, 宋研竹忙對陶墨言道:“曉得了。”

  這一廂剛爬上馬車, 那一廂石為天攙著馬車上的人下來,謙卑地彎下身子道:“王爺,這兒就是裏水鎮!”

  朱起鎮輕輕哼了一聲, 凝眉望了一眼石為天的匾額,慢慢道:“我聽聞建州城裏有間食坊極為有名,菜色精致味道獨特, 似是叫‘金玉食坊’, 你這是盜了人家的招牌?”

  石為天麵色一凜,忙道:“算不得抄, 招牌不一樣呢!”

  朱起鎮冷笑了一聲, 抬眼望向宋研竹馬車離去的方向。方才他在馬車裏就聽見一個女子在說話, 聲音好聽, 卻不似旁人那樣柔媚, 鏗鏘有力,後勁兒十足, 他正想看看來人是何模樣,那人便翩然上了馬車, 遠遠地, 隻瞧見她的耳垂,金鑲東珠的耳墜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朱起鎮心思一動,假裝隨意問道:“方才說話的女子是誰?”

  “就是金玉食坊少東家的妹子。”石為天胡亂答道。朱起鎮點點頭,踏步往裏走去。

  因著是個好日子,到護國寺內求神問卜上香的人極多,護國寺內香火鼎盛,人頭攢動,宋研竹陪在趙九卿身邊上香跪拜,趙九卿特意去求了一注簽,簽文甫一落地,宋研竹定睛一看,竟是個上上簽。宋研竹起了捉弄的心,挨在趙九卿身邊道:“姐姐莫非問的是姻緣?”

  趙九卿抬眉嗔了她一眼,將那簽握在手裏不讓宋研竹看,低聲道:“我去解簽,你在這等等我。”頓了頓,又不放心地叮囑道:“今兒人委實太多,若是一時尋不見,咱們就約在大殿前相見!”

  宋研竹點點頭,等趙九卿走後,抬頭望望殿上的金身佛像,依舊是慈眉善目,悲天憫人地望著她。

  宋研竹不由心頭一動,虔誠地跪下去,心中求家宅平安,順心如意。一旁有個胖胖的小沙彌不到六歲模樣,瞧她虔誠,站在一旁笑眯眯道:“女施主不問前程麽?”

  宋研竹搖搖頭,求什麽前程問什麽卜,她這條命都來得這樣蹊蹺,走一步看一步,全憑自個兒的心意。

  她正要起身,那小沙彌啪一下將簽筒塞在她的懷裏,笑道:“就求一個麽,解個簽文也就十文錢……”他擠擠眉眼,指著大殿外頭道,“解簽的可是我師傅!不準不要錢!”

  “嗬!”宋研竹忍俊不禁,這佛門清淨地,解個簽文都有人強買強賣了。又不是算命的,還能看個麵相,準不準怎麽個說法?

  小沙彌扭捏地搓搓,笑道:“我師傅從前可是算命的,一說一個準!”

  “……”宋研竹頓時無語,瞧那小沙彌可愛,她捏捏他的臉,學著旁人的模樣,拿起簽筒虔誠地搖著。

  等簽文落了地,她回頭再去找,那小沙彌卻不知去了何處。看簽文上寫著,“莫言來速與來遲,自要功名兩夾持,但看平生多少力,晚來忽報事皆宜”,瞧著中庸的模樣,高深莫測的,也不知是個什麽意思。

  既求了索性去解,提了裙角往外走,眼前人山人海,也不知解簽的在何處。

  宋研竹站在門口有些失神,正想問問路,大門前忽而掠過一個人的身影,一身月牙色的衣裳,看著清新雅致,身段卻玲瓏有致,別有一番韻味。宋研竹憤憤然念了句,“真是冤家路窄!”

  正想躲開些,那人身邊多了個丫鬟,二人輕輕對語,不過片刻,那人臉上現出竊喜,提起裙倨,匆匆忙忙地便走了。

  宋研竹怔了怔,提起步子便要跟上,尾隨著她繞過了幾條長廊,又走過縈紆的甬道,直走到護國寺的後山樹林,她卻突然不見了。

  後山人煙稀少,隻偶爾見到幾個小沙彌穿梭其中。宋研竹正納罕她來這做什麽,一眼卻看到遠處一棵樹旁停著一匹馬。小心地挪過去,就聽見有人聲傳來,宋研竹下意識蹲下身子,將自己藏在石頭後麵,就聽跟前傳來低聲的啜泣,“陶大哥,能在這兒見到您真是太好了,憐兒以為這一輩子都再見不到你了!”

  宋研竹輕輕抬頭,果然見陶墨言站著一顆歪脖子樹下,他臉上的訝異一閃而過,而後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有些犯難道:“你怎麽在這兒?”

  “母親百日,她屍骨無存,我這做女兒不能為她做些什麽,隻能到寺中為她供奉一盞長明燈,隻願母親在天之靈,能照亮憐兒人世的路……”趙思憐眼裏泛著水光,在陽光下眸光瀲灩,欲哭還休的樣子拿捏地極好,楚楚可憐,十分動人,“憐兒方才求了簽,原是想要尋解簽的師傅,哪知就這麽走岔了路,一路走到了這兒……憐兒私心想,這定是佛祖憐惜憐兒。”

  她一壁輕聲說著,一壁輕輕抬眼看陶墨言,又微微低下頭去,是小女兒的姿態,“自金陵一別,憐兒許久不曾見過陶大哥,陶大哥可還好?建州比之金陵,多雨潮濕,陶大哥的手還疼麽?”

  她說著便要上前去看陶墨言的手,陶墨言不動聲色地將手別在身後,輕輕搖頭道:“不疼了,多謝妹妹關心。”

  趙思憐的眼裏閃過晦暗,強忍著哽咽,微微抬起頭,眼角還閃著一絲淚光,臉上卻帶了笑容,“不疼便好。憐兒在金陵時,總想起那年你和六哥住在我家,那年你為了幫我摘樹上的紙鳶,不慎掉下樹傷了手,落下了病症,憐兒一想到就自責……好在這會陶大哥好了,我便放心了……”

  一壁說著,一壁咬著唇道:“既如此,那憐兒便告別了。”

  宋研竹躲在石頭後,心中紛亂至極,一時想起陶墨言的右手有個老毛病,每到春天潮濕時,便會隱隱作痛,從前她問過陶墨言這病症是如何落下的,他搖頭說不記得了,沒想到隔了一世,誤打誤撞地竟得知了真相。他們二人早早便認識,她早就知曉,就因著這點,她還總纏著趙思憐為她出謀劃策,好讓陶墨言能對她另眼相看——她真是傻透了!

  這一對奸夫□□湊在一塊,若是此刻晴天霹靂,能將二人劈死也好!

  宋研竹咬牙切齒,正想尋個方向悄悄地離開,那一廂趙思憐忽而“哎呦”了一聲,宋研竹趕忙縮了回去,隻見趙思憐打了個趔趄,險些跌落在地上,她身後的陶墨言顯然也嚇了一跳,趕忙伸出手去扶了她一把,就這麽一拉一扶,趙思憐整個人都跌進陶墨言的懷裏,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挨在陶墨言的懷裏低聲啜泣起來。

  “你這是怎麽了?”陶墨言有些手足無措,張開兩隻手都不知該放在何處,微微蹙了眉,懷中的人卻是緊緊地抓著他的衣襟,一滴眼淚啪嗒一下落在他想胸前,在他墨色的衣裳前暈染開來。

  他忽而有些心軟,柔了聲道:“我聽趙戎說起過你的事情,人死不能複生,還請你節哀……”

  “你不懂,你不懂……”趙思憐急促搖頭,哀傷如洪水泄露一般蔓延在臉上,低聲哭道:“陶大哥,我當真是嚇壞了。我娘出了好多的血,我到她跟前時,一屋子全是血腥氣兒,從床上到地上都淌著我娘的血,我往前踏一步便才在我娘的血上,她死不瞑目……還有我爹,那到處都是血,我泡在水裏隻覺得冷……這份罪,我這輩子都忘不了,可我就想活著,陶大哥,我隻想活著……見我相見的人……”

  她抽抽搭搭地哭著,陶墨言也是微微動容,輕聲道:“別怕,你活下來了,往後便會有好日子!”

  他說著,手卻依舊放在身體兩側,任由趙思憐靠在他的胸前,眼淚落在他的胸前,他不由自主的皺皺眉。

  趙思憐哭聲不止,有一陣沒一陣地又說起二人之前的事兒,宋研竹微微歎了口氣:真是一個癡情的人,爹娘都死了,卻一直惦念著自個兒的情郎,你若是真喜歡他,明說便是,上一世以她的耿直,未必不會豁出去替她求上一求,或許就能成全這一對癡男女,又何苦賠上自己?

  這一幕大戲,她著實看得乏味,瞄準了方向起身便要離開,隻聽身後趙思憐嚶嚀了一聲,陶墨言低聲道“思憐,趙思憐,你怎麽了……”

  宋研竹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都說姑娘有三寶,一哭二鬧三上吊,有些女子實打實執行這三項,哭鬧上吊,潑辣不堪,可有些姑娘的哭鬧上吊三步棋卻走得極為隱晦,正比如趙思憐這般,梨花帶雨地哭,或嬌羞或哀怨地鬧,最後,弱不禁風地倒下——總有一步會俘獲男子的心。

  所以,前一世一心遠離女子,潔身自好的陶大少爺,最終也是被趙思憐這三大法寶俘獲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