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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研竹沒聽清, 抬眼望他, 他自個兒臉卻紅了, 搖頭道, “沒什麽。額……二妹妹, 九姐姐近來想你想得緊, 你得空可得去看看她!”

  “好”宋研竹應道, 趙戎這才放心地起身告辭,剛要擺手離開,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淡淡的“六哥”。

  二人齊齊轉身, 隻見趙思憐站在二人身後,麵色複雜地望著宋研竹。

  許久不見,宋研竹出落的更加漂亮了。

  從前宋老太太總去信給宋惜之, 趙思憐在信裏偶爾問起宋研竹, 宋老太太總說,“為人木訥, 毫無靈氣”, 直到幾個月前, 才又提起這個她許久不見, 卻絲毫沒有期待的表姐來——兒時她便是個笨蛋, 成天沒心沒肺活潑亂跳地活著,空長著一張漂亮的臉, 卻沒腦子。

  是的,這就是趙思憐一直以來對宋研竹的印象:漂亮, 沒腦子。

  可就是這張漂亮的臉, 已經讓趙思憐嫉妒不已。好在她的樣貌也不差,論起才情,更是比之天上地下。後來搬去了京城,她更加瞧不起建州的這幫井底之蛙來。

  可如今,情勢大變,她的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心再高傲,人卻被碾碎落在泥土裏。

  而宋研竹,卻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漂亮:兒時兩頰上的兩團肉沒了,整張臉娟麗清秀,下巴線條極好,像是上天刻意鐫刻出來的。身上穿著淡綠色錦緞裹胸,銀絲茉莉含苞對襟振袖收腰絲製的羅裙,淡雅裏有一種雋永的別致。

  若說宋研竹外貌變化大卻也未必,隻是這種淡定從容卻是旁人學不來的,縱觀宋府的三個姑娘,隻有她有這種大氣和恬淡。

  隻這麽一對視,趙思憐已然震駭不已,再想起方才宋研竹與趙戎之間渾然天成的默契,趙思憐不由有些不是滋味:她的親親堂哥,來宋府,不是為了接她回家,而是將她徹底留在了宋府。轉而卻與一個外人談笑風生。

  從前,趙思憐到哪兒都是被人捧在手心裏疼著,突然間在宋研竹身上看到了巨大的落差,即便她做好了充足的心理準備,此時此刻,卻也嫉妒不已。

  “六哥,你落了東西。”趙思憐心裏不是滋味地將趙戎落在屋內的玉墜交到他手上,束手站著,有些不知所措地囁嚅道:“許久不見研兒姐姐……憐兒來了好幾次都被丫鬟擋在門外了……”

  她眼神閃爍,有些委屈又有些哀傷,聲音低低地,不似要哭,卻更讓人揪心。隻一抬眼,隻怕不知道的人,都要以為是宋研竹欺負她。

  趙戎不由自主地皺眉頭,就聽宋研竹道:“怎能不記得妹妹?還沒謝過妹妹,你送的那對耳墜我極喜歡。”

  拿到時便讓人拿去當了,拿到手的錢極其痛快的賞給了房中的下人——瞧著心煩,不如換些實惠的!

  說起來當真是許久不見。除了那日她將將進府時,看她哭了一場。這會再看她,雖仍舊是一身素衣,可是料子明顯比來時好上許多,便是頭上的發飾便換成了低調的羊脂玉蘭。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是塊當賤人的好料子。

  宋研竹眼神一瞥,又看到趙思憐身邊多了個婆子。那婆子見她視線轉來,趕忙上前行禮,道:“表小姐可還記得老奴?”

  宋研竹的笑容越發燦爛:甚好甚好,前一世進入宋府的三個人都到齊了。

  “怎能不記得郭媽媽!郭媽媽小時候還帶研兒放過紙鳶的,研兒記得!”宋研竹笑道。這姓郭的婆子是趙思憐的奶媽,那年趙誠運舉家搬遷,姓郭的婆子便留在了建州同他兒女生活在一塊。趙思憐出事後,趙家特意又讓她回來伺候趙思憐。

  若是換做旁人也就罷了,可是這個郭媽媽她卻記得很牢。她小的時候,有一回郭媽媽帶著趙思憐和她去放紙鳶,她也不知怎麽的,就摔了個狗啃泥,當下裏額頭都破了,險些破了相。當時牽連了好些個人,趙思憐的貼身丫鬟被郭媽媽攆走,連宋研竹的丫鬟也換了幾個。隻有郭媽媽自個兒,毫發無損,依舊貼身伺候著趙思憐。

  直到今天,宋研竹的腿上還有一小塊疤。

  宋研竹一說,郭媽媽的臉上果然掛不住,有些訕訕地笑笑,道:“老奴年紀大了,事情總有些記不住。好在小姐不嫌棄老奴,還讓老奴到跟前伺候。”

  “有媽媽照顧表妹,自然是千好萬好!”宋研竹淡淡笑著,對趙戎道:“六哥,我身子有些不適,就不送你了。”

  “姐姐托我帶給你的話,你千萬記在心上!”趙戎再次叮囑,宋研竹點點頭,轉身進了屋子。

  趙思憐站在屋外,眼裏泛著淚光,咬著下唇險些掉下眼淚來,趙戎見了嚇了一跳,忙問:“你這是怎麽了?”

  趙思憐掐著帕子就往外走,趙戎隻覺事情不對,緊跟在她身後走了兩步,拉著她道:“妹妹若是心裏不痛快,對我說便是了,可別委屈自己!”

  趙思憐頓了腳步,哽咽道“憐兒心裏難受……我許久不見研兒姐姐,來府裏幾日,每每要見她,她總推三阻四。今日一見,她又這樣冷淡!憐兒命苦沒了爹娘,竟連自家的姐妹都瞧我不起了麽?”

  她越說越難過,捧著帕子低頭嗚咽,趙戎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勸道:“二妹妹不是那樣的人,我聽合慶說,她這幾日一直病著,我方才還聽見她咳嗽呢!你原本身子就不好,可別再胡思亂想,傷了自個兒身子!”

  “哥哥也這樣偏心麽?方才那模樣哥哥也是瞧見的,她這樣不冷不淡地待我,還不是瞧我如今落魄了,不願搭理我?”她抽泣著,“哥哥,憐兒想回家,宋府固然再好也不是憐兒的家,憐兒想回去……”

  哭到後麵有些歇斯底裏了,趙戎站在一旁簡直不知如何是好,等她好一些,才勸道:“你是個聰明的,怎麽就不想想祖父這樣做的目的何在?別哭了,改日我再來看你,餘下別再多想——你走哪兒都是我的妹妹,這是誰也改不了的。”

  趙思憐哭著點點頭,趙戎頓了頓步子,回頭又將身上的銀票、玉器一股腦塞到趙思憐的手裏道:“別委屈著自己,若是在這過得不舒坦再同我說,我再替你想辦法。”

  屋子外窸窸窣窣一陣子,終於安靜了下去,初夏收回視線,對優哉遊哉看書的宋研竹道:“我的天爺,表小姐的眼淚就跟天上的雨水似得停也停不下來,再哭下去,隻怕都得把趙六爺給淹沒了。也不知她同六爺說了什麽,怕也不是什麽好話,六爺麵色不大好,都快陪著哭了!”

  “你理她作甚!”宋研竹笑著,初夏“哎呀”了一聲,急急道,“不好了,小姐,表小姐朝咱們屋裏來了!”

  宋研竹站起來,通過門縫,就見趙思憐往她屋子走了兩步,站著看了一會,麵無表情地又離開了。

  趙思憐走出屋子沒多遠,迎頭便遇上宋歡竹。宋歡竹見她從宋研竹屋裏出來,臉上的淚痕未幹,歎了口氣提醒道:“我的好妹妹,你的研兒姐姐同從前已經大有不同了。從前她乖乖巧巧的,我也喜歡,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她就變了,目中無人,連我們她都不大放在眼裏……不是姐姐想要戳你心窩子,可眼下,你是罪臣之女,她的外祖剛剛升遷;你一無所有,可她呢,兄友弟恭、父慈女孝,她才是真正的掌上明珠,便是旁人都要說她一句溫柔敦厚,腹有詩書……她如今是眼睛長在頭頂上,如何能瞧見你?姐姐還是勸你,算了吧,何苦拿你的熱臉貼她的冷……”

  宋歡竹吞下了後麵兩個字,趙思憐隱隱聽出她口中的“雲泥之別”,眼淚忍不住撲簌而下,再想到近幾個月的遭遇,更是悲從中來,一路泫然欲泣,悲悲戚戚地回了屋。

  “我的好姑娘,您就別難過了!”郭媽媽想要寬慰趙思憐,哪知她一回屋,抹了眼淚便麵無表情地坐著。

  郭媽媽心下微微驚駭,多年不見趙思憐,她已經不是小時候那般大小的水晶娃娃,可畢竟是郭媽媽是伺候了她多年的人,或多或少了解她,當下便低聲道:“姑娘接下來如何打算?”

  趙思憐手不由自主地敲著桌麵,郭媽媽瞧了一眼,繼續道:“小姐,老奴的兒子不成器,帶著兒媳跑得無蹤無影,往後老奴也隻有小姐了,小姐讓老奴赴湯蹈火也願意!”

  趙思憐仍舊陷入沉思:她能有什麽打算?宋歡竹挑撥離間的功夫太差,可有一句話她說的卻是對的,如今宋研竹是雲,她是地底下的泥。轉眼自個兒也要及笄了,若想靠著老太太和家裏的幾個舅母給她找門好親事,那是絕無可能,依靠趙家更是癡心妄想!如果她還想過上好日子,就得好好為自己挑個好夫婿……原本挑中的二房,未嚐沒有這個考量,可是現在她卻不想了……

  “小姐,老奴伺候您多年,多少也能懂您的心思。宋家二房雖好,可是金氏有兒有女,絕不可能分心對你好,三房榮氏肚子裏就是個未知數,她自然也無心管你。更何況聽聞金氏和榮氏兩人都有些厲害,小姐若是過去,隻怕討不得半點好,獨獨一個大房,目前隻有快要及笄的宋大小姐、還在外頭的宋四小姐,袁氏看著厲害,卻是外強中幹,又是個貪財的,您舍得了孩子,定能套得住狼!”

  郭媽媽說得極為含蓄,等了一會又怕她聽不懂,正想細細往下說,趙思憐忽而仰起頭來,輕聲笑道:“媽媽說得是,舍得了孩子,才能套得住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