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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研竹像是聽見了極好笑的笑話, 抬了眼看陶墨言, 問:“喜歡又如何, 不喜歡有如何?”

  陶墨言的眸子定定地望進宋研竹的眼睛裏, 她的眼珠裏照映著他的身影, 忐忑和彷徨, 小心翼翼卻又假裝淡然,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輕輕地從自個兒的嘴裏飄出去:“你若喜歡,往後我也替你種一片杏花林,若你想看, 我隨時都能帶你來看。”

  宋研竹定定地站在那兒,忽而有些失笑,“陶大少爺這是打的什麽主意?”

  陶墨言微不可見地擰了眉頭:他以為她聽見這句話, 應當是高興的……書上說, 所有的女子聽見這樣的甜言蜜語,都會露出“含羞帶怯”的模樣。可是, 這似乎對宋研竹並無效果。

  “到底是哪裏出錯了?”陶莫言低著頭, 碎碎念著。在電光火石間, 他將所有看過的話本子在腦子裏回想了了一遍, 似乎沒有哪一本書可以告訴他, 該如何應對眼前的情況。

  他皺皺眉頭,“我能打什麽主意……”許是她不喜歡杏花?方才分明見著她極為歡喜的樣子, 莫非他又看錯了?

  女人心,當真是高深莫測……

  “有意思。”陶墨言自顧自地搖搖頭, 抬頭望向宋宋研竹:“或許你並不喜歡杏花?若你喜歡, 我也可以替你種梅花、映山紅、茶花、海棠……隻要你想要,我都可以種。”

  他又頓了頓,好整以暇地笑道:“即便是狗尾巴草,隻要你喜歡,我都可以種。”

  博君一笑,也不外如是。這樣,她總能高興起來?

  他定定地望著宋研竹,期待她能露出羞澀的模樣。兩人就這麽對望著,他的神色卻漸漸凝重起來:宋研竹的臉上掛著一抹虛無的笑,明明眉眼都是笑的,可是她的眼裏卻帶著一抹深切的疼痛,即便是一閃而過,他卻捕捉住了。

  他怔在那兒,就聽宋研竹帶了絲嘲諷,笑道:“聽聞陶大少爺一向不近女色,原來全是假的?”她慢慢地抬起頭來,望進他的眼睛裏,“還是,你對所有的女子,都這樣大方?”

  心抽抽地疼起來。重活一世,她終於見到他的另外一麵。原本她企及已久的東西,他就這樣輕易地捧到了她的跟前。

  杏花,杏花,從前她最愛的一個對聯便是“因荷而得藕,有杏不須梅”——因何而得偶,有幸不須媒。她相信自己和他的緣分是天注定的,隻要她努力做個賢妻,便能得天垂憐,夫妻恩愛到白頭。

  終究是從什麽時候起,她和他之間從陌生人變成了怨偶……

  她忽而回想起,從前的陶墨言也曾說過,朱師母有一片特別漂亮的杏花林,你要去看看麽……當時金氏病重,她全然沒將這句話放在心上。

  那時的他們,還是熟悉的陌生人,彼此相敬如賓。後來有了趙思憐,她將她帶進門時,從未想過有一天,她會攔在他們之間,成為她一輩子都無法跨越的障礙。

  究竟是從什麽時候起,趙思憐愛上了陶墨言,又究竟是從什麽時候起,他們之間發展到了那一步?

  她當真糊塗,竟毫無察覺。

  直到趙思憐有意無意透露她和陶墨言的種種,她才發覺事情不對,她瘋了一樣將東西掃在她的身上,花瓶砸在她的頭上,血順著她的額頭一點點流下來,前一秒還活蹦亂跳的趙思憐像是見了鬼一般,一邊哭一邊從她的屋子裏衝出去,恰好撞進了陶墨言的懷裏,柔弱卻委屈地對他說:“姐夫,姐姐瘋了……”

  也是從那一天起,外頭瘋傳,陶大奶奶嫉妒成狂,暴戾無度。還有丫鬟有意無意地提起,趙思憐同陶墨言走得極近。

  陶墨言極少出現在她的跟前,隻在她病重時,帶了位大夫來看她,皺眉對她說:“別整日胡思亂想。”

  她因為他一句話而釋然,可沒過多久,趙思憐便拿著一支杏花站在她的跟前,不無炫耀地對她說:“姐姐你看,這是姐夫為我摘來的杏花,你看我戴這杏花,好看麽?”

  “好看,特別像戴孝。”她淡淡的說著,隻覺那杏花越看越刺眼,趙思憐舉拳要打她,她反手輕扣,便將她按在地上,恰好被路過的陶墨言瞧見,陶墨言將她拉開,輕聲對她道:“夠了,宋研竹。”

  對,前一世他也總愛全須全尾地喚她“宋研竹”,隻在迷迷糊糊時,才會輕聲喚她……“研兒”。

  研兒,憐兒……她克製不住自己去想,在另外一個地方,他是否也曾這樣動情的喚過趙思憐……

  有些回憶真如跗骨之蛆,揮之不去。真是討厭極了。

  宋研竹暗笑自己無能,又想起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輕輕搖頭,“我最討厭的便是杏花。”說著便要走,“陶大少爺若有興致,便帶旁人去種那片杏花林吧。”

  身後的人忽而伸出手來,緊緊扣著她的手腕,似是要將指甲嵌進她的肉裏。宋研竹隻覺疼痛難忍,回頭看他。陶墨言臉上的笑沒了,眼珠子如深潭一般見不到底,烏黑黑一片,眼波中卻帶了許多疑惑和委屈,讓人心頭不由地揪起來疼。

  他忘了一切,可是她卻記得清清楚楚,這真是不公平。可又能如何,他捧到她跟前的一切,她都不想接受,也接受不起。踐踏旁人真心的感覺,會如何暢快?

  她低聲笑道:“陶大少爺這是喜歡我麽?”

  宋研竹頓了一頓,卻是笑得越發燦爛:“可是怎麽辦了……”她的笑漸漸凝在臉上,一字一句慢慢說著——

  “我不喜歡你呢,陶大少爺。”她巧笑嫣然,“如果我想要,誰也攔不住我,如果我不想要,誰也不能勉強我……除非我死。”

  陶墨言一點點鬆開手,天上的有片白雲飄過,遮住了日頭,順便帶走了陶墨言眼裏的光芒,他的眼睛一點點黯淡下去,最後變成了一片烏雲,籠罩在他的眉眼之下。

  “再見,陶大少爺。”宋研竹輕聲道,而後,神色淡漠地往前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穿過那片杏花林,走了許久,便見一大片的草地,回頭望,心卻仍舊抽抽地疼:原來踐踏旁人的真心,一點都不暢快。

  一切都結束了,以陶墨言的性子,絕不會再來尋他——他是那樣驕傲的一個人,怎麽可能容許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讓人甩他臉子,駁他麵子?

  宋研竹漸漸慢下步子,頓覺山中空氣清新,整個人都脫胎換骨了。

  還想往前走,就見山崖邊上蹲著一個人,宋研竹往前兩步,定睛一看,不由失笑:“謔,六哥這是在這孵小雞呢?”

  眼前的趙戎整個人都半蹲著,微微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聽了宋研竹的聲音,下意識便要抬頭,許是蹲久了,整個人都有些發懵,一抬頭人就往後靠,險些跌坐在地上,宋研竹忙要往前扶著他,他一邊擺手,一邊道:“不用不用,我可以自個兒起來的!”

  一抬頭,就見眼前的宋研竹明眸善睞,一身裝扮像要與春日爭光,走近了,她的身上是淡淡的梅花合香,那股香味在鼻尖縈繞著,讓人都要呆住了。待趙戎回過神來,隻覺一股熱血衝上腦門,鼻子底下漸漸濕潤了……

  “六哥……”宋研竹驚訝地望著趙戎,指著他的鼻子。

  “我有點熱啊……”趙戎撇著頭,心想,糟糕我是不是得了風寒流鼻涕丟人了,拿手一抹再往前一看,隻覺一陣眩暈:“血……”

  他嚇得整個人都跳起來,宋研竹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又覺得好笑,又怕失禮,正憋笑得厲害,就見趙戎低著頭捏著自己鼻子,焦急的解釋道:“天幹物燥,我也覺得有些口渴,真是,真是失禮了……”一壁又仰著頭捏著鼻梁,隻見宋研竹笑得合不攏嘴,天上地下所有的美色都抵不上她的一抹笑容,他愣怔地鬆開手,鼻血順著他的人中,一點點往下滴……

  “六哥!”宋研竹一慌,趕忙上前幫著趙戎捏著鼻子,兩個頭一撞,兩相都跌坐在地上,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忽而覺得彼此都這樣好笑,不由的哈哈笑出聲來。

  二人笑得正歡,卻不知身後還有一個人,愣怔的站在杏花林的邊緣,懸崖邊山的風帶了一絲涼意,吹在他的臉上,他的心跟著一點點涼了下去——方才宋研竹走的匆忙,待陶墨言回過神時,她已經走遠了。

  不喜歡又怎樣,她是還未發現他的好,隻要她願意給他機會,他會找個合適的辦法讓她發現。

  他想了許久,才用這個理由說服自己抬頭,看眼前的人走遠,他心裏頭咯噔一跳:朱珪的府邸就在懸崖邊上,杏花林的盡頭便是懸崖……若是不小心掉下去可怎麽辦!

  他當下想都沒想,便追了出來,可是此刻,他卻後悔自己跟到了這兒……她在他的心中刺了一刀,他卻自己往上撒了一些鹽,滋啦啦疼。

  “趙戎……”陶墨言下意識便要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