醍醐
  金氏左右踱了兩步,越想越覺得不對勁,轉身就要往門外走去,宋研竹攔在她跟前道:“娘,您這是要上哪兒去!”

  “去老太太那把你弟弟接回來!你說的對,你弟弟放在老太太那就是羊入虎口,我已經失了一個孩子,不能再失了你弟弟!”金氏回道。

  宋研竹趕忙拉住她:“娘,您不能這樣去!”她二話不說,拉著金氏走到鏡子前。金氏起初還有些疑惑,待看清鏡子裏的人,險些嚇了一跳:鏡子裏的女人鬢發淩亂,眼角淚痕殘存,眉目間全是哀怨,麵目浮腫,毫無光彩,徹頭徹尾就是一個怨婦。

  她再看看地上的一地狼藉,自己都有些無語凝噎:怪不得榮氏這樣嘲諷她,鏡子的女人,連她自己都不想再多看她一眼。這樣的她若是貿貿然衝到老太太跟前,隻怕那些一直等著看她笑話的人會更加開心。

  金氏怔了一怔,一滴眼淚無聲無息地落下來,回頭卻是笑著摸摸宋研竹的頭說:“研兒,娘竟也成了自己從前最討厭的那種女人。”

  嫁給宋盛明的時候,所有人都說她是幸運的,她也是著實歡喜了許久,誰曾想會走到今日這個地步?金氏嘴邊的嘲諷凝結著,心境卻漸漸沉靜下來,踱了兩步到桌邊坐下,足足半晌才對宋研竹說:“研兒,你先回去。”

  “娘……”宋研竹生怕她急躁的性子又做出什麽事情來,金氏摸摸她的頭,意味深長道:“娘今日才發現我的研兒這般懂事,娘又怎麽能輸給你?你放心,娘自有打算。”

  “那就好。”宋研竹雖仍是放心不下,仍舊糯糯應道。見地上仍舊狼藉一片,幾支金氏時常佩戴的首飾也因她方才怒發衝冠,全數被掃落在地上,遂彎身下去想要幫她拾掇起來,怎知剛要拾起一支步搖,步搖上殘破的玉片邊緣便劃破了她的手。宋研竹隻覺隻見一陣刺痛,不一會便冒出了血珠子,順著手指落在玉片上,宋研竹趕忙縮回手來,望著那步搖,一瞬間卻是如遭雷劈:她終於想起來白日在小木屋跟前看到的那隻分外眼熟的紫金步搖在哪兒見過了!

  “放著讓丫鬟們弄就是了,哎呀,快讓娘看看!”金氏見狀忙要扶起她,卻見宋研竹整個人愣怔地望著那隻步搖,好半晌,宋研竹才回過神來,勉強笑笑:“娘,沒事兒,小傷罷了,不打緊的。”

  說完,她連忙將那步搖往金氏手裏一送,匆匆告辭。

  回到屋子裏,她連灌了自己幾杯涼水,仍覺得心緒不寧,握著茶杯許久,才稍微平複一些。你當她從前在哪兒見過那隻紫金步搖?竟是在陶府!

  宋研竹當年嫁入陶府不到一個月,陶府便沒了兩條人命,陶墨言的親爹陶大老爺最寵愛的老來子莫名其妙掉到井裏沒了性命,隔天,這庶子的生生母親,也就是陶大老爺最寵愛的一個姨娘張氏用一根步搖結束了自己的性命。

  那個老來子宋研竹倒是見過兩麵,當時不過兩三歲,瘦癟癟,皮得很。就是眉目間不像陶大老爺,跟陶墨言也沒有半分兄弟相。雖然宋研竹從未見過張氏,但是陶家人總開玩笑,說這個孩子不像爹也不像娘,不知道是不是孫猴子變的。宋研竹沒想到他那麽小就會沒了。

  那日張姨娘自殺時,屍體抬出來她正好路過,一陣風把蓋著張姨娘的布吹起一個角落,宋研竹正好看到她痛苦猙獰的臉,以及插在她脖子間搖曳的紫金步搖。聽說那紫金步搖還是陶大老爺親自畫的圖樣,普天下也就張氏有這麽一支……

  宋研竹又灌了自己一杯涼水,張氏死時那張猙獰的臉漸漸消散。今日終於見到了鮮活的張姨娘,原來她長得這樣魅惑。

  可是,陶府的姨娘為什麽會出現在林遠秀的家裏?林遠秀……有一個念頭在宋研竹的腦子裏一閃而過,她卻沒能抓住,腦子裏卻浮現陶墨言那張淡漠的臉。明明對自己說了千百遍,這輩子一定要遠離陶墨言,誰能想,醒來沒幾天,竟又同他見了一麵。

  陶墨言果然是陰魂不散。

  宋研竹慢慢呷了口茶,心裏默默念了這麽一句,擱下茶碗時,手卻頓了一頓,一摸腰間,心裏大喊了一聲“糟糕”,白日裏以為自己很鎮定,沒想到還是把錢袋給落在趙戎手上了。旁的倒也沒什麽,錢袋裏卻有她自小帶到大從不離身的一對銀質小象……落入旁人手裏還好去要回來,偏偏卻是落入了趙戎手裏,她如何開口去要回來?這下子算了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了。

  宋研竹一陣肉疼,瞬間心情掉到了穀底。

  連著幾日,宋研竹的興致都不高,索性聽林大夫的話,在屋裏好好休養,那一日,林大夫正替她把了脈,說她恢複地極好,誇她是個聽話的病人,正好芍藥從外頭回來,一副鬱鬱寡歡的樣子,平日裏嘰嘰喳喳,今日進門,半晌也不說一句話。宋研竹抬了眼皮問道:“這是怎麽了,誰又給你氣受了。”

  芍藥遭受了宋研竹幾日冷遇,今日總算得了宋研竹一句噓寒問暖,當下如打了雞血一般振奮起來,傾訴道:“小姐,奴婢昨日在園子裏遇上了大夫人身邊的伺琴和伺棋,她們二人古古怪怪的,平日裏見到我總是要同我拉許久的家常,昨日見到我,卻是神色古怪,躲起來就走,好像我是瘟疫一樣。”

  “許是她們要說什麽秘密呢。”宋研竹回道,芍藥又搖道:“方才我去林大夫那取藥,一路回來都覺得丫鬟們在我背後指指點點。”

  宋研竹問:“是不是錯覺?”

  芍藥搖頭道:“應該不是……昨日我好像還聽到伺棋在說小姐您可憐?”

  “我可憐?”宋研竹一怔,初夏打了簾子進來,頭低低的,送了藥進來很快要退出去,宋研竹隻覺不對,喚了聲“初夏站住”,一隻手伸出去,抬起她的下巴一看,好家夥,一雙眼睛都哭腫了。

  “你這是怎麽了?”宋研竹驚訝道。

  初夏起初不說,被宋研竹連哄帶喝,嘩啦一下哭道:“小姐,他們欺負人!”

  原來,今日初夏照例去賬房領月銀,賬房的袁管事卻扣住她的手死活不肯放,初夏好言相求,那人卻舔著臉讓初夏親他一口,初夏不肯,那人伸手要將初夏攬入她的懷裏。

  “當時賬房裏還有幾個人,他們見狀不幫忙也就罷了,還在一旁嘲笑我!”初夏想起來又紅了眼眶,“他們說,他們說現在全建州的人都知道咱們二老爺在外頭有個小家,不要二夫人了,二小姐在府裏也不受寵,讓奴婢不如先奔個好前程,嫁給袁管事!”

  “簡直無恥!”芍藥呸了一口,“袁管事原本就是個色鬼,仗著是大夫人的遠房親戚,總愛輕薄咱們這些丫鬟。咱們人微言輕,忍忍也就過去了,可是他今天說的話,分明是不把二夫人和二小姐看在眼裏!”

  宋研竹臉色漸沉,想起那個袁管事,第一時間想起的卻是他令人作惡的一口黃牙,說是袁氏的同宗,卻是隔了好幾輩兒的親戚,前一世他就愛府裏作威作福,仗著什麽,還不是仗著袁氏是宋氏宗婦?狐假虎威到這個程度著實令人生厭!

  初夏又道:“奴婢回來的路上遇見了在四小姐身邊伺候的微風,她把我拉到一旁告訴我說,二老爺打二夫人的事兒,不僅咱們府裏的人。就連外頭的人也知道了。昨日江縣令的千金設宴請了建州城不少大家小姐去做客,四小姐也去了,結果宴會上大家都在議論此事,隻怕言語不太好聽,弄得四小姐好一陣沒臉,早早就回來了,在屋子裏還哭了一場……這件事隻怕已經傳到二夫人耳朵裏了。”

  宋研竹心裏咯噔一跳。金氏是極好麵子的人,打碎了牙齒都得和血吞,跌跤之後腿骨折了都得臉上帶著笑硬撐著前行的人,所以上一世她縱然有多少委屈都藏在肚子裏,這件事更是被府裏瞞得密不透風,怎麽這一世竟鬧得滿城皆知。

  這要讓金氏曉得了,可了不得!

  宋研竹趕忙起身,匆匆趕到金氏那兒,就見花媽媽並幾個丫鬟緊張地站在屋子外,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這是怎麽了?”宋研竹心下一沉就要往裏走,花媽媽趕忙上前攔道:“小姐,夫人方才在院子裏暈過去了,林大夫正在替她把脈,老太太也在裏頭……”

  “老太太也在?”宋研竹怔了怔,低聲問道:“到底是怎麽回事,娘好端端的怎麽會暈過去?”

  花媽媽恨恨道:“今日外頭天氣不錯,夫人說想要到園子裏走走,結果剛走到假山後頭就聽見兩個丫鬟躲著在嚼舌根子,說什麽二老爺在外頭偷偷養了個不知來曆的落難女子,為了那個女子,不惜毆打懷胎七月的二夫人導致她小產,還說二小姐您也是被二老爺推到湖裏去的……她們還說……”

  花媽媽壓低了聲音道:“她們還說,老太太答應了二老爺,隻要他肯把合少爺過繼給大老爺當兒子,老太太就答應讓那女子進門!”

  “……”宋研竹震驚了,這兩丫頭嚼舌根,說的半真半假,但是就連她都有些信了,怪不得金氏要氣昏過去!

  花媽媽又道:“夫人當下氣得不行,說要去找老太太討個說法,走到半路就暈了過去,還驚動了老太太!”

  她話音剛落,屋子裏突然揚起金氏的聲音——

  “娘,我沒臉見人了,您就讓我死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