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活不久了
  穿著製服戴著白手套的酒店侍者將餐車推了上來,李南川仔細檢查過每一道菜,又吩咐了幾句,盯著他們把飯菜一一擺在餐桌上,便快速關上了房門。

  一進屋就看到紀臣麵向窗戶坐著,秋意濃烈的午後,酒店樓下種著幾棵長勢並不飽滿的觀賞樹,八樓的距離,視線不大清晰,讓它們看上去像是幾個無精打采的小老頭。

  西城整體貧困,就算是最發達的安市也不過是蘇城下轄的一個小鎮的水平,這家酒店有些年頭,牆壁呈現出一種昏暗的色澤,餐飲條件也很一般,但勝在頗有地域特色,談不上精致奢侈,也算色香味俱全。

  李南川在出發前就做了充足的準備,現在倒是不怕飯菜會有問題,把碗筷仔細地消過毒,推著紀臣來到餐桌前。

  紀臣胃口不佳,隻提筷吃了幾口就停了下來。

  他的身體在經過那次的中毒後,損傷得很厲害,短短的時間裏,人也肉眼可見地就瘦了不少。

  李南川直皺眉:“紀總,您再吃一點吧。”

  “我還不餓,你吃吧。”紀臣閉上眼,可能是意識被禁錮了太久,乍然回籠,眉目間是沉如霜雪的疲憊。

  李南川心下一揪,紀臣卻像是已經睡著了,頭枕著椅背,半邊身體陷入過於蒼白的光線裏,隔著餐桌望過去,就像一尊透明易碎的雕像。

  李南川沒敢打擾他,自己的確也餓,匆匆扒了幾口飯,很快就吃飽了,正輕手輕腳地收拾著碗筷,又快速處理了幾條線上消息,才見紀臣不知什麽時候醒來,重新回到了窗邊。

  坐在輪椅上的年輕男人,神色比剛才更安靜,卻也顯得更孱弱,李南川想起多年前的初遇,也是這個角度,也是這樣的背影,唯一不同的是,那時候的他並不知道眼前這個內斂溫柔的人,看似手攬大權,其實一直飽受著常人不可估量的痛苦。

  “紀總,您是在擔心什麽嗎?”

  從落地安市那一刻起,李南川就隱約感到紀臣有些心不在焉,雖然真正的紀臣確實有別於那個陰鷙狠厲的第二人格,更加平易近人,但也會因為把情緒藏得滴水不漏,而呈現出近乎出塵的狀態,就像……就像隨時要從眼前消失,再也尋不見似的。

  李南川被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念頭嚇了一跳,急忙拿起紙巾擦拭著桌麵,玻璃上映出頭頂的吊燈,他被晃得眼睛些微難受,抬起手背遮了一下,也隻這一下,紀臣的聲音便順著安謐的空氣飄了過來。

  “七年了,”男人抬起那雙溫和的眼睛,直視外間明亮的日色,質感的聲線在房間內響起,“總要有個結果的,就算我不找他們,他們也會來找我。”

  “當年借過來的這一條命,也應該還回去了。”

  他大概是在笑,隔著一段距離,李南川看到他裹在光暈裏的臉部線條是柔和的,唇角有著非常明顯的弧度,眼皮微微耷著,睫毛的陰影覆蓋在肌膚上,恍惚間,似乎能聽見那雲淡風輕的嗓音裏,蜷著層層疊疊的歎息。

  李南川驀然覺得有些難過,好像從很久以前開始,紀臣就在做一件沒有回頭路的事情。

  賭上手上的所有,去護住身後的一切。

  可偏偏沒人懂他,連作為紀臣最信任的首席秘書的他,也時常無法窺探到這位上司真正的想法,不管是主人格還是副人格,他接觸到的永遠是紀臣願意展露的一麵。

  要是可以的話,李南川也是想當紀臣的朋友的,是那種不必把全部的苦難都往心裏吞,可以偶爾像個普通人那樣訴訴苦的好朋友。

  誠然,紀臣並不需要朋友,他很快就恢複慣常的模樣,甚至還返回來拍拍李南川的肩膀,讓他從那團亂糟糟的思緒裏回過神來。

  “人安排好了?”

  李南川應道:“都安排下去了,三點半會過去和他們的銷售總監洽談合作。”

  紀臣翻開桌案上的一份文件,簽字筆在紙頁上快速地移動,溫聲叮囑:“讓他們機靈點,什麽能問,什麽不能問,都往心裏過一過。”

  “都交代了的,重工實業雖然不是我們的大盤,但丁哲雄對這塊很熟,我們把丁哲雄調過來代替林琨,多少是會有風聲傳出去的,合情合理,誰見了都說得過去。”

  “對了,這位銷售總監和咱們的丁總經理還有幾分淵源,是丁哲雄的外甥女,名叫戚慧,從履曆上來看,是通洋集團一手提拔上來的,馬燕山如今隸屬通洋集團,或許,戚慧知道的內幕不少,丁哲雄既然是她的親舅舅,恐怕也不如表麵那麽老實本分,您說需不需要再派些人盯一盯丁哲雄?”

  “不必,”金色的筆尖在白紙黑字上劃過,墨色點綴在空白處,突兀又和諧,紀臣搖頭失笑,“要是前有林琨,後又有丁哲雄,我們紀氏到底是有多無能,接連出了一個又一個的叛徒?”

  如果真是那樣,他這些年的努力豈不是笑話一場?

  李南川心想也是,那時候之所以專門抓出一個林琨殺雞儆猴,本來就是想探一下對方的底,對方也果然沉不住氣了,近期通過專道運輸的貨物一批比一批急,是又想把燙手山芋送出去,留個空殼給人查了。

  林琨自作聰明地搭了這條線,以為能一勞永逸,甚至還妄圖把紀臣也拖下水,到頭來不僅討不到好,還把自己給賠了進去。

  而丁哲雄不一樣,他先後經曆了魏氏的產業結構調整,又入職紀氏,是正兒八經的老員工,往上查三代都是身家背景幹淨,要真有那份心,也不至於到現在還隻能撿林琨剩下的。

  戚慧和丁哲雄的這層關係,李南川原本有點不放心,紀臣說了沒事,那他自然更相信紀臣的判斷。

  說到這裏,李南川不由冷嗤:“馬燕山的注資走的是海外賬戶,也沒藏著掖著,一查就能查到,膽子大到囂張,看來是做慣了這一套。”

  紀臣再次笑了:“他們一向是囂張的,有個空殼子在這邊放著,東山再起不過是另一個五年的事情。”

  這才是紀臣一醒來,就立刻回到西城的主要原因,他不可能再給對方留一個五年了,這次必須連根拔起。

  看了眼時間,李南川更擔心紀臣的身體:“消息得到晚上才會確定,您可以先睡個午覺。”

  “我還不困,”窗簾被風吹起,照進一縷光,紀臣偏過頭避開,終於還是問了另一個問題,“薇薇那邊怎麽樣了?”

  “我以您的名義聯係了那個叫張昕悅的,但她已經不在實驗基地了,不知道是那個‘您’後來的安排,亦或者是另有其人出手清理……”

  “另有其人……”紀臣握筆的手指頓住,一旁的電話亮了起來。

  “是三少爺的電話。”李南川看到上麵閃爍著紀繁的名字。

  “大哥,有件事,我希望你能如實告訴我。”江風吹得人腦袋暈沉沉的,紀繁望著前方浩瀚的江水,頹然掐滅了煙頭,因為接踵而來的信息,他現在眼窩熱得厲害,“你是不是也和宋歌一樣……活不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