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近水樓台得不到月
  盡管已經不是第一次接到來自那人的電話了,但隻要想起電話裏被電流稀釋得近乎刺骨的聲音,張昕悅就會深切地察覺到一個可怕的事實——她破敗的命運早就被對方一把攫住,就算她在某個時刻出於良心不安,而試圖掙紮,也是無濟於事的。

  他能輕而易舉地幫她擺平家裏的債務,不費吹灰之力地為她安排好未來的去向,當然也可以隨時將她再次打回原形。

  如果想要保住自己,張昕悅就隻能選擇背叛紀雲薇。

  其實也談不上背叛吧。

  她和紀雲薇本來就不是關係多密切的朋友,也的的確確從未交過惡。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紀雲薇確實無辜,而她現在做的事情也確實不道德,可是,既然已經做了,就回不了頭了。

  張昕悅不明白的是,紀雲薇之前明明都有所察覺了,言語之間的試探顯得那麽篤定,卻並沒有當場揭穿她,或者事後利用家裏的勢力來警告她,仿佛故意縱容著她,那之後的一切行程也從未刻意隱瞞,這麽配合的舉動,也讓張昕悅得以繼續和電話裏的人進行交易。

  張昕悅調整好呼吸,剛要劃開界麵接聽,猛地想起戴安還站在自己身邊,下意識捂住屏幕,欲蓋彌彰地解釋:“我去接個電話,是家裏打來的。”

  戴安沒有在意她話裏的防備和疏離,好脾氣地衝她笑:“家裏的電話啊,那肯定很重要,師姐快去接吧。”

  張昕悅沒再停留,當即轉身跑向宿舍,一邊跑一邊接起電話。

  短暫的電流沙沙聲後,聽筒裏沉默了幾秒,傳來一道帶著冰涼笑意的調侃:“這麽久才接,看來張小姐好像並不滿意我的打擾?”

  “不、不好意思……我們剛才在聚餐。”分明是不帶任何怒氣的一句談笑,張昕悅還是不受控製地頭皮發麻。

  真是奇怪啊。

  她怎麽會這麽害怕他呢?

  她又不是沒見過他。

  而且早在對方來基地探望紀雲薇之前,張昕悅就從各個渠道了解過他。

  在商務雜誌上,在財經節目裏,被冠之以商界天才的人物,早就享譽海內外,不管是照片裏還是鏡頭前,他總是麵含微笑地端坐在輪椅上,神態自然,並沒有因為身體缺陷而顯露出半分自卑敏感,相反,那張溫煦儒雅臉上,隻有天生的睥睨與從容。

  人人都說,紀家風水好,養出的幾個孩子都很出色,在各行各業都有所建樹,收養的這個長子尤其優秀,在雙腿殘疾的情況下,仍能獨當一麵,引領著紀氏更上一層樓。

  科研圈和商圈交集不多,張昕悅也是在得知紀雲薇的家世背景後,才有意識地多關注了一些,但她對紀臣這號人物的印象,和大眾理解得一樣,還停留在那些漂亮的雜誌訪談和遊刃有餘的節目表現上。

  可電話裏的這個聲音,給人的感覺卻是截然不同的。

  這是一種怎樣的聲音呢?

  好像是在幽冷陰暗的水溝裏蟄伏著的軟體生物,黏膩濕滑,攀附在耳膜上,造成一股揮之不去的恐懼。

  如同窺探了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沙地上卷來的夜風從尚未來得及關緊的門縫裏鑽進屋內,張昕悅陡然覺得後背一涼,幾乎是不帶停頓地匯報:“她今天不在基地,早上不到八點就出門了,原來是說好回來一起吃燒烤的,但直到剛才也沒有出現,應該是……應該是要在外麵留宿了。”

  張昕悅艱難地吐出最後一句話,思緒忽然轉動起來。

  在他們這群人裏,紀雲薇年紀是最小的,卻也早就成年,女孩子出門在外,家人會擔心她的安危很正常,但總不至於連基本的衣食住行都要事無巨細地盯著吧?

  不管從哪個角度看,紀臣以哥哥的名義展露的這份關心,都顯得格外離奇和變態。

  更加詭異的是,紀臣來基地那天,表現出來的又是一個非常正常的狀態。

  在麵對紀雲薇突如其來的小性子,他非但沒有生氣,出於成年人的周全考慮,紀臣還特意在周老師麵前先把紀雲薇數落了幾句,大概是怕周老師心裏有想法,對紀雲薇日後的工作不利,最後還在離開前,交代讓秘書留了聯係方式,說是將以紀氏集團的名義給SCSD投注一筆科研基金。

  坦蕩大方,溫文有禮,那才是身為紀氏總裁該有的樣子。

  而不是電話裏這個好似從緊閉的匣子裏探出來的一縷陰沉的呼吸,化作一隻白森森的骨爪,不由分說地伸向距離蘇城幾千公裏的布蘭莊。

  聽完匯報的紀臣許久沒有開口,從電話那頭侵蝕而來的沉默,讓四周的空氣都變得稀薄壓抑。

  張昕悅緊張地數著胸腔裏鼓動的心跳,竟生出一種荒誕的想法來——自己是不是正在陪一個無比可怕的人發瘋?

  她秉著呼吸等待著新的指示,但等來的卻是電話被掛斷的嘟嘟忙音。

  張昕悅先是一怔,而後像脫了力氣一般,一下子摔坐在床板上,手機背麵濡濕一片,是她的手心在冒汗。

  “張昕悅,你躲這裏幹嘛?”秦曉蹬蹬蹬跑進來,手裏拿著烤好的一片年糕,“再出去吃點東西唄,省得晚上餓到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的,還得把我吵醒。”

  “秦曉……”

  張昕悅盯著那片烤得金黃的年糕,急促地吸了一口門外闖進的新鮮空氣。

  “你打個電話讓薇薇早點回來吧,這麽晚在外麵不大好。”

  秦曉覺得無語,翻翻白眼:“人家和男神過情人節呢,你儂我儂的,幹嘛要叫她回來?”

  張昕悅蠕動著唇角,到底沒再多說。

  外間的篝火燒烤還在進行著,看到戴安若有所思地望著張昕悅離開的方向,齊宇湊過來拍拍他的肩膀:“你還惦記張師姐呢?還沒被潑夠冷水啊?”

  “我接近她自然有我的理由,倒是你,薇薇今天都專門和男朋友出去約會了,你還覺得自己有機會?”戴安不動聲色地收斂著表情,開了一罐可樂,雪白的碳酸氣體冒了出來。

  “唉,你別說了……”今天一天,已經不止一個人這麽告訴他了,從最初的震驚難受,到現在的黯然惆悵,齊宇這副年輕的身體,還是十分堅強地熬過來了,他喪著一張臉,頹然道,“能有什麽辦法,她的心不在我這裏。”

  戴安反過來拍拍他:“那你還挺想得開。”

  “不然能怎麽樣?強扭的瓜不甜嘛。”

  戴安意味深長地笑道:“但也有人會覺得,瓜隻要扭下來了,甜不甜就沒所謂了。”

  “誰啊?這麽變態!”

  “可能是某些近水樓台卻得不到月的人吧。”

  戴安摸向自己的而後,指尖並攏,夾回一個黑色的紐扣狀物體,在掌心翻了一下,放回口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