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5.睡前故事
  小姑娘倒是很會講大道理,一板一眼的語調,比他們這些大人都要有模有樣。

  紀臣手心朝上,低頭看著橫陳在肌膚上的淺淺掌紋,淩亂交雜,像一張細密的網,從幼年起就將他罩得無法逃離。

  極短的一刹那,他開始痛恨於自己的殘廢,足不能行的廢物連看到喜歡的人摔倒,都沒能第一時間衝上前保護她。

  紀臣按住扶手,示意紀雲薇不用再推,輪椅停在客廳和餐廳之間的過道上。

  牆角立著木質的盆栽架,榫卯交接,是紀雲薇上小學那會兒親手組裝的,老爺子誇她手巧,也沒浪費,打那兒之後就往上麵添花草,傭人精心打理之下,總會長出一片蔥蔥鬱鬱的生機。

  他望著開了橙黃花朵的君子蘭,怒氣漸漸平息,苦笑道:“你別為覃婭開脫,今晚是她無理取鬧在先。”

  可話一說完,他就沉默了。

  真的是無“理”取鬧嗎?

  事實上,覃婭就是太清楚他對紀雲薇的感情了,才會患得患失。

  不管怎麽樣,一個女人在婚姻裏得不到應有的安全感,的確是他這個丈夫的失職。

  哪怕這場婚姻一開始就並非他所願。

  “大哥?”紀臣許久不出聲,紀雲薇站直了些,從她的角度看去,能輕易捕捉到他臉上有某種不知名的掙紮一閃而過。

  她的大哥是一個如此隱忍又溫柔的人,能忍常人之不能忍,能容常人之不能容,他是深秋明淨遼闊的天空,風霜將至也掩不住他的高遠平和。他長年累月地擎在大地之上,目送雁群南飛,目送葉片歸根,目送萬物此消彼長,卻從未因不能放下的責任而流露出一絲一毫的怨懟不忿。

  他向命運奉上了全部虔誠,嚴格地按照既定路線走著,他不像二哥那樣可以拋開公司,去追求自己的職業理想,也不可能像三哥那樣上躥下跳,做一切出盡風頭的快樂事。

  他是紀臣,是和這個家沒有血緣關係,又努力維係關係的人。

  紀雲薇倏然覺得心裏堵堵的,沒來由地跟著難過起來。

  她想說,如果這輩子都會那麽不開心的話,那就真的離婚吧,幹幹脆脆地做回自己,對他,對覃婭都好。

  但她早就不是小孩子了,這樣腦袋一熱的糊塗話她不敢說,也輪不到她來說。

  更何況紀臣和覃婭之間哪能真的幹脆,他們還有紀小墨。

  什麽也做不了,卻又能深刻感受到紀臣的進退兩難,紀雲薇的心情愈發沮喪,很想找個人說說話。

  回到房間洗了澡換上睡衣,張媽就敲門送來了草莓蛋糕:“大少爺吩咐的,甜品不能過夜,小姐您吃一點,要是吃不完,我再帶下去處理。”

  百膳居是蘇城老字號的招牌了,主要對接高規格宴會的食品供應,零售產品隻接受會員預訂。

  這個時候的草莓不算應季,但他們家做出來的就特別精致漂亮,鮮妍水靈的紅色水果被切成可愛的小花,嵌在柔軟的奶油上麵,像雪地裏綻放的紅梅。

  她拿起勺子挖了一口,嚐進嘴裏是恰到好處的甜。

  吃了四分之一,紀雲薇就不再吃了,揉了一下酸澀的眼睛:“張媽您帶走吧,早點休息哦。”

  她揚起笑臉,和張媽道了晚安。

  刷了牙,躺到床上卻怎麽也睡不著,摸到手機打開和傅景時的對話框,點開男人的語音聽了又聽,聽到第十七遍的時候,紀雲薇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給他發了一句:我能給你打電話嗎?

  她就是想聽聽他的聲音,很想很想。

  “啊!不行!”等紀雲薇回過神想把消息撤回,已經過了兩分鍾的反悔時間。

  她紅著臉抓了抓頭發,一下子手忙腳亂地爬起來,又咬著唇半跪在被子上,在輸入框裏反複編輯著合適的內容想解釋這個唐突冒失的請求。

  最後決定告訴對方,她其實是因為眼花發錯人了。

  嗯!剛做好心理建設,一個備注著“傅先生”的手機號碼打了進來。

  要命啊。

  她抖著手指滑開接聽,一開口,聲音因為慌亂顯得特沒底氣,落在耳邊軟糯糯的:“你、你好。”

  一緊張,反而忘了尊稱,無意中拉近了彼此間的距離。

  “怎麽了?”男人低聲問,四周靜悄悄的,紀雲薇卻覺得自己胡亂跳動的心髒有點吵。

  “不小心發錯消息了。”第一次和他打電話,紀雲薇不希望就這麽結束,立刻沒話找話,“你在做什麽呀?”

  傅景時靠在酒店床上,腿上放著一本書,《希臘棺材之謎》,是從酒店廊道的書架上隨手拿的,偵探小說,劇情還不錯,懸疑吊詭,驚險刺激,適合睡前閱讀。

  他把書合上,眼皮輕然一抬:“《安徒生童話》。”

  小姑娘家家的,還是不要知道太血腥的東西。

  紀雲薇神情一亮,無師自通地得寸進尺:“我有點睡不著,你可以……給我念故事嗎?”

  傅景時垂眸,卷而密的睫毛在眼下落了陰影,他看著紅黑色的書封,一隻黑色的鳥立在黑色的墓碑上,畫麵詭譎離奇。

  他按了按眉角,低聲笑了:“好。”

  “等一下!”沒想到他居然真的會答應,紀雲薇急忙躺下來,把被子拉到下巴處,露出雪白嬌嫩的小臉,手機被她放在耳邊,挨著枕頭立起來。

  傅景時聽著電話裏窸窸窣窣的一陣躁動,而後是女孩羞澀軟綿的提醒:“可以了。”

  “嗯。”

  說和做是兩回事,他沒這方麵的經驗,在腦內庫存裏來回搜索,挑了個耳熟能詳的故事——《醜小鴨》。

  “一個美麗的夏天,勤勞的鴨媽媽正在孵蛋……”

  他記得故事的大概,就憑著記憶轉換成更生動的描述,隻是聲線太過平緩,並不能將故事講得多麽精彩,反而真起到了催眠的作用。

  紀雲薇的房間是典型的公主房,粉白色係,布置得溫馨又甜美,柔軟的床帳外掛著一盞小夜燈,是一朵雲的形狀,她關掉了所有的燈,隻留了這一盞,就懸在不遠不近觸手可及的地方,發出微弱的淺粉色的光。

  是少女用滿心歡愉編織的夢。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故事結束了,她翻了個身,捧著手機,昏昏欲睡時咕噥著叫他:“傅先生?”

  “嗯?”傅景時已經拿過筆電,打開網頁查其它睡前故事了。

  “要是你的家人因為你的原因而陷入痛苦,你該怎麽辦?”

  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落在鍵盤上,遲遲沒再動。

  “我沒有家人。”許久,他蓋下屏幕,從床頭取了一支煙。

  那頭很安靜,倒是小姑娘規律清淺的呼吸從聽筒裏傳來。

  她睡著了。

  怎麽可以這麽乖。

  桃花眼尾滲出的些許戾氣忽而就散了。

  傅景時薄唇輕啟,吐出淡白的煙圈,嗓音低了下去:“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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