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薑黎腳步虛浮地走回酒肆,兩耳嗡嗡直響。

  方才霍玨問她那日的話可還算數,她期期艾艾地答了句“算、算的”,之後他便笑著同她說“好”。

  好。

  “所以,他這是答應了?”薑黎眨了眨眼,十分心虛地說服自己:“他不收旁的人的東西,隻收下我的錢袋,說……說明他對我也有意的。”

  “誰啊?誰對你有意啊?”薑令從屋子裏走了出來,目光在薑黎的臉上停了一瞬,“你的臉是怎麽回事?怎麽紅得都快滴血了?”

  薑黎忙用手背貼了下臉頰,果真熱得很,她拿手扇了扇風,眼神遊移:“我就是熱的,你不覺得熱嗎?”

  熱?

  這幾日正在倒春寒呢,哪兒熱了?

  薑令狐疑地盯著薑黎,“你是不是又去找霍玨哥了?”

  “……”

  薑黎沒好氣地看了薑令一眼,有氣無力道:“你小些聲,別讓娘聽到了。”

  雙胞姐弟就是這點不好,她但凡有點心事總能叫薑令一猜一個準。

  薑令頓覺心累,“姐——”

  薑黎見薑令擺出一副要同她促膝長談的架勢,連忙打住他的話匣子:“別,你先聽我說。”

  薑黎往酒肆後廚瞄了眼,把薑令扯進花廳,偷偷將方才霍玨說的話倒豆子似地倒了出來。

  “所以,你方才給霍玨哥送錢袋,”薑令清了清嗓子,“霍玨哥不僅收了,還答應了要做你的童養夫,對吧?”

  薑黎用力點頭。

  花廳裏靜了一瞬。

  薑令足足看了薑黎半盞茶的功夫,而後輕輕一歎,苦口婆心道:“阿黎,天雖已黑,但你做夢也做太早了。霍玨哥我很了解,怎麽可能會收下你的錢袋,還說出那樣的話?你,還是少做些不切實際的夢。”

  薑黎:“……”

  一牆之隔的蘇家藥鋪。

  霍玨立在薄光裏,手裏緊緊攥著那湖綠色錢袋。

  他將錢袋放在鼻側,深深嗅了口,一絲淡淡的馨香纏繞在鼻息間。

  少年閉上眼,薄白眼皮輕輕掩下眸子裏又深又沉的情緒。

  在宮裏沉浮了將近二十年,阿黎喜歡的那個冷麵少年早已死在了深宮裏,活下來的是那位心狠手辣、殺人如麻的掌印督公。

  可那又如何?

  霍玨倏地睜開眼,盯著虛空中的一點,唇角緩慢提起。

  隻要阿黎喜歡,他便做回那個她喜歡的霍玨。

  不過是一張麵具,戴上便是。

  霍玨大步流星地回了屋,在屋子裏慢慢走了一圈,而後在桌案前坐下,提筆寫了兩封信,裝進竹郵筒裏,封好蠟。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霍玨躺在炕上,卻毫無睡意,一閉眼便是下午薑黎站在門外望著自己的那張芙蓉臉。

  四更的梆聲在街頭傳來。

  霍玨在黑暗中起身,身輕如燕地越過屋牆,翻入隔壁酒肆的西廂房裏。

  房裏,少女蓋著厚厚的寢被,睡得很沉。

  霍玨靜靜站在那,聽著少女輕柔規律的呼吸聲,焦躁赤疼的心終於慢慢平和下來。

  -

  薑黎根本不知夜裏來了訪客,不到卯時便起來了。

  她伸了個懶腰,起身到西側的小廚房做早點。

  楊蕙娘廚藝不俗,釀酒術更是了得。阿黎耳濡目染,如今不管是廚藝還是釀酒,都十分拿得出手。

  酸菜切絲,拌著肉沫,放蔥蒜爆炒,再下一把手擀的麵條,兩碗香噴噴的酸菜肉沫麵便出鍋了。

  薑令打著哈欠走出屋子,聞到廚房裏飄來的裹著酸菜的香氣,肚皮立馬響起了空城計。

  咽了口唾沫,他走入小廚房,端起灶台上的碗,卻被薑黎敲了敲手。

  “這兩碗是我跟娘的,你的在這。”

  薑令盯著眼前隻飄著幾朵蔥花的素湯麵,不由得傻眼了:“為何我的麵沒有酸菜肉沫?”

  薑黎看著他不說話。

  薑令與她對視,電光火石間便想明白了。

  阿黎估計是惱他昨日說的話呢……

  薑令心裏長長歎了聲,罷了罷了,好男不與女鬥。

  他清了清嗓子,道:“阿黎你沒做夢,霍玨哥定是對你情根深種,才會說要做你的童養夫的。”

  薑黎笑眯眯地往薑令碗裏的湯麵澆了滿滿一勺酸菜肉末臊子。

  薑令:“……”還真是因為昨日說的話呢。

  吃過早膳,薑黎借口要到山裏采桑葚做桑葚酒,與薑令一同出了門。

  正德書院坐落在書院大街的盡頭,過了書院再往南走一截路便是青桐山,也是薑黎要去的地方。

  兩人走了小半個時辰,快到書院時,前頭忽然一陣喧鬧。

  薑黎抬眼望去。

  那被十數個小娘子重重包圍的俊俏郎君可不就是霍玨麽?

  這些小娘子薑黎都識得,送香囊的是西柳大街的何四娘子,送絡子的是南院大街的莫大娘子。

  許是聽說了昨日霍玨在朱福大街被包圍的事,今日這兩條街的未婚小娘子不甘示弱,一大早便全部出動。

  薑黎咬了咬唇,正要上前,卻聽見霍玨冷聲開口:“你們擋著我的路了。”

  麵如冠玉的少年神色冷厲,氣勢逼人,狹長的鳳眼輕輕一掃,便似有刀光劍影隱匿其中。

  原本吵吵鬧鬧的場景一下子靜了下來。

  幾位小娘子麵麵相覷,均被霍玨身上那滲人的氣勢逼退了兩步,下意識給他讓出了一條道。

  唯獨何四娘子不甘心地上前一步:“霍郎君,我們沒想要擋路,隻是想送些小心意給——”

  霍玨在她靠近時便迅速往側邊一避,同時冷聲打斷她:“姑娘請自重。”

  他的聲音不輕不重,語速不疾不徐,可這話落入耳裏卻帶著濃濃的戾氣,似乎還帶了點殺意。

  從前霍玨也曾拒絕過人,雖語氣不耐,卻不會像今日這般懾人,震得人心口惴惴。

  何四娘子眼眶瞬間紅了,“嚶”一聲便轉身跑開。

  旁的小娘子見狀,也紛紛離去。

  薑令趁此良機,趕忙給薑黎醒醒腦:“聽到沒?霍玨哥不喜歡小娘子太過癡纏,阿黎,你別總湊到霍玨哥麵前惹人嫌。”

  要擱往日,薑黎肯定要同薑令吵幾嘴,要他說清楚自己哪裏惹人嫌。

  可現下她哪裏還聽得見薑令的話,滿腦子都是霍玨毫不留情拒絕旁人的樣子。

  那種道不清說不明的怪異感與陌生感再次襲來。

  霍玨他……似乎有些不一樣了。

  也不知是察覺到她的目光,還是聽到了薑令的聲音,霍玨忽然轉過身,目光掠過薑令,直直落在了薑黎臉上。

  就這一眼的功夫,少年原先冷厲的眉眼柔和了下來,冷潭似的眸子漸漸有了溫度,眸子深處映著少女海棠花般嬌媚的臉。

  薑黎在與他對視的瞬間心口忽地就不忐忑了。

  他臉上是她熟悉的冷漠神色,周身那如切如磋的冷玉般的氣度也如從前一般無二。

  是昨夜沒睡好導致的錯覺吧。

  霍玨他始終是她喜歡的霍玨呀,難不成還真成了畫皮妖不成?頂著霍玨的皮,卻換了個內裏。

  想想便知荒唐!

  薑黎忍不住一笑。

  春光明媚,柳絮紛揚。

  清麗嬌憨的少女衝芝蘭玉樹的少年莞爾一笑。

  “阿——嚏!”

  可惜這美好的畫麵被薑令一聲噴嚏打破了。

  薑令揉了揉鼻子。

  想著霍玨哥方才剛被一群小娘子惹得不痛快,阿黎最好也別在這裏礙他眼,便對薑黎說:“阿黎,我跟霍玨哥要進書院了,你快去采桑葚吧,再晚日頭就大了。”

  薑黎“嗯”了一聲,眼睛卻還是望著霍玨。

  拋卻腦中的胡思亂想,方才霍玨拒絕何四娘子的態度她是十分滿意的。

  既然做了她的童養夫,那男德自是要守的。

  “那我去山裏啦。”少女彎著唇角說道:“等你們下學了,我給你們做好吃的。”

  她的童養夫如此守男德,她自然要做些美味的吃食犒勞他。

  -

  薑令望著她腳步輕快愉悅的背影,一時納悶:她這是在開懷個什麽勁兒?

  少年搖搖頭,想不通便不多想,轉而提起另一件事,道:“對了,霍玨哥,今日該放榜了罷?”

  桐安城隸屬常州府,縣試與府試每年一度,過了府試方才有資格參加三年兩度的院試。

  薑令這一年並未下場,但霍玨卻是參加了縣試的,出榜日期便是今日。

  “是今日。”霍玨微微眯了下眼。

  成泰五年,他在縣試、府試、院試連得了三個案首,拿下了“小三元”的美譽。

  八月參加鄉試,得了常州府解元。

  那時桐安城的百姓都在盼著霍玨進京後能再奪個“□□”,好為桐安學子揚名大周。

  卻不想來年到了盛京,因為徐書瑤的緣故,他硬生生錯過會試,失去了留在盛京的良機。

  霍玨眼皮微闔,這一次若要順利參加會試,須得提前將徐書瑤解決了。

  兩人剛進學堂,霍玨便被山長薛茂喊到了穹廬山舍。

  山舍是曆任山長休憩的地方,因門前有一大片高大蔥蘢的竹林,因此又稱作竹廬。

  薛茂在竹林裏擺了套竹椅,優哉遊哉地泡著茶。

  男人生得高大儒雅,相貌堂堂,留著一把烏黑華亮的美須髯。

  霍玨穿過竹林,正要躬身行禮,卻見薛茂一揮袖子,爽朗笑道:“無需多禮。”

  少年並未因為他這話而停下動作,鄭重地作揖行禮。

  上輩子薛茂在霍玨獨斷朝綱後,曾割袍斷義,怒罵他是亂臣賊子,可霍玨從未忘過薛茂待他的恩情。

  “學生見過山長。”

  “坐下吧。”薛茂笑著斟了兩杯茶,“今日縣試輪榜,你可知你排第幾?”

  “第一。”霍玨平靜道。

  薛茂抬眸打量他,隻見少年一臉雲淡風輕,既無喜色也無傲意,端的是八風不動。

  “你對自己倒是了解,沒錯,你得了案首。”薛茂一口飲盡杯中茶水,又道:“知縣大人有意要設宴,托我給你遞了帖,你可想去?”

  霍玨沉吟半晌,搖了搖頭:“不過是縣試,況且,學生伯父病重,根本無心赴宴。”

  薛茂撫著美須,眼中激賞之意愈發盛,“正該如此,再是才華橫溢也須得過五關斬六將,方能澹台折桂、金榜題名。你如今隻過了第一關,切勿心煩意燥,得意忘形。”

  “學生謹記山長教誨。”

  薛茂又考究了霍玨半個時辰的學問,方才放他離去。

  從竹林出來,霍玨輕輕撫著袖口裏的錢袋,冷淡的眉眼倏地柔和。他鬆開手,正要抬腳離去,身後忽然傳來一道溫溫柔柔的嗓音。

  “霍公子請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