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薑黎愁眉苦臉地回了酒肆。

  朱福大街裏喜歡霍玨的小娘子可不少的,蘇瑤一走,誰都想摘下這朵高嶺之花。

  唉,說是強敵環伺也不為過。

  不說別的,就說薑黎的手帕交。

  劉嫣生得清秀可人,又有個秀才爹,識文斷字,知書達理。張鶯鶯嬌俏活潑,家境殷實,又是獨女,萬貫家財日後都是留給她的。

  和她們一比,薑黎也就這張臉能拿得出手。

  猶豫了半天,薑黎還是決定將銀子送去給霍玨。

  雖說銀子的的確確沒有玉佩和墨錠那般高雅,但霍玨這會缺的正是銀子。大不了就說是借他的,他現在正是囊中羞澀,隻說是借,應當會收下吧。

  -

  正德書院。

  偌大的學堂裏整整齊齊擺著二十張書案,幾個少年正坐在後頭幾張木椅上,壓低嗓音嬉笑著說話。

  一個穿著藍色衣裳的少年繪聲繪色道:“方才霍玨被一群小娘子圍住時,差點出不來!我看他臉臭得都快說不出話來了。”

  “這麽誇張?那些小娘子都圍著他作甚?”旁邊一個濃眉大眼的少年接過話。

  “還能作甚?自然是送東西訴衷情唄!”藍衣少年道,“咱們桐安城的小娘子,誰不喜歡霍玨?”

  “不過是看中霍玨那張臉罷了,這些小娘子也太膚淺了。”

  ……

  一群人嘰嘰喳喳個沒完,半是玩笑半是譏諷,薑令聽了半日,越聽心裏越堵。

  也不曉得阿黎方才是不是也跑去送東西了。

  “怎的?你們這是羨慕妒忌了?一大早嚷嚷個沒停。”薑令放下手裏的書,嘲諷道:“放心,隻要你們學問能做得比霍玨哥好,就算長得不堪入目,也會有小娘子看上你們。問題是,你們能嗎?”

  那幾人被薑令說得麵紅耳赤,正要反唇相譏,眼尾卻瞥見一道挺拔修長的身影。

  眾人齊齊噤聲。

  霍玨緩步走進學堂,麵色冷漠。

  他身量高,比一眾少年都要高出半個頭。身姿十年如一日的挺拔若鬆竹,明明年歲相仿,可他站在那裏,身上的氣勢就是比旁人要壓人。

  方才還在誇誇而談的少年們麵麵相覷,氣氛一時尷尬。

  在書院裏,沒人敢惹霍玨。

  方才見霍玨被山長叫走,那幾個少年才敢在他背後偷摸著說幾句。現下正主回來了,哪還敢吱聲。

  霍玨也沒看他們,眉眼低垂,麵無波瀾,徑直在他的書案前坐下,拿出一本《春秋抄讀》慢慢翻閱。

  幾個少年見狀,悄悄鬆了口氣。

  薑令鄙夷地撇撇嘴,扭頭看向霍玨,問道:“霍玨哥,你方才過來書院時,有遇到阿黎嗎?”

  霍玨垂下的眼睫一動不動,“沒有。”

  薑令舒了口氣。

  很好,看來昨日的話還是有點用,他那傻姐姐沒被美色衝昏頭,傻乎乎地跑去招惹霍玨哥。

  -

  不多時鼓聲驟響,年逾古稀的先生夾著戒尺書冊,晃著步子慢悠悠走入學堂。

  今日的課主講《春秋》,霍玨漫不經心地翻著手上的書。

  這本書他六歲那年便能倒背如流,不隻《春秋》,本家藏書閣裏的書,他大半都看過,且都爛熟於心。

  可那又如何?

  那個博聞強識、驚才絕豔的衛二公子早就死了。

  如今的霍玨,不過是一具為複仇而活的孤魂野鬼。

  霍玨垂下眼簾,骨節分明的手指緩緩劃過書頁上的一句話——

  子不複仇,非子也。

  正德書院卯時擊鼓上課,申時下學。

  霍玨心裏記掛著蘇世青,正午過後,同山長告了假便離開了書院。

  回到朱福大街,雇來照顧蘇世青的婆子曹婆婆剛從蘇世青房間出來,手裏端著的盤子裏放著一個空碗。

  曹婆婆見霍玨下了學,忙道:“廚房裏還熱著飯,阿玨你快去吃,蘇大夫已經睡下了。”

  霍玨應了聲,抬腳往廚房走。

  用過飯後,霍玨在蘇世青門外看了眼才回屋。

  他揉了揉頭,在暖炕邊坐下。這幾日他總是頭疼,一日比一日疼。

  霍玨慣能忍疼,可此刻的痛楚卻疼得他幾乎無法呼吸。像是無數把刀子在腦海裏千刀萬剮,橫衝直撞。

  霍玨剛想起身,眼前忽然一黑,整個人直直砸入炕裏。

  時辰一點一點過去。

  日光透過薄薄的砂紙,從陳舊的桌案慢慢遊移至牆邊的暖炕。

  暖炕上一動不動的少年突然悶哼了聲,緊接著他豁然睜眼,狹長的鳳眸閃過一絲狠戾,周身的氣勢淩厲逼人,與半個時辰前的他仿佛判若兩人。

  少年從炕上下來,環視四周後,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出來!”

  冷厲的聲音落下,屋子裏卻愈發靜了。

  窗外和煦的風擦著楹窗,帶來輕微的震動聲。除此之外,再無旁的聲響。

  霍玨狹長的鳳眸越發淩厲。

  數息之前,他分明還在金鑾殿裏,被刺客重重包圍。

  誰知一眨眼他便出現在了這裏?

  這究竟是何妖術?

  霍玨等了半晌也沒等到刺客露麵,唇角一抿,細細打量起周遭的環境。

  一低眼便見暖炕旁邊的桌案上正放著一本《春秋》,他走過去拿起書翻了翻,眉心驟然一縮。

  這是他的字跡。

  這書亦是他年少時在書院讀書時用的,可當初他淨身入宮前分明將這些書全都一把火燒了。

  霍玨放下書,目光忽然一凝,落在了手腕處那洗得發白的青布袖口上。

  他是大權在握、獨斷朝綱的掌印督公,這樣的粗布衣裳連給他禦馬的仆從都不會穿。

  霍玨再次看向書案上的書,心裏隱隱騰起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

  他呼吸倏地一窒,“哐”一聲拉開房門,大步邁了出去。

  天井的竹簸箕還曬著桔梗、桑白皮等等數十種藥材,空氣裏隱隱浮動著藥香。

  霍玨低身摸著這些半幹的藥材,眸色複雜。

  這都是麻杏石甘湯和小青龍湯的藥材。

  許多年前,當他還住在朱福大街時,他時常煎這兩味藥給蘇伯治病。

  霍玨站起身,目光一寸一寸地掠過這裏的一草一木,貼在腿側的手卻止不住顫抖。

  手掌緊攥成拳,他抿著唇,呼吸一點一點放慢。

  屍山血海裏走過那麽多年,他的心緒早就失去了波瀾,便是泰山崩於前也心如止水。

  他已經許久不曾有過這樣複雜的情緒,詫異、不可置信以及隱隱的……期盼。

  霍玨一時分不清,他是又做夢了,還是真的……回來了?

  恰在此時,一道微弱的敲門聲忽然響起,下一瞬,霍玨聽到了在夢裏糾纏了他許多年的聲音。

  “霍……霍玨,你在嗎?”

  -

  霍玨僵在原地。

  大抵是午夜夢回時回憶過太多遍,他對薑黎的一切已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此時門外那道溫軟的嗓音便是他的阿黎。

  許是等待的時間比往常久了些,薑黎的聲音再次響起:“霍玨,你在嗎?”

  霍玨如夢初醒,疾步走到側門。

  門“吱呀”一聲打開,木板快速劃開空氣,輕輕撩起了他的衣擺。

  門外,色若海棠的小娘子怯怯地望著他,圓圓的小鹿眼似是潤了一層水霧,瀲灩又嬌憨。

  霍玨呼吸一頓,心口像是被熱血燙過,赤赤的疼。

  他靜靜望著她,深深沉沉的目光跨過了漫長的時光落在她鮮活的臉上。

  開口喃了句:“阿黎……”

  -

  薑黎總覺得今日的霍玨有些奇怪,可又琢磨不出哪裏奇怪。

  臉還是那張臉,眼睛還是那雙眼睛。

  但素來寂暗冰冷的眸子卻有些不一樣了,仿佛是夜裏的深海,瞧著平靜,卻暗藏洶湧。

  被霍玨一瞬不錯地望著,小娘子很快便拋下紛雜的思緒,紅著臉別開目光,蓬鬆的額發被風溫柔撩開,露出光潔的額頭。

  “我,我來給你送東西的。”薑黎咬了咬舌尖,強行壓住兵荒馬亂的心跳,從腰封裏摸出個繡著竹紋的錢袋。

  那是個湖綠色的綢布錢袋,袋子正麵那幾株青竹還留著幾個細小的線頭。

  這幾株竹子還是薑黎過來之前花了好幾個時辰繡上去的,就為了讓這錢袋看起來文雅些。

  可惜她繡活不好,竹子繡得歪歪扭扭的,似竹非竹,似葉非葉,瞧著便有些不倫不類。

  薑黎羞赧地低下了眼。

  垂下的視線裏很快出現了一隻白皙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掌,那手並沒有接過錢袋,反而輕輕捏住了薑黎的一根手指頭。

  略帶薄繭的指腹輕輕摩挲著她指尖上密密麻麻的針眼。

  這動作委實太過親昵,饒是薑黎心悅霍玨已久,也不免覺得無措又怔然。

  她下意識縮了縮手,可霍玨卻不肯鬆手,明明沒覺得他用多大勁兒,但她的手就是無法動彈半分。

  “阿黎的手怎地受傷了?”

  薑黎飛快地看了他一眼,沒再抽回手,隻低聲道:“繡這錢袋時留下的,你知道的,我的女紅一貫做得不好。”

  話音一落,眼前的小郎君像是終於注意到了這個錢袋,伸手輕輕一勾,錢袋便落入他掌心。

  霍玨緩緩摩挲著那幾株歪歪扭扭的草,低聲道:“怎會不好?這幾株蘭草我瞧著十分別致生動。”

  薑黎:“……”

  蘭草……

  草……

  霍玨在此時也終於想起,在他參加鄉試那年,薑黎的的確確給他送過一個錢袋,卻被他無情地拒之門外。

  彼時他滿心隻想複仇,一而再再而三地傷了小娘子的心而不自知。

  霍玨掩下眼底的晦澀,晃了下手裏的錢袋,道:“這是阿黎攢下的銀子?”

  “嗯,是我攢下的。”薑黎怕他不肯收,又添了句:“你放心,這些銀子我很快便能掙回來。城東員外府的陳老夫人特別愛吃我做的糕點,每回給她送糕點,都能得不少賞錢的。”

  錢袋裏的銀兩約莫十來兩,陳老夫人的賞錢再豐厚,沒有個兩三年,阿黎根本攢不下這麽多銀子。

  霍玨攥緊手上的錢袋,漆黑的瞳眸裏映著薑黎的臉:“阿黎想要我收下這些銀子?”

  薑黎輕輕頷首:“你這會需要用錢的地方不少,蘇老爹生著病,蘇瑤又離開了,如今所有的重擔都你身上,你不必同我客氣。”

  “蘇瑤?”

  霍玨輕輕蹙眉,這名字他已經許久未曾聽說過了。

  說來,他之所以科舉無望,就是拜蘇瑤,不,該說是鎮平侯府的大小姐徐書瑤所賜。

  若不是因為她,他也不會被逼到走投無路的境地,隻能選擇淨身入宮。

  若他沒有進宮,阿黎興許就不會死。

  薑黎聽見霍玨又念起蘇瑤的名字,心裏莫名一堵,不由得抿了抿嘴,細聲道:“蘇瑤昨日就回去盛京了,她家裏給她定了門親事。你,你就別再牽掛她了。”

  霍玨驟然一愣,很快眉心一鬆,提眉看她。

  是了,阿黎一直以為他是蘇瑤的童養夫。在蘇瑤走後,還曾經跑過來同他說:“蘇瑤不要你,我要。”

  曾經久遠的回憶頃刻間席卷而來,上一世,他拒絕了她。

  可這一世,他再也不會犯從前的錯誤。

  霍玨垂下眼靜靜看她,良久,骨感白皙的指輕輕勾住她肩上一綹烏發,柔聲道:“阿黎那日說過的話可還算數?”

  薑黎腦袋一懵。

  印象中的霍玨從來不會做這樣的舉動,更不會用如此溫柔的語氣同她說話。

  這……這真的是她認識的霍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