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母屏風燭影深
  雲母屏風燭影深

   碧泱端來水盆巾帕,梅雪霽在溫水中淨了手,接過碧泱遞過來的絲帕擦幹,含笑道了聲:“多謝。”

   碧泱抬起頭瞥了她一眼,嘴唇輕抿著,又飛快地低下頭去。

   梅雪霽瞧著她欲言又止的摸樣,不由有些納悶,聯想起方才與程太後的一番對話,心中更是忐忑糾結。

   一開始,太後娘娘氣勢洶洶,指責她禍亂朝綱,害死瑾美人母子,經她一番辯解之後,卻忽然雲開霧散,和顏悅色。難道,她真的相信了她的話,相信了她的清白?

   “……若是有朝一日,你的愛會讓他失去一切,你舍得嗎……”

   她最後的那一句話中,到底蘊藏了怎樣的含義?

   難道,雲灝真的會為了她失去一切嗎?

   雲灝……

   心,驀然抽緊,梅雪霽頓時焦慮了起來。不行,她不能再故作平靜地坐在這裏,她要馬上去見雲灝,告訴他今天生的一切……

   想到這裏,她霍地起身來道:“碧泱姐姐,花木修剪好,我該回去了。不知太後娘娘可還在宮裏?我這就去向她道辭。”

   碧泱一愣,慌忙攔著她道:“小主再坐坐吧,忙了半天,還沒給您奉茶呢,一會兒太後娘娘知道了,一定會怪罪奴婢失禮。”

   梅雪霽搖頭道:“不妨事,我有些乏了,想回宮歇著,改日再來討擾。”

   碧泱用力按住她道:“無論如何,先飲了茶再走不遲,太後娘娘吩咐了,要奴婢沏上小主最愛的茉莉香片伺候,小主不給奴婢薄麵可以,可太後娘娘的懿旨……”

   “唉…….”梅雪霽無奈苦笑,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好吧,勞煩姐姐了。”

   碧泱莞爾一笑,轉身翩然出了屋,過了不久,端來托盤茶具擱在雕漆嵌貝的小幾上衝泡起茶來。轉瞬之間,芳香的茉莉花味道飄逸開來,驅散了原本馥鬱的沉香氣息。

   梅雪霽端過茶盅,深吸了一口氣,輕輕吹去水麵的浮沫,呷了一小口,但覺清甜的花香從齒間沁入,一直彌漫至肺腑,胸臆間所有鬱結的濁氣頓時一掃,整個人不覺神清氣爽。

   她放下茶盅,展眉笑道:“真香,果然好茶。”

   碧泱看她一眼,唇邊掛著微笑:“小主既然喜歡,不妨……”

   正說到這裏,忽聽外間傳來一聲傳報:“聖駕到!”

   梅雪霽心頭一跳,下意識地立起身來,卻被碧泱輕輕按住。

   “小主且別忙著出去,”碧泱湊近她的耳側,壓低了聲音道,“太後娘娘也許要同陛下商議些什麽,咱們不便打攪,不如先等一等。”

   梅雪霽側過頭,卻見碧泱眉尖微蹙,閃爍的雙眸間似乎蘊藏著無限意味。她迷惑著,卻又不由自主地依從了她,靜靜地坐在原地,側耳傾聽外間的聲響。

   囊囊的靴聲響徹在殿宇之內,一步一步,帶著匆促和堅定。

   “兒臣拜見母後。”雲灝的聲音隔著屏風和簾幕傳來,仿佛溫柔而熟悉的指,在她心弦上輕輕一撫。

   雲母屏風燭影深(二)

   “嗬嗬,”太後笑道,“灝兒平身吧。見了母後何必多禮?”

   “謝母後,”一陣窸窸窣窣衣袍輕響過後,齊雲灝的聲音再度傳來:“不知母後傳喚兒臣所為何事?”

   程太後略微一頓,隨即不動聲色地道:“今日母後隱約聽得一個消息,說是朝堂上群臣之中倒有一半已然連著三日不上朝了,不知是真是假?”

   “是真的。”齊雲灝的聲音淡然無波。

   “那麽,灝兒有何應對?”

   齊雲灝沉默片刻,冷笑一聲道:“兒臣已將帶頭生事之人降罪拘捕,明日起想必一切風波皆會平息。”

   “降罪拘捕!”程太後提高了嗓音,“灝兒拘捕了誰?”

   “祿王齊雲渺、太傅劉奉台、前丞相秦舒……”

   “渺兒……”程太後倒吸一口涼氣,聲音中帶著難抑的憤懣,“你竟然為了一個女人,不惜將自己的兄弟降罪入獄?”

   “母後……”

   “別說了!”程太後打斷他,“渺兒雖然憊懶不羈,到底還是你父皇的兒子、我天啟身份尊貴的王爺!他犯了什麽罪,值得你如此興師動眾,痛下狠手?……哼,別以為母後深居內宮耳目閉塞,據我所知,群臣罷朝的根源不過是要你除掉身邊的妖孽,那個女人攪得朝野上下、深宮內外波瀾四起,詭異之事不絕,莫說渺兒和大臣們,就連母後也欲將之逐出後宮……難道,你還要將母後降罪不成?”

   齊雲灝又是一陣沉默,再開口時,聲音已然變得冷硬如鐵:“兒臣不敢。兒臣之所以下旨拘捕祿王,是因為他鼓動群臣對抗朝廷,伺機犯上作亂。狼子野心,其心可誅!母後向來睿智明理,想必不會為了親情而罔顧國之大節…….”說到此處,他停頓了一下,微微歎息一聲道:“說到霽兒,她是兒臣的妻子,不是妖孽,也不是禍水,兒臣不允許有人詆毀她……退一萬步講,即便她是妖、是禍水,兒臣也不在乎,要與她相守一生,不離不棄!”

   “當啷”一聲脆響傳來,仿佛是什麽東西被摔成了碎片。

   梅雪霽驀地站起身來,急急走到門邊卻又停住腳步,默默將頭斜靠在門框上,淚水仿佛斷線的珠子一般撲簌簌地落滿了衣襟。

   碧泱望著她蒼白如紙的麵龐,不由低歎一聲,走上前去扶住她微微亂顫的身子,張開口,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耳邊,太後憤怒的聲音如同呼嘯凜冽的寒風,生生地撞擊在人的心間。

   “……好!好一位情深似海的帝王!在你心中,便隻裝得下一個女人嗎?為了她,你竟然罔顧列祖列宗、罔顧先皇、罔顧江山萬民……莫非你忘了,先祖打下江山何等不易?父皇母後辛苦守業又是怎樣的艱難?好容易將一片太平盛世交到你手上,卻被你**熏心、是非不辨,輕輕鬆鬆地就這樣斷送掉嗎?母後為你懷胎十月,自幼教你讀書識理、扶你登上皇位,難道,為的就是替天啟迎來這樣一位君主?!”

   雲母屏風燭影深(三)

   “灝兒,”太後輕舒一口氣,聲音緩和了下來,“母後知道你心中不舍。但是,犧牲一個女子,卻能保住我天啟的江山穩固,身為君王,孰輕孰重你要掂量清楚……何況,母後並不是要你賜死霽丫頭,要的隻是將她打入冷宮,幽囚一生;抑或,以妖孽之名逐出宮去,遠遠地送至境外,一輩子不再出現在你麵前。也許,這樣就可以除去朝野上下的非議和混亂……”

   “不!”齊雲灝打斷她,聲音低啞而暗沉,隱約帶著憤怒的輕顫,“霽兒並沒有做錯什麽,朕絕不會傷害她!”

   太後沉默。

   死寂,籠罩在承恩殿上空。陰鬱而緊張的空氣,仿佛一張厚重的網,沉沉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鳳椅上端坐的太後、玉階下佇立的君王、門內的斜倚的梅雪霽,各自沉浸在無邊無涯的思緒之中,心亂如麻……

   良久,忽聽太後冷冷一笑:“別以為哀家隻生了你這一個兒子,你便可以高枕無憂。為了天啟的江山社稷,哀家可以立了你,照樣也可以……”

   她頓了一下,從齒間狠狠擠出了三個字,“廢了你!”

   齊雲灝深吸一口氣,淡淡地笑了:“就依母後吧。其實,這個皇帝……朕也是做得厭了,若得卸下重任,從此江湖逍遙,倒也正中下懷……”

   “吧嗒……”

   忽如其來的一聲悶響,讓搖搖欲墜的的梅雪霽心內又是一顫。她抹一把滿臉的淚水,匆忙回過頭去,卻見身後紫檀八仙桌上的一盆金邊茶梅不知什麽時候跌落在地,灰泥伴著零落的花葉濺得到處都是。

   “怎麽回事?”殿前,傳來太後威嚴的聲音。

   碧泱趕緊湊前一步,對著門外道:“啟稟太後娘娘,是奴婢該死,失手打翻了花盆,望太後娘娘恕罪。”

   “罷了,”太後低歎一聲,“收拾了吧。”

   “是。”碧泱低應一聲,回過身來。卻見梅雪霽仿佛牽線的木偶一般緩緩地向另一側的角門走去。畫梁上懸著的幾盞淡墨山水宮燈把淡淡的光暈籠罩在她身上,將她纖弱的影子拉得益細長。她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走著,仿佛一縷孤魂,尋不到投奔的方向。

   “您這是要去哪兒?”碧泱趕上前去伸手要攙扶她,卻被她輕輕地甩開了。

   “不早了,我……該回去了。”她回眸一笑,璀璨的容光霎時照耀滿室。

   那一邊,齊雲灝的耳邊隱約飄過一個熟悉的聲音,仿佛纖細的指尖,撥得他心弦一顫。待側耳細聽,卻再沒了聲息。他蹙起眉,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但見帷幕重重,悄掩著寂靜的宮室。

   “裏麵是誰?”他回過頭,投向母親的目光中含著幾許疑惑。

   程太後垂下眼,唇邊隱隱地掛上了一縷微笑:“是碧泱和碧煙這兩個奴婢,毛手毛腳地,打碎了哀家的花盆。”

   “哦。”齊雲灝漫應著,莫名懸起的心稍稍放鬆。

   “灝兒,”太後深深地凝望他,“告訴母後,你真的不想做皇帝了嗎?”

   齊雲灝抬起頭,臉上漾起一絲苦笑:“對兒臣來說,為帝毫無樂趣可言,有的隻是責任和羈絆,即便是心愛的妻子,都無法護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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