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不及林間自在啼
  齊雲灝垂下頭,心裏閃過一絲無奈——哪裏是他不給她名份?分明是她不稀罕他給的名份、千方百計不讓他封她為妃!他答應過不碰她,這一條早已被他違背;答應過三年後放她出宮,嗯,這一條他當然也絕對要食言;剩下這最後一條……。

   “皇兄?”齊雲蘿見哥哥麵色陰鬱、沉默不語,不由心中著急。

   齊雲灝抬起臉,雙目霎時璨若寒星——有了,他答應過不封她為妃,但是,他可以讓她做他的皇後啊。皇後豈能等同於妃子?封她為後不算食言。哈哈,霽兒,你終究還是無法逃離朕的身邊。

   “母後,”齊雲灝臉上的愁雲一掃而空,他對程太後深深一揖道:“父皇留下遺詔讓梅氏為六宮之主,朕不妨以後位賜之,母後以為如何?”

   程太後驚異不已,愣了許久終於含笑點頭道:“先皇本意便是讓梅氏為後,前陣子隻是你自己心存別扭,母後也不便與你太過計較。如今既這麽著,就依你的意思把霽丫頭封了後。這事背後有遺詔鋪墊,想必不會有人站出來鳴叫不平。”

   齊雲灝喜出望外:“兒臣這就擬詔。”

   程太後點頭道:“好。說來這事既全了灝兒的心意、又不違先皇遺旨、還可免去朝中各黨和嬪妃間的角力爭鬥,可謂三全其美。”

   齊雲蘿站起身來,拍手笑道:“正是呢,這是天大的好消息。我正盼著霽兒長留宮中,如今可稱了心了。不行,我得趕緊給她道喜去!”

   完,樂顛顛地就往殿外衝。

   “籮蘿……”齊雲灝招手想叫住她,她卻早已一陣風地走了。

   齊雲灝垂下手,暗自歎了一口氣。籮蘿哪裏知道,封後的事在霽兒聽來也許並非是一個令她歡欣鼓舞的好消息。不知她接訊後將作何反應——是喜、是惱、抑或是無奈?唉,他一直無法了解她的心意,在他麵前,她的心總是像霧中的花、雲中的月,而望而不可及………

   罷了,隨籮蘿去吧。也許,由籮蘿向她宣布這一消息,對她的震動會小一些、更容易接受一些………

   太液池上拂過了一陣風,波濤翻湧,拍岸之聲漸次傳來。梅雪霽擱下了手中的石杵,低下頭去輕嗅瓷罐中花泥的芬芳。

   侍琴走過來,用絲帕細細替她擦去額角沁出的汗珠,笑著說:“真香啊,這天羽杜鵑果然不同凡響。”

   梅雪霽用指尖挑了一撮花泥輕輕在掌中研磨,滿意地點了點頭道:“正是呢。色妍、香鬱、質地均勻細膩,確是調製香粉的好材料。”

   侍琴笑道:“怪不得小姐誇它為仙品,這樣名貴的花兒也隻有在深宮大內才見得著。”說著,她微瞥了一眼梅雪霽,猶豫了片刻又開口道:“奴婢覺得,留在宮中也有留在宮中的好處…………”

   梅雪霽臉上的笑意漸收,站起身來用絲帕擦去了手中的花泥。淡白色的日光透過雕花木窗照射進來,點點塵屑在光線中翻舞。梅雪霽走到窗前,用手指撥開了遮目的金色輕紗。廊下幾株芭蕉綠臘猶卷,襯著櫻樹上點點泛紅的櫻桃,分外嬌豔。成群的翠鳥歡快地在櫻樹下穿梭,搶食著鮮美的果實。

   梅雪霽放下紗簾,眼中拂過一絲豔羨。

   “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她低聲吟著,輕顫的長睫在臉上投下了兩彎淡淡的陰影。

   侍琴不覺心頭一沉,正待勸解,忽聽外間傳報:“莞柔公主求見。”

   梅雪霽抬起眼,臉上浮起了笑意:“公主殿下來了,快請她進來。”

   通報的小太監麵露難色,低頭回道:“啟稟梅主子,掬月宮是陛下的寢宮,萬歲爺吩咐過,除了梅主子其他人沒有聖旨不得擅入。”

   梅雪霽愣了一愣,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道:“罷了,我出去見她。”

   大理石雕漆的屏風後傳來清脆的環佩叮當聲。莞柔公主齊雲蘿微笑著抬起了眼睛。但見重簾卷處,一群紫衣宮女簇擁著一位宮妝麗人匆匆朝她走來。烏雲堆砌的髻上赤金步搖款款輕顫,鬢邊珠花璀璨,更襯得她肌膚瑩白如雪。一襲嫩綠色紗衣如雲似霧,襟上幾叢蘇繡迎春花淡淡地泛著金光。裙上的五色絲絛被腳步帶起,在身後輕揚著,行動處回風舞雪,恍若神妃仙子。

   “籮蘿。”梅雪霽笑著來牽她的手。

   齊雲蘿這才從愣怔中驚醒,睜大眼睛道:“是你嗎,霽兒?我都快認不出了。”

   “是我。”梅雪霽白皙的雙頰上微微泛起了紅暈。

   齊雲蘿“噗哧”一笑道:“自你住進掬月宮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你,沒想到時隔一月,你卻像脫胎換骨似的。嗬嗬,看來我皇兄真會調理人。”

   梅雪霽頓時羞成了一個大紅臉,匆匆地低下頭去無言以對。

   齊雲蘿輕笑著挽起她的胳膊:“咱們老是這樣站在門口說話也不是個事兒,不如出去找個僻靜的地方好好敘敘舊。”邊說邊對她眨著眼睛:“走吧,皇嫂。”

   梅雪霽被她拖著一路向前,心裏卻微微懊惱著。自打她進了掬月閣,內心就一直處於慌亂無助中。有好幾次她都想去找莞柔公主訴訴心事,卻一直猶豫著。說到底,她就是怕她那一付憋不住話的捉狹性子。她的煩惱到她麵前,保不準就成了被打趣的話頭——唉,誰知憋了半天,最終還是難逃她那張不饒人的嘴巴啊……

   齊雲蘿拉著梅雪霽來到太液池邊的一處涼亭中,涼亭連著水上的長廊。水麵上的清風徐徐吹送,帶來了岸邊紫藤花的香味。

   “皇嫂,你怎麽不說話?”齊雲蘿將梅雪霽按坐在亭中的美人靠上,湊過臉來含笑望著她。

   梅雪霽橫她一眼,嗔怒道:“殿下要是再拿我取笑,我就走啦。”

   齊雲蘿捂著嘴笑了半天,方又正色道:“我哪裏是取笑你,我是特地來向你道喜的。你知道嗎,你真的要成為我的皇嫂了。”

   梅雪霽肩頭一顫,驀地抬起臉來:“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齊雲蘿揮手遣退了所有的侍從,轉過身來拉住梅雪霽的手道:“今日皇兄和母後商議,說是要即刻下旨封你為後呢。”

   齊雲蘿邊說邊展眼留意梅雪霽的神情——出乎她的意料,梅雪霽的臉上沒有欣喜、也沒有羞澀,有的卻是仿佛天雷轟頂一般的震驚。她嗵地站起身來,晃了晃,膝彎一軟又坐下了,呆呆地望著齊雲蘿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齊雲蘿不由困惑起來,霽兒這是怎麽啦?聽到這天大的好消息,為什麽她的反應卻是惶恐無措,仿佛大難臨頭一般?莫非……。

   “霽兒你說話呀,”她伸手輕扯梅雪霽的衣袖:“你是喜糊塗了,還是…………”

   梅雪霽又是一顫,她抬起眼來,那眼中早已蓄滿淚水。

   “籮蘿……。籮蘿救我……”她啞然輕喚著,跪下身去,伸手緊緊抓住了齊雲蘿的裙裾。

   齊雲蘿震驚不已,慌忙站起身來將她攙扶住,口裏不迭聲地問道:“你怎麽了?有話慢慢說。”

   梅雪霽掙脫開她的手,固執地伏在地上:“求公主殿下救我。”

   齊雲蘿無奈搖頭:“到底是怎麽回事?難道你不願做我皇兄的皇後?”

   梅雪霽抬起臉,顧不得拭去腮邊縱橫的淚水,嗚咽道:“正是。我不要做皇後。皇後是一隻被囚的鳳凰,一輩子將被鎖在這深宮裏,若是這樣,我寧可死…………”

   太液池畔參差的虎皮石小徑上,開放著點點淡紫色的無名小花。偶爾有白色的蝴蝶飛過,在花間稍停片刻,悠閑地整理著自己的翅膀。一雙銀藍色軟緞繡花鞋悄悄踏上了小徑,灑金百褶湘裙被輕柔的腳步帶動,拖迤著拂過了花瓣,呆的蝴蝶被裙風驚擾,匆匆地拍打起雙翅飛遠了。

   徑的另一頭傳來一聲歎息:“你先起來吧,我答應你就是。”

   “籮蘿……。”另一個聲音帶著喜出望外的顫音。

   “橫豎我想個法子放你出宮便是。唉,誰讓你哭得天昏地暗,讓人想不心軟都難呢……”

   “主子。”背後一聲低喚,灑金湘裙的主人肩頭一顫,頓時停下腳步。她緩緩回過頭去,卻見身後立著一個衣著素雅的中年婦人,臉上帶著淡定從容的笑。

   “哦,鄭嬤嬤,是你。”她輕舒了一口氣。

   “您身子剛好了些,怎麽不在翊坤宮裏歇著,又出來吹風?”鄭嬤嬤柔聲嗔怪著,把手裏的一領羽緞披風罩在她的肩頭。

   宜妃簡若塵指著涼亭的方向,微微擺了擺手。鄭嬤嬤順著她手指的方向張望了一番,立時會了意,默默地點頭退在一旁。

   一陣微風將涼亭那邊嘈嘈切切的談話聲又傳送過來。

   “……。多謝殿下,不過,若是放了我,皇上豈非要降罪於你……”

   “不妨事,皇兄一向疼我,即便查知是我放了你,再氣再惱頂多禁足數月。隻是…………我想再多嘴一句。我皇兄如此疼愛你,你真的忍心棄他而去,一走了之?”

   “他……。他廣有三宮佳麗,哪裏隻差我一人?”

   “嗬嗬,”她的話換來一陣輕笑:“你又焉知我皇兄對你不是一心一意?”

   “母妃,母妃……。”稚嫩的聲音伴著匆促的腳步一路傳來,齊昭成小小的身影出現在一叢紫薇樹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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