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宋初渺的呼吸像柳絮一樣落下來,拂在沈青洵的頸上。

   沈青洵身姿僵硬。

   在宋初渺湊近時,他就低了頭瞧她,見她像是在聞什麽的樣子,便一下想起什麽怔住。

   他從那地方回府,就直接來了她這,未回房收拾過。

   整個瀟香樓,或者說整條街都是各種脂粉香氣夾雜的氣味。

   他身在其中待了一晚,衣上不可避免也沾上了味道。

   味道吹了夜風後散去,淡到需要仔細分辨才會注意到。

   沈青洵沒在意,但沒想到她竟如此敏銳。

   雖說自知沒做過什麽,可見宋初渺如此仔細的神情,仍是有幾分緊張。

   宋初渺隻是聞見了,有些好奇是從哪來,這才找尋到沈青洵身上去。

   發現是脂粉的氣味後,腦海裏想的,不過是這味與素夏給她用的不一樣。

   她幼時被賣後,如同與正常的生活隔絕了好幾年。

   若無這樣的意外,她眼下應當是嬌生慣養的貴女該有的樣子。

   可現在的宋初渺,即便這個年紀,對於許多事,也還如幾年前那樣,想法單純又直白。

   她放下踮起的腳跟向表哥看去,心想難道表哥也喜歡用香粉麽?

   沈青洵見渺渺聞過後就直直盯著他,眼裏透出幾許疑惑。

   她說不了話,也沒有要去寫什麽的樣子,想來是沒有詢問他的打算。

   自認什麽壞事都沒做的沈青洵,被她這樣瞧著,竟也有些心虛起來。畢竟去過那種地方。

   他正躊躇是否要解釋一二,免得她可能會暗自多想,就見她神色一下變得呆怔。

   仍是盯著他,卻好似瞬間傻住了,繼而微微張嘴,眼角也沾上了水汽。

   最後顫了顫,掩嘴無聲地“咻”一下打了個噴嚏。

   明明大夫看過,宋初渺的嗓子沒有損傷,但她連打個噴嚏都是安靜的,沒有丁點聲響,隻聽到出氣的窣窣聲音。

   宋初渺打完一個噴嚏,又打了一個。有些使勁,打出了眼淚花。她揉揉眼想,表哥身上的粉香,味道又雜又亂,一點都不好。

   細聞還被刺激著了。

   宋初渺打了兩個噴嚏,鼻尖紅紅眼角含淚的愣愣望過來,模樣極惹人心疼。

   沈青洵一下便忘了方才所想,見她兔兒似的揉紅了眼,眼下還沾著沒揉盡的濕潤,就伸手幫她輕輕擦拭。

   碰過的指尖溫熱,似乎還有點點燙。

   沈青洵將手收回,垂在身側細細撚著,隻當是心中灼意。

   可回味了一下,才覺出問題來。

   不對。

   他又伸手,這回在她腦門上一搭,蹙了眉。

   宋初渺骨子裏帶了寒氣,通常哪哪碰著都有些涼涼的。

   可額頭摸來卻些許溫燙。

   莫不是病了?

   像是回應他心中所想一樣,宋初渺倏地吸氣,又打了個噴嚏。

   平日裏這個時辰,已熄燈安靜的院子,此刻還亮著燈火。

   薛大夫匆匆忙忙被喊來,診脈開方,好一陣忙碌。

   宋初渺確實發燒了。

   與其說是生了病,不如說她骨子裏一直都匿著病氣。

   不知是今兒見了人,心緒起伏之故,還是有些累著了。

   也可能是書看得太久,倚在小榻上,入夜受涼而不知。

   總之一不留神,體內寒氣被勾了出來。

   經薛大夫診斷,應是沈青洵來的時候,才剛起的症狀。

   他道能試著趁此拔去幾分寒氣,也不全是壞事。

   盡管如此,素夏還是自責,稱沒有將姑娘仔細照顧好。

   拿到方子就急忙取藥煎藥去了。

   喝了藥,素夏幫她擦洗,又被表哥塞進被子裏,一股止不住的困意就襲來了。

   宋初渺腦袋昏昏的,熱熱的,早就忘了表哥身上香氣的事。

   但還記得,她有幾個書中疑惑想要問表哥的。

   沈青洵在床邊坐下,不由分說將那翹起的小腦袋按回了枕上。

   見她撐著眼皮子還去往桌上瞧,病了還如此不安生,想氣又好笑。

   怕她要一直拗著,沈青洵起身去桌上取了書。幾步來回,他坐下一看,她竟已睡著了。

   宋初渺的睡顏很恬靜,臉頰因發熱淡淡酡紅。沈青洵便垂眸靜靜看著她,一動不動。

   素夏倒了水回來,見房中安靜,想來姑娘睡了要進來熄燈。

   卻發現三少爺似乎絲毫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她有些為難,正不知該如何,便聽三少爺道:“你出去,我來照顧。”

   雖然三少爺語氣淡淡,不帶什麽情緒,素夏還是本能感覺頸後一涼。

   麵對沈青洵,素夏還是很畏怯的。

   想到三少爺待姑娘那樣好,沒什麽好不放心的,在府裏也無人敢碎嘴,她便隻好退了出去。

   宋初渺這一覺起初睡得很香,可到了中途,隻覺得喉嚨間有團火在徐徐燒著,燒到了額頭,又燒到了指尖。

   難受得緊。

   她眉頭緊皺起,身子動了動。

   宋初渺一動,支著手臂靠在床邊閉目的沈青洵就醒了。

   半個時辰前外麵下起雨,有些濕冷。

   房中黑暗,但他看得很清楚,她睡得很不踏實。

   呼吸加重,唇翕翕合合,眉間擰在了一塊。

   沈青洵怕她發冷,一摸卻全是汗。

   宋初渺覺得有火真的燒到指尖了。

   好燙!

   她手顫了一下,沒有拿穩的碗摔在了床上。

   碗中的熱水燙到了躺著的人,他一聲咒罵,拿起碗就砸在了她鎖骨上。

   宋初渺疼得蹲在了地上。

   “沒用的賤丫頭!你是不是想把我燙死,好跑啊?”

   床上的男人殘了腿,脾氣很差,又凶嗓門又大。

   宋初渺嚇壞了,她看著周圍迷茫又絕望。

   她怎麽記得自己逃出去了的。

   突然眼前疼得一黑,頭發被他揪住了。他扯著她就往床上拖。

   “怎麽了,腿廢了你瞧不起我啊?殘了也是你男人。我家把你買回來,就是讓你給我生兒子的!”

   “不想等了,我要你現在就給我生!”宋初渺聽他說著葷話,感覺到半個身子都被拖上床角,慌亂地掙紮。

   好在他一個廢人,躺在床上力氣也不大,最後被她掙開了。

   宋初渺往外跑,撞上聽見動靜跑進來的農婦。

   農婦二話不說抄起手邊竿子狠狠抽了她幾下,去看兒子。

   宋初渺捂著被抽出血痕的手臂縮在角落裏,頭發全散了。

   聽到裏頭農婦在安撫那殘疾。

   說她年紀太小,腰臀那麽點大,現在懷了定要難產的。

   就算把孩子保住,才生一個就死了多虧。

   第一個還不見得是兒子呢。

   宋初渺捂住了耳朵,趁著他們不注意跑了出去。

   她跑了很久,開始辨不清方向。

   這兒四麵的景象都像是一樣的,無窮無盡,可她不敢停。停了,他們就追上來了。

   然而她吃不飽沒有多少體力,又迷了道,跑著躲著,最後還是被他們發現了。

   邊上的聽說農婦買來的媳婦跑了,幫著一起找。

   農婦聽到有人找見了喊她,匆忙跑去。她被宋初渺的逃跑激怒,看見人後抬手就是一棍子砸下來。

   宋初渺下意識拿手擋了下,棍子擊在手肘上,沉悶的響聲像蛇吐杏子一樣鑽入耳中,令人頭皮發麻。

   半條袖子瞬間被滲出的血染紅了。

   疼……好疼啊。

   宋初渺雙眼緊閉著,額間不斷沁出汗珠。

   沈青洵仔細替她擦去臉上的汗。

   看她如此難受,臉色陰沉,整顆心都被她攥在那。

   看得出宋初渺可能是做了噩夢。但沈青洵試著喊了幾聲都喊不醒。

   外頭雨越來越大,他的神色比雨夜還陰冷。

   沈青洵看著她泛著紅的麵龐,打算先起身去換濕帕子給她。

   但搭在床邊的手,卻突然被宋初渺緊緊抓住了。

   宋初渺手肘酸疼得厲害,不安地亂動著,伸出被子時碰到他手指,就不自覺地緊抓住了不放。

   沈青洵斂了眸,見她抓得十分使勁,微微發顫,暴露出了她的害怕。

   白日裏的她安靜乖巧,不曾怎麽顯露過這樣的情緒。可她向來就是膽小的。

   沈青洵抽開一些,再將她瘦小的手整個裹入掌心,忽想起她手臂有落下的舊傷,下了雨會很疼。

   可是因為這個?

   他另一隻手從被下探入,覆在她手肘處,輕輕按摩揉捏。

   酸疼有了一絲緩解,宋初渺緊皺的眉頭也一點點舒展開。

   夢中的農婦林子都不見了,有人正緊拉著她,一直走一直走。

   看不清背影,但是很溫暖很安心。

   連滴著血的手臂都不怎麽疼了。

   沈青洵一直替宋初渺舒緩著手肘舊傷處,直到她再次安穩睡去,才收回手。

   但緊握她的那隻手卻沒再放開。

   時而輕輕捏住她圓潤的指尖,時而十指相扣。

   一夜未眠。

   天際發亮時,半夜被噩夢折磨後的宋初渺已經踏實睡了好幾個時辰。

   發了一夜熱,她的雙唇有些幹裂。興許是閉上碰著會疼,唇瓣無意識地微微啟著。

   沈青洵去擰幹帕子回來,替她把新出的汗擦去,又托起她的手,從手心到指尖認真擦了一遍。

   像是偷了糖吃,又不想被大人發現的壞孩子。

   沈青洵摸了摸她額頭,燒已退了。

   他倒了茶,用指尖沾了些,點在她略顯幹澀的唇上。

   宋初渺柔軟的唇動了動。

   眉頭舒展開,但忽然又輕輕蹙了起來。

   她好似又開始做夢,張著嘴,似是一聲聲在喊誰。

   沈青洵心中一緊,俯身貼近。

   既然是心病,興許在睡夢中,她是能夠說出些什麽來的。

   然而凝神去聽,卻依舊沒聽見她出聲。

   略有失落,但沈青洵也不急,去看她口型。盯了片刻,才隱隱辨認出她在說什麽。

   是……“爹爹”?

   沈青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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