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天不遂人願
  見到安妙依著急卻不能說話的樣子,易隻覺得很可愛,所以心下又起了調戲之意。

   “我說睡美人,你們妙欲庵難不成有什麽…特殊規定?”

   “比如那種什麽,聖女,要是被男人碰了就得嫁給他?總不能是宰了他證清白吧…”易咽了口口水,訕訕的說道。

   “妙依,不能,嫁人”

   這一次雖然她還是憤憤的書寫,卻在最後沒有加上標點,一時間易也有些猜不透她的意思,於是他好死不死的追問道。

   “這麽誇張?那就這麽孤獨終老?不對不對,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女孩子被男人碰了就嫁不出去了,是不是?”

   隨即,易根本不留給她寫字的時間,完全無視她殺人般的眼神繼續說道。

   “安啦安啦,我難道會是那種心懷不軌的人嗎啊?”易故意用了一堆語氣,想要混淆視聽。

   看到安妙依用力的點頭,易頓時有些挫敗,不過他充分發揮了“一本道”精神,鍥而不舍的繼續說道。

   “放心,我的嘴巴很嚴的,見過的人都知道,再說了——”說到這易臉色一沉,語氣也沉重起來。

   “也許早外界看來,你早就死了吧…你應該知道,有妖族摻雜在其中的事件,一個死而複生的人再度出現,會受到怎樣的’歡迎’吧。”

   這句話還真不是易在唬人,妖族對人類社會的滲透曆經五百年的發展,早就不是簡單的潛伏和破壞了,那些都是小打小鬧,他們真正圖謀的,或許是要顛覆整個人類社會也說不定。

   所以對於這一類從妖族手中死裏逃生的人,無一例外的都會被“隔離”起來。

   這不僅是空間上的概念,而是說這個人會從社會上被硬生生排除出去,這意味著什麽,又會有什麽後果自然人心皆知。

   “妙依,知道!”

   安妙依這次情緒冷靜多了,整個人的氣質也再度恢複先前的穩重。

   “光知道不行啊…像我吧,本來就是一個遊離在人類社會之外的孤魂野鬼,我生活在這個圈子裏,卻沒有發生什麽物質交換,就算是說我是死人也沒什麽不妥吧。”

   易頗為感慨的說道,他的這些年就是這般過來的,和孤獨做伴,與死亡同行。

   “先生,你呢?”

   易已經開始習慣這樣與她交流的方式,字體的出現應該要晚於語言,平日裏司空見慣的話,此時變成一個個形態各異的字,這讓易感覺別有一番風情。

   “我要去找一個人,準確的說,是找回一個人。”

   易目光深邃的說道,他的眼前似乎已經看到那個渾身素白,頭發似雪的大女孩了。

   “過!分!哦~”

   最後的波浪號被安妙依刻意拐出去很遠,似乎是對易話裏的意思有諸多不滿。

   “雖然和你相處的很愉快,但前路不通,你應該也有自己的事情,所以,我們就此別過吧。”

   易淡淡的說道,他的眼底一片清明,先前也許說了許多挑逗的話語,但他卻從未動什麽歪心思。

   安妙依聞言抬起手,似乎還想寫什麽,將手指放在沙灘上後卻半天都沒有動作。

   隨後她露出風情萬種的笑容,緩緩的站起身,像兩人初見那般微微欠身行禮道,不等易說什麽道別的話便轉身離去。

   “完了,是不是裝過頭了…”

   易有些泄氣的說道,不過以他隨遇而安的心態,很快就適應了回歸孤獨的節奏。

   他的確有許多疑惑還沒有得到解答,但他已經可以肯定,當年那個“無音”,多半就是妙欲庵的成員!

   準確的說,安妙依應該認識她!

   他沒有在這件事繼續深究,原因也很簡單,眼下的當務之急是他需要一個時間坐標,他要弄清楚,距離發生變故那一天過去了多久,這段時間裏又發生了多少事情。

   一路上他飛速掠過叢林,鬆軟的土地上此刻還散落著不少海產品,距離他出發的海岸線已經有幾公裏的距離,地勢也已經攀升幾十米…這一切都釋放出了讓人不安訊號。

   約莫過了一刻鍾,易有些茫然的站在原地,他難以置信的望著眼前幾乎被夷為平地的廢墟,驚的發不出任何聲音。

   一座常駐人口數十萬的大型城池的遺骸,就這樣平鋪在他麵前,到處都是觸目驚心的破壞痕跡,這根本不是人力所能為的事情…

   即使是經曆過鄂縣事變、離城末日的他,都無法對眼前看到的一切,進行一個有效的描述。

   滿目瘡痍…生靈絕跡…

   所有的繁華都毀於一旦,現實永遠那麽不現實。

   從現場的情況來看,似乎還沒有人為介入的痕跡,潮水褪去時並未帶走所有的痕跡,起碼留下了無數橫七豎八的屍骸。

   即使是見慣了死亡的易,也在這一刻心生惶恐,仿佛一瞬間,他再次置身於那個燃燒著遍布慘叫聲的夜晚,無力感和痛苦扼住了他的喉嚨。

   他就像一條奮力掙紮躍出淺灘的魚兒,迎風飛翔時以為即將迎來新生活,卻發現自己結結實實的摔在了陸地上。

   原來,一切都沒有改變…我還是這麽渺小,對發生的一切都無能為力…

   就在易離開沙灘不久,原先安妙依久久沒有動詞的沙灘表麵緩緩的出現一行字跡。

   “佛魔本一體,善惡一念間!”

   不一會,這一行娟秀的一體便被漲上來的潮水淹沒,幾次衝刷下便消失了。

   易感覺自己身體的每一處角落都充斥著壓抑的氣息,他像個想要竭力證明自己變強的孩子,次次迎頭狠撞在厚厚的石壁上,除了留下遍體鱗傷的自己,什麽都沒有得到。

   “四大皆空,過往亦雲煙。”

   “…”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

   “”

   “無所住而生其心,無所有而生其有,非有非無,亦不空!”

   一段不知何時留在易意識深處的經文突然自行誦讀起來,是安妙依的聲音!

   充滿著莊嚴肅穆卻又不乏挑逗,突然,易有些開始想念她了。

   伴隨著經文聲,那些夢魘般的虛影逐漸清晰起來,原本猙獰的黑影也開始實體化,變成了一個個自己熟悉或陌生的麵孔。

   他們按部就班的進行著各自的生活,易就像一位天外來客,冷眼旁觀著他們的舉動。

   先是鄂縣,又是離城,最後是徐州城…

   他看到了第一次遇到師傅時,自己費力邁上的石階,看到了張訟發現自己天賦異稟時,眼中難以抑製的興奮…

   看到了師傅常去的小酒館,終年被積雪覆蓋的雪神山,美的夢幻離人閣,承載了無數記憶的張府…

   似乎一切被毀滅的過去都恢複如初,所有的人都在平靜的生活著,所有的微不足道和平凡的生死,這些點點滴滴構成了人類偉大的文明。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伴隨著最後這句偈語,宛如大夢初醒,易再次回到現實之中,麵前依舊是同樣滿目瘡痍的廢墟,但在他眼裏一切卻恍如隔世,變得和之前完全不同了。

   “這就是心齋嗎?”

   易的嘴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他仿佛懂了一切,又好像什麽都沒有明白。

   沒有有,亦不知無,心不住外相,法不通旁門。

   也許這才是生命最原本的雛形,也是它最好的狀態。

   隨後,他步履輕盈的離開了這片廢墟。

   此時,距離黑潮事件已經過去半個月的時間,岐國並非毫無反應,他們早在接到警訊的第一時間以徐州城為圓心,將周圍五十公裏的範圍結結實實地封鎖起來。

   目前他們沒有急於進駐徐州城,主要是因為青龍門給出的消息稱,黑潮事件中出現了妖皇級別的能量波動。

   為了避免無意義的犧牲,要求軍隊隻在外圍進行封鎖,暫時不要靠近中心地帶。

   同時青龍門七位星宿也在緊急集結,聯盟方麵更是震怒無比,派出去的“十人眾”成為了一個笑柄,連點水花都沒有撲騰起來,就折戟沉沙在了這場災難中。

   多方勢力正在商討,大有要踏平岐山的勢頭。

   天宮南門方麵也派出支援,據說有一批身份神秘的人秘密進入岐國境內,想必接下來的岐國一定會熱鬧非凡。

   過客灘上,石崖處。

   眼神空洞的青年跪坐在這裏已經有三天的時間,他就像一截枯木瑟縮在原地。

   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麽從這場浩劫中生存下來的,在潮水褪去的第一時間,他便來到過客灘等待。

   他等到了遮天蔽日的黑影離去,等到了行色匆匆的大人物禦空而去,等到了一名抱著女子鑽出海麵,卻始終沒有等到他心心念念的人。

   潮水褪去後下了三天三夜的暴雨,易和安妙依逃出生天時,天氣才剛放晴,有那麽一瞬間,他萬分激動的以為被救出女子是她,可惜事實並非如此。

   他的眼淚早就隨著三天的暴雨淌幹了,幹澀而紅腫的眼眶,虛弱無比的身體,幹裂開的嘴角不停地向下淌著血,而他仿佛沒有察覺到一般,依舊眼神直勾勾的看著一望無際的海麵。

   好人總是這樣沒好報嗎?還是說,因為她是妖,所以她該死,必須得死,不得不死?他恨恨的想道。

   他正是一直徘徊在陣法邊緣,規避人群的許宣。

   在陣法內部出現異變的第一時間,他的耳中便聽到了洛溫柔的提醒,讓他跑,跑的越遠越好。

   也正是這樣,他有了足夠的時間逃到地勢高聳的位置,有驚無險的從這場浩劫中存活下來。

   她受傷了嗎?還是被困住了?為什麽一直不出來呢?還是她依然不肯見我…

   雜亂的思緒化作擾人的聲音,一直響徹在許宣耳旁。

   時間回到一周前,小雪離開的那個深夜。

   在她真的離開易身邊的那一刻,她感覺身體裏有一個部分被硬生生的撕裂開了,像是一道未愈合的傷疤生疼,又像是被人掏空了一部分而感覺不到疼痛。

   所以她隻想離開這個倍感多餘的地方,好將其他的一切問題都交給時間解答。

   然而,有些事情並未按照她所設想的軌跡發展,在她剛離開徐州城不久,便感覺到身後出現了一位不速之客。

   雖然她眼睛看不見了,但敏銳的感知力告訴她這個人已經跟了自己一路了,從對方不加掩飾自身氣息這種有恃無恐的行為來看,不是吃定自己就是放出一個信號給自己。

   夜晚的山林是淺灰色的,海風蟲鳴在身邊慵懶唱響著,小雪心裏很清楚自己不是對方的對手,所以刻意放慢了腳步,選擇了一個距離徐州城不遠不近的地方停下來腳步。

   月光下,一銀一白兩道身影前後站立著,她們的秀發隨風飛揚,除了一片歲月靜好沒有摩擦出任何火花。

   “為什麽跟著我?”小雪冷冷的問道。

   “咦?被發現啦,嘿嘿…”洛調皮的笑著說道,裝作一副驚訝的模樣。

   “我記得你的味道,有什麽事嗎?”

   小雪依然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態度,洛聽了開始繞著小雪兜圈子,一邊走一邊說道。

   “味道?雖然沒有什麽洗澡的必要,但也應該不會有什麽味道吧…”洛小聲嘟囔著,似乎對這種說法很不滿。

   “是的,妖的身上都有一種特殊的味道,前幾天我們在沙灘上見過。”

   小雪一口氣說了一大段,連她自己都有些奇怪,為什麽要和一個動機不明的人去解釋這些。

   “哦…好吧,這麽說你知道我是妖啦?”洛突然停下腳步,故作誇張、難以置信的問道。

   “是。”說完,小雪身邊已經亮起潔白的光芒,做好了戰鬥準備。

   “放鬆放鬆啦,我不是來找你打打殺殺的。”

   洛輕輕拍了拍小雪的肩膀,下一秒又幹淨利落的躲過她的回擊。對於她的這種不友好行為,洛似乎並未放在心上,而是繼續說道。

   “隻是聊聊天而已,不要這麽嚴肅嘛。”

   說完她來到小雪麵前,衝著小雪眨了眨眼睛,然而小雪的眼神中毫無波瀾,即使她看不見,也用“眼神”鎖定著麵前說話的人。

   “有必要嗎?”小雪的語氣依然冰冷。

   “雖然我是妖,但你也不是人嘛,你說咱們是不是應該站在一條戰線上呢?”洛不懷好意的笑著說道。

   “…”

   小雪的表情很緊張,冰冷的臉上出現了一絲情緒波動,這一點細微的變化自然被洛捕捉到,於是她一副奸計得逞的模樣狡猾的說道。

   “果然,你是雪山精靈族後裔,嘿嘿…”

   “雪山神術——”隨著小雪的聲音,四周溫度驟降,很快就有雪花揚揚灑灑的飄落下來。

   “好啦好啦,不要把事情想的那麽複雜,我叫洛,嗯…算是騰蛇一族最後的’餘孽’吧,嘻嘻。”

   洛用手掌小心的接觸一片雪花,美麗的六棱形雪花並未被融化,而是一直安靜的躺在她的掌心。

   “我和你一樣,愛上了一個人類。”

   洛的話仿佛一道霹靂,瞬間讓小雪的神術戛然而止,飄揚的雪花一下變成了陣陣霧氣,而她掌心處的那一刻雪花也在失去神術維持後化成了一滴不起眼的水滴。

   “我不懂你的意思。”小雪冷冷的說道,但明顯對她的敵意減輕了許多。

   “別騙人了,你的心可是一直都在那個小男孩身上呢。”洛來的小雪背後輕輕地說道。

   這一次小雪沒有出手,也沒有反駁,隻是安靜的聽著,無喜無悲。

   洛也沒有打擾她,任由她的思緒蔓延,直到過去許久,小雪才終於開口道。

   “又怎樣呢?”

   一句話道出了她內心無盡的憂傷,比起失明的痛苦,易與她成為最熟悉的陌生人才是最讓她痛不欲生的事情。

   一直以來她都掩飾的很好,往生咒隻是暫時的讓她忘卻了悲傷,並未真的耐髒她的記憶,因為釋懷都是留給已逝的人,痛苦和回憶才是留給生者的。

   然而在她回憶起來一切的時候,似乎都太遲了,她真的希望自己忘了這一切,這樣她才能裝作若無其事的繼續和易相處下去。

   小雪沒想到自己真的會在徐州城遇到易,同樣沒想到需要幫助時,他第一個想到會是自己,而且自己居然會毫不猶豫的答應下來,即使是救助一個和他那麽親昵的女孩…

   尤其是聽到她的名字時,小雪不知道自己過了多久才回過神來,她感覺那一個瞬間所有的一切都凝固下來,她的後背發冷四肢發麻。

   幸好,這一切,那個一心撲在伊賀朧身上的小男孩都沒有察覺。

   她不知道兩個人之間發生了什麽,也不想知道,就像她一如既往的習慣。每當自己的事情遇到困難時,她就會像鴕鳥一樣縮起來,不去過問,也不去解決。

   她用了很長的時間去整理自己的思緒,又用了很長的時間做出離開的決定。

   她不清楚自己對易的是一種怎樣的感情,她也不想知道,隻是希望那段美好的時光能成為永恒。

   所以,為了自己這份自欺欺人的願景,最終小雪選擇了不辭而別。

   回到現實,小雪十分敏銳的發現對方傳遞出的情緒同樣是無比深沉的憂傷,兩個人沉默無語,卻又好像說盡了千言萬語。

   “嘿嘿,果然這種傷感的基調不太適合我…”

   她在嘴硬。小雪無比肯定想道,她步履堅定的循著洛的方向走去,一直到洛的身邊,她突然停下動作輕聲問道。

   “可以嗎?”

   “唉唉?什麽意思?”洛笑著說道,小雪的耳朵動了動,她聽到了,那是淚水滴進塵土的聲音。

   小雪輕輕的給了對方一個擁抱,她的手上散發出聖潔的光芒,那一刻即便是已經心力憔悴的小雪也為之動容。

   在那個用笑容偽裝的強大之下,隱藏著一個正抱著膝蓋哭泣的靈魂,她的眼淚眼淚已經流幹,眼角不停地流下血淚,弱小,無助,可憐…

   小雪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該如何描述“見”到的這一切,也不知道是該同情她,還是安慰她,亦不知道下一句該如何開口,隻能更加用力的抱緊她。

   即便如此,她的眼神依舊倔強,她的語氣依然輕鬆,好像任何事情都是這麽無足輕重,可以一笑而過。

   這是小雪無法理解的事情,一個脆弱的靈魂是如何承受這些痛苦的事情,同時又表現的那麽樂觀。

   月光下,兩道身影逐漸模糊了輪廓,銀色與白色變得失去邊際,一如她們此時此刻,緊靠在一起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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