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公子有病
  巴山,草舍。

   江望舒、蒲邈和一個束發少年郎步行而來。江望舒臉色不太好,黍離行宮一個年輕女劍士死在巴山匪的手裏,他在想自己縱容巴山匪到底是對是錯。

   匪終究是匪,狼性十足,再溫馴的狼也有咬人的時候。他覺得自己過分偏愛玨,所以才會縱容與他有千絲萬縷關係的巴山匪。

   清苦的兒時經曆讓江望舒格外關注民生,在麵對與自己經曆相似的孩子時則更加明顯,他可以毫不忌諱地說江城之戰以前將淩寒當作兒子來對待,淩寒也並未辜負他的期望,無論是槍挑霸王槍傳人翟羽還是萬軍從中取黃闌首級都展現出卓絕的戰力和膽識,至於一人鎮守楊柳橋更是有江侯風采。

   江城一戰後淩寒疑似戰死,後來蘭埔蘭素之死又牽扯出淩寒消息,盡管結果有些讓江望舒失望,但活著就好。

   然後在與玨數次見麵後他沒理由地喜歡上了這個癡兒,所以在峨眉,他承了一個諾,條件是讓蒲邈出手一次。

   代價很大,但他舍得。得知黍離行宮年輕女劍士身死後江望舒的心境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盡管他相信那個癡兒不會親自或授意做出這等傷天害理的事情,但他脫不了幹係,畢竟匪首阿五以他為尊。

   不過江望舒實在好奇為何匪首阿五願意以一個癡兒為尊。癡兒的身份他調查地一清二楚,可憐到三天三夜也講不完,莫說是一個少年郎,一個癡兒,便是道家聖人恐怕也無法在經曆這一係列磨難後還保持著平常心,還有難得可貴的善良。

   巴山草舍有過三任主人,第一任是江望舒,曾經在這裏月下赤足折枝練劍;第二任是桃花農,在這裏隱居十餘載;第三任則是玨。

   江望舒沒有找到玨,於是很有耐心地等。他原本是有意將玨收為繼子,但經曆薑魚兒之死後即便他心裏沒有芥蒂,恐怕黍離行宮也不願意。江望舒心裏有了打算,以後少來草舍,少年郎以後如何看自己造化。

   “江侯,莫非是一位隱居高人?”蒲邈眼裏豈會平庸,他一眼就看出來不像個普通農夫、樵夫或是獵戶。

   江望舒搖搖頭,親自生好了火讓蒲邈和隨行的少年郎向火,然後他往杜若湖走。

   杜若湖的名字是江望舒起的,因為當初承諾過妻子等哪一天老了,找一個偏僻之地隱居,也不用世外桃源,有山有水就好。

   江望舒找了一塊石頭坐下,一言不發,那個癡兒正在鳧水,正如當初在祭拜河神時遇見的場景。

   除了鳧水的癡兒還有一人,牽著一條半大的凶相畢露的灰狗,江望舒沒認出來,反正不是一直跟在玨身邊的阿五。

   “你來了。”玨探出個頭,很平靜地說。

   節氣已經快到小雪,盡管還沒下雪,但天氣已經冷到鴨和鵝都不願下水。

   玨赤條條爬上岸,江望舒轉過身,等他窸窣穿好衣裳。

   “好了。”玨先邁步往前走,江望舒跟上,最後麵是牽狗那人。

   “玨。”

   玨聽見有人叫自己,聲音中滿滿的都是驚喜,他平靜地抬頭,發現並不認識。

   “我是喬音啊,你不認得了?”說話的是跟隨蒲邈的少年郎。

   玨這些年已經從總角稚子長成束發少年郎,模樣變化之大連有過一麵之緣的荊琦君都沒認出來,不過這位舊時喬公子音與玨有過一小段時間的朝夕共處,所以認得出來。

   “喬公子音?”江望舒凝重問道。

   蒲邈點點頭,事後他受人之托帶著接走了喬音,這個人,自然是孟蘭。

   江望舒想起玨被迫離開枳西便是因為被宋公子巧玉誤以為是喬公子音,兩人如今又在此重逢,不知道是命運的捉弄還是無心之舉。

   玨報以歉意一笑,他大概猜到喬音與自己相識,除此之外再無半點印象。

   牽著灰狗的人是亓官莊,他當日回匪窩後便牽來了這條凶相畢露的灰狗,說是阿五捉的狼崽。

   亓官莊屈服於阿五更多的是阿五的陰狠,甚至他有過等阿五死後便一走了之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的打算,畢竟殺死官家人可不是小事,巴山這一窩匪恐怕要被連根鏟除。不過他的心境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他很好奇為何陰狠如狼王的匪首阿五會對這個有些癡傻的少年郎,竟然甘願為他而死。

   阿五可以不死,他大可以逃之夭夭或者靠這位與江望舒關係莫逆的癡傻公子庇護逃過一劫,畢竟這位公子雖然有些癡傻但卻能庇護住巴山匪而不被官家剿滅。

   亓官莊是個守信之人,阿五最後一麵托付過他將這條馴養的小狼交給玨,他履行了承諾,等來到巴山草舍見到五舊一新合計六所土墳一字排開,再閉嘴傾聽聽癡傻公子講了一晚上的故事,他有些恍惚,甚至懷疑自己是阿五。

   亓官莊暗罵一聲阿五卑鄙,然後老老實實地跟著這位公子,不過不得不說這個癡傻公子煮粥煮魚煮鹿肉的手法堪稱一絕,甚至還給他縫了一條不算精致但勝在暖和的鹿皮裙。

   亓官莊接過鹿皮裙的時候又罵了一聲阿五卑鄙。

   “阿五死了。”亓官莊盡量不去看江望舒的眼睛,畢竟一個是官,一個是匪,兩人處在對立的立場,如果不是中間有癡傻公子調和他這一輩子和江望舒照麵恐怕是身死之時。

   但他不得不開口,正如阿五不得不死,阿五不死江望舒的怒火不會消,恐怕會遷怒癡傻公子。

   聽到阿五的死訊江望舒的心境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那個像影子一樣跟在玨身邊從頭到尾像極了一條狗的阿五竟然死了?

   亓官莊牽著小狼識趣走開,他融入不了這個圈子。

   喬音也走遠了些,隻留下江望舒、蒲邈和玨三人。

   “這是醫聖蒲邈,路過此地。”江望舒不知如何開口,生怕觸碰到玨柔軟的內心。兒時清苦的經曆讓他用清苦給自己塑造了一副堅強的外表,內心深處卻是脆弱無比,他也曾月下折枝練劍練著練著就哭出啦。

   “這位……公子,”蒲邈頓了許久,才崩出一個不太恰當的稱呼,他說道,“公子有病。”

   “先生有辦法?”玨難得笑一次,很純粹地笑。

   “先看過才知道,不敢說滿,”蒲邈說道,“還請江侯在外麵候著,抱歉。”

   江望舒點頭,等兩人進屋後帶好了門,也走遠一些。

   亓官莊正牽著小狼在阿大他們六所墳前燒紙錢,江望舒則站在桃樹下,他知道亓官莊是個匪,匪有匪氣,不是三兩日就會消散的。

   這個時候恐怕荊琦君已經開始剿匪了,能平息她的怒火就好,畢竟死者為大。

   除了玨那一層原因,江望舒不願剿匪是因為他有惻隱之心,匪也是人,誰不願意男耕女織稚子嬉鬧老人安康一家平安,若是生活有盼頭誰願意落草為寇?

   江望舒有一個很大膽的想法,以前大膽到不切實際——生而為人,不分貴賤,人人平等。

   所以他棹舟江上時與民同食,與民同寢,但他總覺得和黎民之間有一層不可見的隔閡,就像漁夫農夫總是下意識地輕聲說話不敢高聲語,甚至會因為他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而惴惴不安。

   以前,江望舒雖說是江侯,是執圭,但位高權輕,畢竟是枳國立國以來第一個異性侯。

   江城之戰後枳國幾乎覆滅,所有的秩序都化為烏有,江望舒著手重建秩序,他幻想著建立一個黎民豐衣足食、為官者食多少祿做多少是的新秩序。可惜,這一切隻是他的曼妙設想,統治者依舊是統治者,被統治者依舊是被統治者。除了黔中和武陵外其餘三十城大夫半數是從被統治者中得到舉薦,不過到兩年便適應了新的身份,甚至出現了巴陽大夫賈仁那等私扣撫恤金的蛀蟲。

   江望舒有種勢單力薄的感覺,盡管整個枳國都以他為尊,但無論是巴莽、芥子、荊琦君還是三十城大夫都與他有著相悖的政治見解,唯一與站在自己一側的隻有代南境執圭楊羨。

   “江侯,吃酒。”亓官莊不知何時出現,他把小狼拴在離黑馬遠一些的樹樁上,端著一碗酒說道。

   江望舒接過溫酒,拉著亓官莊坐下,不得不說行伍之人和匪人有一條相通之處,便是喝酒都用大碗。

   江望舒親自替亓官莊斟了一碗酒,亓官莊在上衣上抹幹淨了手才去接。兩人如何也想不到竟然會同坐而飲。

   “江侯,我有一些話要說,”亓官莊借著酒力壯膽說道,“公子的身份來曆我不知曉,甚至有些癡,有些傻,不過阿五對他畢恭畢敬,甚至阿五說公子要他做個好匪,所以阿五便約束著我們,隻劫過路富商巨賈,隻搶周遭豪族鄉紳。我以前不知道公子有什麽出色之處能讓阿五折服,但也聽過一些傳聞不隻是阿五,那六所土墳埋著連同阿五在內六個匪,都甘願為公子而死。”

   亓官莊一口喝了半碗,愜意地呼出一口酒氣,眯著眼說道:“我是一個匪,幹過傷天害理的事情,所以也沒指望能有個善終,這幾天過得很滿足,比先前一輩子還經常精彩。”

   “我祖上是宋國亓官,到我爹還是。我爹死的時候我四歲,我娘把我撫養到十歲時病死了。十歲過後坑蒙拐騙偷樣樣都幹過,十五歲落草為寇隻為吃一口飽飯。”亓官莊說起往事,大顆濁淚掉進碗裏。

   江望舒舉碗,亓官莊與他對碰一下,一口飲幹,紅著眼說道:“我曾經背叛過別人,也曾遭人背叛,胸口這道刀傷是我的女人所為。兄弟與女人背叛,我命賤,也硬,逃來了梁州,又重操舊業,落草巴山。”

   “與公子相處不長,但這兩日,公子待我如家人。”亓官莊喝了不少,有些微醺,他兩眼迷離回味難得的溫情。

   “我算是明白了心狠手辣如阿五在公子麵前溫順如狗,我這一輩子不短卻無趣,隻有這幾日活得像個人。還請江侯不要怪罪公子,亓官莊願意替公子受罰。”亓官莊話音落下,提刀朝脖子抹去。

   “你也是個傻匪,我若想殺你會留到現在?”江望舒空手抓下刀身,鮮血如絲如線,他毫不在乎地說,“好好替阿五活著。”

   亓官莊哽咽不止,不是劫後餘生的慶幸,而是慶幸遇到癡傻公子。

   門“咯吱”一聲,蒲邈推門出來。

   “醫聖,如何?”江望舒起身作揖詢問。

   “天下無人可治,”蒲邈頓了頓再說,“除非老夫出手。”

   江望舒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下,說道:“望舒竭力配合。”

   蒲邈喚來喬音,說道:“音,第一味藥,口服,丹參梧桐丸。”

   “丹參梧桐丸?”喬音想了想說道,“丹黃、天冬、熟地黃各一兩,甘草、伏神、麥冬各六錢,遠誌、人參、菖蒲各三錢,還要朱砂一錢,研成細末,加蜂蜜調成梧桐子大小丸子。”

   蒲邈滿意地點點頭,說道:“第二味藥,口服,遠誌梧桐丸。”

   “遠誌、肉蓯蓉、茯苓、石菖蒲等量泡酒,早晚一小杯。”喬音答道。

   江望舒點頭,這些藥材都不算難尋,江城就有。

   蒲邈繼續說道:“這兩味藥隻能治表,不能根治。若是要根治,老夫也沒法子。”

   “勞煩老先生了,”玨推門出來,平靜說道,“反正這麽多年也習慣了,冷血就冷血點吧。”

   說完,玨對喬音報以歉意一笑。

   “當真沒有別的法子了?”江望舒問道,玨越是平靜,他就越是揪心。

   “老夫聽說有一偏方,隻是未曾得到藥材,所以沒有試過,”蒲邈說道,“老夫也不敢有把握。”

   “還請老先生明示,在下願意以身試藥。”亓官莊一連磕三個頭。

   “望舒也會竭盡全力搜尋藥材。”江望舒拱手說道。

   “此藥名南蠻神龍酒,藥引是熟地黃、菟絲子、刺五加、淫羊藿、補骨脂,這些不算難尋,隻是神龍這味藥材,老夫也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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