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阿五喜歡藏在翁中
  巴陽,這座枳國最北的城邑是江望舒的發跡之地,是綦國司馬郝萌身死之地,也是枳國太傅日覃伯賢赴死之地。

   黍離行宮宮主荊琦君領數十劍士走官道從江城而來,在巴陽休整過後又折商道往蘭埔而來。

   “宮主,薑魚隻是多日未曾回家,此次回去多待了些時日,不用太過於擔憂。”吳詡安慰道。他心中也掛念薑魚,隻是這薑魚兒不近人情,自己屢屢示好,她總是冷豔相對。本想陪她回蘭埔,也好和老人家套套近乎卻被果斷拒絕。

   荊琦君點頭,說道:“但願如此吧。”

   論年紀,荊琦君隻長薑魚兒一歲,但自己曆經生死早已不是少女心性,看待薑魚兒時不是姐姐對待妹妹,更像是對待女兒。想到這兒她橋臉一紅,自己還未婚假竟然生出這等念頭。

   荊琦君對江侯有好感是枳國廟堂人盡皆知的事情,一個是文韜武略與才情三樣皆為天下少有的人間驚鴻客,一個是本來能靠顏值享盡一生榮華卻在最美的年紀封存嫁衣穿上甲胄的巾幗英雄,若是兩人結合也是一段佳話,可惜琦君有情江侯無意。

   梁州女子懷春對象十有八九是江望舒,不是因為他的文韜武略或者顯赫地位,而是傾慕他的才情。

   天下九州裏麵數豫州、兗州、青州、徐州四州最為富庶,四州通行詩風;冀州之地地苦民困不講究這些文墨;吳越所占據的青、揚二州盛行吳歌,自成一脈;胡塞與荊楚都是前朝遺脈向來被疏遠所以詩文也自成一脈,胡塞為胡塞曲,風格粗俗;荊楚則以唱辭為主,隨著楚國的國力增強、人丁興旺,竟然能與詩經分庭抗禮,以秦嶺、淮河為界,有北詩南辭的說法。

   梁州與胡塞、豫州、荊楚有高山險水相隔,屬實偏僻。偏僻不談,單單是地產也與中原、吳越、荊楚三地相去甚遠。按照孟蘭的說法,民先生後養然後教化,衣不能蔽體,食不能果腹,如何談教化?

   所以曆來梁州教化甚少,更是遑論詩文。江望舒從封侯後深感幼年不足於是惡補詩文禮樂,後來更是開辟七言新詩一派。起初莫說是梁州,便是枳民也不以為意,後來竟然風靡梁州。江望舒的新詩比起北詩少了許多典雅,比起南辭氣勢也稍有欠缺,更多的是沙場征伐意境和憂國憂民情懷。沙場征伐意境深得枳國廟堂喜歡,憂國憂民情懷又正中黎民心頭好。

   除了詩文,江望舒撫琴吹笙技藝也是不俗,雖然天下那些個自詡文采極佳的文人墨客都貶低江望舒的詩作文章難登大雅之堂,但梁州三國從廟堂到黎民都喜歡,所以有了個草莽詩人的諢號。

   可惜才情和武力一樣獨步梁州的江望舒自從日覃杜若死後便一直不曾續弦,不過這等癡情更是讓梁州女子們喜歡,也覺得自己有機可乘。有多少懷春少女最後都嫁做人婦,又有更多的癡情少女做出懷春這等傻事。

   荊琦君也覺得自己在做傻事,可就是喜歡,喜歡就要義無反顧。當年江城破亡之際江望舒提劍而來以無敵之姿碾壓宋楚五位二品頂尖大將再以一敵萬時便已經在少女心中種下癡情種子,一人獨自赴鳳凰城更是讓少女徹底癡迷。

   “宮主,巴山到了。”吳詡說道。

   荊琦君這才回過神來,巴山有匪,這窩匪很有分寸,隻搶附近鄉紳豪族和過往富商巨賈,巴陽和治內數十裏還算安穩,甚至許多鄉紳豪族也收斂了許多,所以這窩匪竟然還算得上是好匪。

   不過荊琦君也有些不快,本來允了薑魚兒回家探望,自己有因為江城有事耽擱不能陪同隻好讓吳詡陪同,誰知薑魚兒那丫頭居然悄悄一人離去。

   “走快些,日落之前趕到蘭埔,明日再返回江城。”荊琦君策馬上前。

   江城,蒲邈造訪,江望舒親自相迎,設最高待遇宴席招待,於公於私,蒲邈都擔得起。

   無論是用一手回春之術將江望舒從必死無疑的絕境拉回來還是三補之法遏製瘟疫,都展示了他醫聖的不俗手段。

   “江侯答應這個約定竟然隻要老夫出手,這個代價微妙太大了些,”蒲邈舉杯致意,說道,“到底是什麽人能讓江侯如此在乎?”

   “與望舒非親非故,隻是有些緣分。”江望舒還禮道。

   “其實就算江侯不答應,郎大人也不會為難江侯的。”蒲邈說道。

   “孟蘭曾與我說過君子有所不為,有所必為,”江望舒自斟自飲,說道,“有些事,不可以不為。”

   “江侯大可以換一個條件,現在也不晚,”蒲邈笑道,“老夫的醫術是本就是為了救人,不值錢。”

   “若是先生的醫聖都不值錢,何況是望舒的口頭承諾呢?”江望舒說道。

   巴山,玨抱著紅布一言不發,他走得很慢,慢不是穩,是亂。他不知道如何麵對自己好不容易記住的人。

   阿五趕走了亓官莊,也一言不發地跟著玨,像一個影子。

   “阿五。”玨開口,又沒有繼續說。他踩在厚厚的落葉上,沙沙作響。

   “公子。”阿五有些哽咽,自己種下的因,竟然要公子去嚐惡果。

   “沒事的,阿五,我本來就是個匪,配不上人家。”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嗆得他掉淚。

   蘭埔,薑米妮站在江畔眺望,她已經及笄,出落得美豔動人。

   “今天姐姐又沒來,”米妮有些失落,安慰自己道,“或許她明天就來。”

   豐叔年老了,他一輩子引以為傲的是釀造的美酒享譽附近十裏之地,是養的孩子比美酒還迷人,門檻都被媒人踏破。

   算算日子,那個公子也該來了,這次應該會帶來他的父母。豐叔年在心裏盤算,等米妮嫁了,再替魚妮尋個好人家,這一輩子就完美了。或許魚妮不要自己操心,說不定她在江城已經尋到好郎君了。

   蘭埔,豐叔年打算趁著還未天黑看一眼酒坊,推門恰好遇見一隊人馬而來,領頭的那個女娃他認得,曾經來過一次,年紀雖然與魚妮相仿,卻是位高權重的人物。

   “米妮,你姐姐來了,我就說她怎麽會落下你的及笄禮。”豐叔年笑得像一壺溫好的酒。

   米妮聽到爺爺的呼喊,小跑出來,她與魚妮是堂姐妹,兩人自小一起長大,姐妹情深。

   “姐姐。”米妮喊道,到處尋找魚妮。

   “薑魚兒沒回來?”荊琦君忽然生出不祥征兆。

   玨和阿五一前一後出現在蘭埔,他的手裏托著一尺布。

   “公子。”豐叔年連忙去迎接,他伸手去接布匹,手卻滯住,不住地顫抖。

   “抱歉。”玨跪在地上,帶著十足的歉意說道。

   阿五也跪在地上,咬破了嘴唇,哽咽說道:“與公子無關,公子是好人,我是匪。”

   荊琦君拔劍抵在玨的下巴,她冷得和寒冬臘月的水一樣,可惜,玨不覺得冷。

   他閉著眼睛,想著死了也好,自己這一生本就短暫,還是個癡兒。

   聽說人死後會變成星辰,星辰也會過一日忘一日,長一歲忘一歲嗎?

   他竭力回想自己短暫的一生,能記起的人和事實在太少。

   第一個是娘親,娘親的模樣他記不清,隻記得娘親說過一句“唯穀子和詩書可養人。”

   第二個是孟先生,他已經背熟了嘉禾,可惜,自己無緣做孟先生的弟子了。

   第三個是石雁舟,他比自己聰明,跟著孟先生,很好。

   第四個是劉長安,可惜隻記得一個名字。

   第五個是鄒先生,雖然對自己嚴厲了些,雖然把自己放租到塞上莽原,但鄒先生還是贈了自己一匹瘦馬。

   第六個是夏侯仲卿,玨隻記得得到一刀一劍。

   第七個是君儀,自己把劍給了他,君儀會成為天下第一劍客。

   第八個是江望舒,印象不深。

   第九個是米妮,可惜。

   然後便是阿大阿二阿三阿四阿五阿六這六匹瘦狼。

   阿大的拳頭很大,拳頭,是用來守護的。

   阿二有關於天空、大地和穀子的智慧,還把瘦馬養得黑胖黑胖。

   阿三會做上衣,會編草鞋,可惜不會做下裳,不會做狼皮靴和鹿皮靴。

   阿四會煮不要米也可以吃得肚兒圓圓的飯,還會煮茶,可惜他還是不會煮不要米也不要肉都可以吃得肚兒圓圓的飯。

   阿六走得很快,所以阿六替自己而死。

   阿五會藏在翁裏,也會隱匿,他說要當自己的一條狗,可是玨從來都當他是朋友。

   也許很久,也許一瞬,支離破碎的記憶浮現在眼前。

   “公子,好好活著,要比江侯還厲害,阿五下輩子,還當你的狗。”阿五哽咽喊道。

   言畢,阿五跳進酒缸,綻開一抹血花。

   玨木訥抬頭,阿五的話語還曆曆在目。

   “小七束發咯。”

   “公子,阿五要當你的影子。”

   “公子,阿五有鞋穿咯。”

   “公子,阿五喜歡藏在翁中。”

   “公子,今天去沽酒嗎?”

   “公子,且隨疾風前行,身後亦須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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