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謫仙
  江望舒此番再入峨眉,依舊是一人一劍。山還是這山,他在山腳下回想往事,這才緩步登山。

   上山不久便遇見熟人,一位樵夫興衝衝喊道:“公子,又見麵了。”

   江望舒打量了這樵夫好一會兒才想起是當年有一麵之緣的那位樵夫。

   “托公子吉言,這些年來家庭安康,無災無病,”那樵夫問道,“公子又來尋老神仙?”

   江望舒點點頭。

   那樵夫沒有多做停留便告別了,兩人之間有著不可跨越的鴻溝,不隻是地位,更多的是定位。樵夫隻要家庭安康,無災無病就好,他的棋楸很小;江望舒不同,他要在枳國,甚至是梁州這一張棋楸落子,每一步都不敢大意。

   上山,與武道一途何其相似。月下折枝練劍的江望舒連山腳都夠不著,隻能遠遠地看見山的模樣。

   時光如白駒過隙,月下折枝練劍的少年江望舒十六殺虎得舉薦,那時候的他終於到了山腳。

   黎赫王十年,江望舒揮出星河四劍,封侯拜將,登上山腰,然後為心愛之人封劍。

   黎赫王十八年,江望舒還在山腰。

   黎赫王二十五年,這位為枳地安寧拔劍,追星出,平夫錯,敗宋楚五位大將。潛龍伏白不出的年代,論威望和戰績隻有胡塞貪狼衛秀能與江望舒相提並論。荒廢了十五年黎赫王十八年,江望舒一人提劍入峨眉,歸來後再度封劍,直到黎赫王二十五年涪陵之戰追星才重見天日,中間浪費了十五年。

   僅僅三年不到的時間,從星河四劍到星河七劍,從不能連綴成線到編製成星河的雛形,江望舒從山腰到了山頂。

   一覽眾山小,這是沒有登頂的人想象中的畫卷。等真正如江望舒一般登頂之後,隻會看到一山還比一山高,譬如潛龍伏白,這位才情天下第一、驚才絕豔又神秘的天下第一劍客便是橫亙在江望舒麵前的一座高山。再譬如峨眉謫仙,江望舒不敢保證自己能夠穩勝他。

   江望舒走得很慢,慢就是穩,他不敢走太快,希望時間流逝地慢一些,自己老得慢一些。從十六歲走到武道一途山腳,到如今登頂武道巔峰,隻是缺一個他已經放下的武聖名頭,整整二十七年,昔日尚未及冠的少年郎如今已經四十有三。

   枳國隻有一個江侯,他怕自己老太快。江城之戰險些讓枳國國祚短接,如今的局麵說得好聽是青黃不接,說得難聽是後繼無人,江州軍部將僅剩的淩寒已經隨桃花農遠走,巴莽、芥子和楊羨還太小,枳國這一方不大不小的棋楸還需要江望舒坐鎮。

   山腰,草舍還是那草舍,隻是當年童子應該已經長大。

   依舊是童聲朗朗,恍惚間他有一種錯覺,以為自己聽錯。

   “江侯?”童聲帶著一半驚喜,一半試探。

   “我是江侯。”江望舒點頭,他有些好奇為何這稚子認得自己。

   “江侯是來接我們回家的嗎?”一個稚子說道,“師父對我們很好,還是想家。”

   江望舒俯身問這小丫頭:“你是枳西人?叫良妹?”

   江望舒自然不識得這小丫頭,他也隻是猜測。

   “嗯,”良妹點頭,她再也控製不住情緒,撲在江望舒懷裏嚎啕大哭。

   “好孩子,不哭,”江望舒問道,“你們師父在哪裏?”

   “師父上山采藥去了,”良妹如實回答,然後拉著另一個稚子說,“他叫君儀。”

   “你們在這裏等我,我去找你們師父。”江望舒安撫好兩個稚子,提劍上峨眉。他有一種預感,這一切都是玄郎的設計。

   峨眉,頂峰。

   玄郎與一人席地而坐對弈,旁邊有個少年郎煮茶。

   “音,貴客來了。”

   被叫做音的少年郎起身迎接江望舒。

   “江侯,別來無恙。”那人又說。

   “醫聖?”江望舒有些驚訝,他見到良妹和君儀時猜測也許伏白在,但如何也沒想到醫聖蒲邈在此。

   盡管蒲邈被傳作一半庸醫一半醫聖,但他醫治好江望舒是事實,三補之法遏製住瘟疫也是事實,無論是對江望舒還是枳國而言都是恩人。

   江望舒彎腰作揖,這等大禮蒲邈擔得起。

   “江侯,使不得。”蒲邈連忙扶起江望舒。

   “江侯,老夫猜測到你會尋來,所以拉來醫聖求情,江侯不會怪罪吧。”玄郎撫須說道。

   “望舒豈敢放肆,”江望舒問道,“謫仙如何知曉我會尋來?”

   玄郎哈哈大笑,朝蒲邈說:“我賭贏了,願賭服輸。”

   蒲邈滿臉苦澀,大概賭注不小。

   “江侯應當見過伏白了吧。”玄郎問。

   江望舒點頭。

   “江侯,勿要怪罪,老夫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玄郎說道,“老夫也是迫不得已。”

   “朗大人,你還沒說為何江侯會尋來呢。”蒲邈覺得兩人在打啞謎,他完全被蒙在鼓裏。

   “你忘了我還有一個身份了?”玄郎撫須大笑。

   其一,當日江望舒與伏白交手,雖然短暫,但伏白用匕的招式是劍技,江望舒是用劍之人,所以察覺得出來。伏白的劍技,讓他想到了一個人,正是峨眉聖人玄郎,或者是是謫仙。

   其二,再加上初次上峨眉時遇到的是兩個童子說話口音與巴陽口音相似,雖說梁州三國口音整體相近,但還是有細微差別,隻是當時江望舒沒過分計較。

   其三,伏白擄走良妹和君儀,再聯想到玄郎那兩個小童,一切都解開了。

   “不知謫仙喚望舒來有何事?”江望舒問道,直覺告訴他不是好事。

   “老夫攤牌了,”選手飲了一小口茶,說道,“老夫年紀大了,讓我慢慢想想。”

   “老夫本名朗軒,大黎太傅,現在應該成為前太傅,”玄郎說道,“黎赫王十一年,老夫被宋驍埋伏,假死逃生。”

   “朗軒,玄郎。”江望舒豁然開朗,難怪當初朗軒會斥責自己安於一隅不顧天下,既然是前大黎太傅,那就說得通了。

   “老夫的第二個身份,是洛邑學宮祭酒,在我師弟殷隱之前,先師老子。”朗軒說得雲淡風輕,但江望舒的心境已經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並非是因為玄郎是洛邑學宮祭酒,而是他師從老子。老子何許人也?天道聖人。

   “老夫的第三個身份,和玉玨有關,”玄郎撫須說道,“忘了說了,玉玨是大黎天子和三公的信物。”

   江望舒聽得雲裏霧裏,示意玄郎繼續講下去。

   “玉玨,分開隻是當作信物,合在一起則是地圖,還有鑰匙,”玄郎歎了口氣,問道,“江侯可知大黎國祚為何能綿延五百載?”

   百餘年前霸主時代結束,動蕩時代開始,黎室越發式微,徒有天子之民卻不能行天子之事,然而諸侯卻並沒有取而代之。這是一個沉重、晦澀且神秘的問題,江望舒不知,於是搖頭。

   “因為大黎有一文一武兩大傳承,”玄郎替江望舒解惑道,“文你知曉,是洛邑學宮:至於武,天下少有人知,名為岐山劍閣。”

   江望舒第一次聽見岐山劍閣這個名字,他無奈苦笑道:“郎大人,我可以不聽嗎?”

   玄郎點頭。

   “恐怕我走不出峨眉,”江望舒擺手說道,“郎大人請繼續講。”

   “岐山劍閣有四象軍,分為少陽、少陰、老陽和老陰四脈,”朗軒對江望舒的表現很滿意,他說道,“岐山劍閣每隔幾年換一處位置,時間、位置都不固定,可能在山裏,可能在大漠,也可能在城邑之中。”

   “我的第三個身份,便是劍閣之主。”朗軒說道。

   江望舒的心境猶如有巨石激蕩起萬丈波瀾,盡管對岐山劍閣一無所知,但可以想象到它的神秘和強大。

   “江侯很好奇為何有岐山劍閣和洛邑學宮兩大傳承,黎室卻不能阻止天下大亂吧。”朗軒問道。

   江望舒點頭,他覺得自己這一趟不該來。

   “因為百年前,劍閣亂了,具體細節老夫也不知曉,已經成為一團迷。”朗軒用一種極為平靜的語氣說道,但江望舒可以感受到他的疑惑、憤懣還有惋惜。

   “劍閣到我手裏的時候已經支離破碎,隻留下少陽一脈。”朗軒說道這裏頓了頓。

   “江侯,又見麵了,”潛龍伏白不知何時出現,他和煦笑道,“我便是少陽一脈傳人,也是現任劍閣之主。”

   “黎赫王十三年蕭國奪取了子醜玉玨,然後伐中山,想要竊取玉玨,奪取黎室氣運,”玄郎說道,“蕭王,也就是諡號昭伯的那個賊子,已經稱王還欲王天下,諡號居然還保持著昭伯。”

   “老了,”玄郎撫須說道,“老了,記不太清,扯遠了。蕭王不知即便湊齊四枚玉玨也得不到四象軍的效忠,更猜不到劍閣已經沒落,更何況當時我的玉玨落到了宋驍手裏。”

   “四枚玉玨湊齊是地圖,也是鑰匙,可以找到封存的密保。”玄郎說道。

   “望舒有疑惑,為何不早些開啟呢?”江望舒不解地問。

   “因為叛逃出去的其餘三脈也覬覦寶藏,單憑少陽一脈勢單力薄。”伏白替江望舒解了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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