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梁州之亂
  黎赫王二十六年,仲夏,梁州這片還未從戰火中複蘇的土地再一次淪為廢土。

   枳、綦兩國在經曆宋楚討伐之後國祚近乎斷絕,本就是兩顆不算大的樹,被宋楚一刀斬斷,隻留下一寸新芽,形同枯木。枯木還未來得及回春風雪又至。

   蜀國司馬羅戰帥軍過川東,巴北淪陷,巴南告急。

   楚國征北將軍公孫麟破孟、焦後直指巫城,巫城淪陷;楚國征西將軍白鹿大王率軍破黔中、武陵,涪陵告急。

   綦國廟堂從王族到文武隻餘新王鄭季郎與代司馬武去疾,一個尚未及冠一個年級輕輕,能保留國祚全靠著鄉勇義軍自發驅除宋軍。如今的綦國廟堂空空蕩蕩隻有兩個少年郎,各地則靠著鄉勇義軍鎮守,新王季郎隻是名義上的綦王,各地自成一派全然不受拘束。

   比起綦國,枳國好歹有文武全才江望舒上代新王相涼執政,下大膽啟用平民,唯才是舉,好歹重建了枳國秩序。

   綦國,綦都,各地鄉勇義軍齊聚綦都,除了這些在衛國之戰裏粉墨登場的義軍將領還有各地豪族鄉紳。

   “各地告急,王上召集吾等過來有何要事?當心延誤戰機。”有義軍將領大聲喧嘩,全然不將新王放在眼裏。

   新王季郎與代司馬武去疾對視一眼,溫笑道:“眾位將軍辛苦,寡人略備薄酒,還請歇息。至於戰事不急,寡人自有對策。”

   武去疾擊掌,侍女托盤進場,盤中盡是珍饈美饌;宮娥舞袖而至,眼裏秋波流轉。

   鄉勇義軍將領出身多為庶民,盡是砍樵打漁之徒,庖牛課農之輩,清粥難以果腹,寸縷不足蔽體,更遑論仙女般的宮娥。

   “去服侍眾位將軍。”武去疾一聲令下,宮娥女婢投入義軍將領懷抱,這些將領哪裏隻顧著揩油,連美味也無暇品嚐,先前的怠戰言論更是被拋到九霄雲外。

   “將軍喝一杯嘛,再喝一杯。”

   “將軍不行了?”

   “將軍是不是不喜歡奴家?”

   ……

   綦都靡靡之音繞梁不絕,眾將美人在懷耳畔隻有鶯鶯燕燕無暇他顧,半日間悉數醉倒石榴裙下。

   至於一眾豪族鄉紳則憂心忡忡獨飲苦酒,早在三日前他們便被新王召見,如今被軟禁在綦都。

   武去疾見時機成熟,宮娥退下,擊掌三下數百衛軍衝進來,新王季郎別過頭,不忍去看血濺三尺的場麵。

   一眾豪族鄉紳見到這般血腥場麵噤若寒蟬,紛紛跪地以表忠心。

   “綦國還是鄭氏的綦國,這些酒肉之徒有不臣之心,當殺。”武去疾踱步殿中,這血腥之氣他並不排斥,見得多了,這個懵懵懂懂需要兄長庇護的少年已經足以挑起綦國大梁。

   “回王上,回司馬,老夫沒有反叛之心啊,請明鑒。”有豪族鄉紳求饒,自然有應和者。武去疾的鐵血手段如洪鍾長鳴,如驚雷咋響,這輩子都不敢忘記。

   “諸位想活命?”武去疾溫笑問道。

   少年一笑如春光和煦,豪族鄉紳卻如臨深淵,再也不敢放肆,顫抖如篩糠,點頭如搗蒜。

   “想活命簡單,來贖,”武去疾湊到一位大地主更前問道,“聽說你家有良田千頃?”

   大地主跪伏在地不敢抬頭,唯唯諾諾答道:“隻有八百頃。”

   “拿八千石糧贖你,如何?”

   大地主哪裏敢反抗,點頭不止。

   武去疾又走到一位鄉紳跟前,問:“你家有桑田數百畝,沒錯吧。”

   鄉紳點頭。

   “你的命值不值五千匹布?”武去疾揚了揚手裏寶劍問。

   “值,值。”鄉紳嚇得失禁,比起性命,五千匹布又如何?

   “看來是少了,八千匹如何?”武去疾又問。

   鄉紳咬牙,嘴裏擠出一個“值”。

   “一萬匹如何?”武去疾再問。

   鄉紳哭喪著臉,哭哭啼啼答道:“大人,你殺了我吧,小人哪裏拿的出來。”

   武去疾親自攙扶他站起來,作揖說道:“多謝了。”

   鄉紳心在滴血,整整八千匹布要了他半條老命,好在保住了剩下半條。

   一個個豪族鄉紳如插標待售的物件,不敢忤逆武去疾的意思,這個麵容和煦的少年郎手段之鐵血簡直令人發指。

   有二心的將領悉數被伏誅,豪族鄉紳又被武去疾的鐵血手段震懾,武去疾三擊掌,數百由他親自考察的可靠將領各自領軍前去各地收服鄉勇義軍。

   無論是楚國征北將軍公孫麟還是蜀國司馬羅戰都是戰功赫赫的大將,這一次的危機更甚於宋楚討伐,武去疾不敢怠慢。

   “王上,臣親自去江城與江侯商議共退敵軍。”武去疾請命道。

   新王季郎點頭,越是外敵來犯枳綦兩國越是同仇敵愾,江侯有萬夫莫敵之勇,有獨步梁州之技,無論是蜀國羅戰還是楚將公孫麟都是他手下敗將。

   江侯不在,隻讓人轉告武去疾,兩國同進退共患難。

   沒見到江侯,但得到江侯的承諾武去疾已經滿足了,十餘萬鄉勇義軍半數馳援巴北半數防範公孫麟,他親自坐鎮穀城,公孫麟破巫城後下一座城池便是穀城。

   綦國在武去疾的鐵血手段下舉國備戰,鄉勇義軍十餘萬守衛前線,豪族鄉紳出錢出力,至於前去接受鄉勇義軍的將領都是武去疾信任之人。

   這個曾在兄長庇護下的少年轉眼已經成長為綦國的守護者,足以坐鎮一方。

   梁州戰火蔓延,楚國征北將軍公孫麟破巫城,兵臨穀城,武去疾親自鎮守穀城;楚國征西將軍白鹿大王連破黔中、武陵,兵指涪陵,樊祁子之孫芥子奉命鎮守涪陵,兩軍隔江對壘;蜀國司馬羅戰過川東,下巴北,陳兵巴南,巴闖之子巴莽奉命率枳綦兩國戰士死守巴南。

   涪陵告急,江望舒親自前去,楚軍已渡過烏江兵臨城下。

   江望舒現身,枳軍士氣高漲,驚鴻江望舒、人間驚鴻客、獨步梁州,名頭何其顯赫?蜀國羅氏三代十餘人盡數折玉他手,霸王夫錯與他賭戰如今生死未卜,獨戰宋楚五名大將接連敗敵,戎馬二十六年大小近四十仗每戰必勝,戰績何其矚目?

   白鹿大王正陣前飲酒吃肉,於他而言世間唯有珍饈美饌不可辜負。他自負,但有尺度,莒臣何許人也?白鹿大王自問自己與莒臣是伯仲之間,江望舒連敗莒臣、滕雲、龍蠡、韓澤、繆斯五人,這等戰績何其顯赫?所以知曉江望舒親自來涪陵督戰他按兵不動,此番楚王熊冉下令伐梁州兵分兩路,他不信江望舒分身有術可以顧及兩麵戰場。

   江望舒自然分身乏術,綦國暫且不管,單單是東西兩線他便疲於奔波。芥子和巴莽都還年輕,楊羨與巴莽兩人恐怕鬥不過老奸巨猾的羅戰。

   江望舒一心想速戰速決,白鹿大王卻圍而不攻,雙方僵持整整三日。

   “報,巴南淪陷,楊將軍身負重傷。”快馬來報,巴南失守。

   可惜淩寒不在,淩寒足以獨當一麵。江望舒在楊柳河搜尋數日不見淩寒屍首,沿枳江查探也無果,或許淩寒沒死呢?

   江望舒一生舉薦過許多後生,其中又以淩寒、蘭戈二人最為出色。淩寒自悟槍法,武力不下巴闖,未來可期;蘭戈治民有方,策略卓越,可以為柱臣。

   可惜蘭戈身死,淩寒下落不明,一身衣缽後繼無人。

   西境告急,江望舒一心求戰,白鹿大王圍而不攻,極力避戰,能拖一日便是一日。

   “江侯,西境不可以失,”芥子拔劍出鞘,毅然說道,“芥子不倒,涪陵不失。”

   江望舒大手重重拍在芥子稚嫩的肩頭,國難當頭,年輕一輩已經成長為中流砥柱,未來可期。

   江望舒徹夜奔襲趕到銅梁,還未來得及合眼,羅戰已經領軍從巴南而來。

   “敵軍多少?”

   “五千有餘。”

   “我軍多少?”

   “兩千不足。”

   “好。”江望舒點頭,平靜如秋水並沒有因為敵我兵力懸殊而起一絲波瀾。

   “江侯,你先歇著,末將先去抵擋一番。”巴莽既是太師,又是執圭,身份何其顯赫,但在江望舒麵前依舊以晚輩自居。

   江望舒搖搖頭,追星出鞘,承載了多少故人的希望。

   “江侯,你不能倒下,因為你是江侯,是枳國的神。”巴莽單膝跪地攔住江望舒。

   “正因為我是江侯,所以我不能退,”江望舒扶起巴莽,提劍出城,說道,“我有把握。”

   江望舒要一人退敵,枳軍矛戈震地,為江侯踐行。

   江望舒要一人退敵,蜀軍五千萬眾矚目。

   羅戰呼吸急促,江望舒是他一生之敵,卻始終留給他一個高深莫測的背影,每次與江侯交手,無論是運籌帷幄還是沙場交手,蜀軍每戰必敗。

   “吾乃江望舒,”江望舒單騎提劍走到蜀軍陣前五十步,直視羅戰,語氣和氣如與老友會麵,“羅戰,你可敢與我一戰?”

   羅戰不敢。

   在五千將士麵前,羅戰幾乎要迎戰,僅存的理智告訴他不能逞匹夫之勇。

   “殺。”恐懼如種子,這些年早在羅戰心中生根發芽,長成參天大樹,他隻能在樹下仰望,偶爾驚鴻一瞥,偶爾連影子也捉摸不到。

   數百將士策馬而出,殺向江望舒。江望舒如閑庭信步,十步殺一人。追星劍流光流轉,白日裏星芒驚現,一連七道,連綴成線,編製成網。數百蜀軍被一網打盡,不足半個時辰。

   “願天下不起兵戈,願黎民豐衣足食,可惜事與願違。”江望舒提劍衝陣,整整五千蜀軍,陣列開也是直麵數百人。

   恐懼以羅戰為中心開始蔓延,一個時辰,江望舒如同神祇在蜀軍軍陣裏穿梭,如入無人之境。追星劍芒閃動,如收割禾苗般收割蜀軍。

   “撤。”蜀軍大部尚在川東、巴南、巴北,眼下不是逞強之時。

   兵敗如山倒,蜀軍倉狂逃竄,摧山者僅僅一人。

   這一戰於羅戰而言是揮之不去的屈辱,本來是乘勝追擊,誰料到江望舒竟然出現。恐怕於江望舒而言,這一戰壓根就不值一提。

   “三日之內援軍可以陸續抵達銅梁,巴將軍請守好西境。”江望舒與巴闖關係莫逆,對巴莽視如己出,見到巴莽能獨當一麵,如何不欣慰?

   “江侯要去涪陵?”巴莽急切問道,“江侯你不眠不休如何能行。”

   “備車,在車上歇息便可。”江望舒心意已定,巴莽不再阻撓,隻好備車。

   綦國,穀城,公孫麟來勢洶洶 勢必破城。巫城是綦國邊境重鎮尚且淪陷,和況小城穀城?拒守數日之後穀城淪陷,好在城裏黎民早已轉移,留給楚軍的隻是空城一座。

   江侯大名武去疾可以說是如雷貫耳,無論是綦國黎民還是父親武不古都對江侯推崇備至,以至於武去疾一向將江望舒當做自己的人生目標。

   經曆新裏之戰與衛國之戰兩場戰役兩場戰火洗禮的武去疾終於不再是最弱小的存在,以前有父兄可以庇護自己,現在他是綦國司馬,去掉代字也是早晚的事,綦國黎民都需要他來庇護。

   這個年紀輕輕的少年郎終於如揠苗助長般心智遠超同齡人。

   涪陵,江望舒乘車而至,前後五天。涪陵還未淪陷江侯歎了口氣,無論是巴莽還是芥子都是故人之後,年紀尚輕,未來可期,他豈能親眼看著未來的一國柱臣過早夭折?

   巴莽以血代乳延續了枳國血脈,居功至偉;芥子背負祁子屍首殺出武陵,江望舒何曾不知道這是祁子怕自己心懷芥蒂不肯接納芥子的後招呢?祁子為人心高氣傲從不服軟,所以江望舒還沒崛起的年代枳國才能保境安民。

   所以江望舒從頭到尾對祁子畢恭畢敬,自己不過是接過了祁子肩頭的使命,老年祁子雖然老不堪用兵敗活泉關,但再往前推幾十年他又何嚐不是梁州三國的翹楚?

   或許等自己老如祁子時,芥子也來一次威震梁州,那時候自己垂垂老矣是否也如祁子一般?

   祁子兵敗活泉關後引咎歸隱,人如穀物四季,春種夏忙秋收冬藏,稚子為春,種下的是希望;青少為夏,忙的是有所作為;中年為秋,收獲的或咎或譽;老年為冬,看得破、放得下,人間浮華又如何?

   所以三公裏麵太傅日覃伯賢巴陽撫琴,囑咐桃花農將玉圭葬在巴山一對女兒身旁,江望舒醒來望見新壘的土墳一言不發提劍殺往江城,沿途枳民自發跟隨,日覃伯賢赴死,他們怎麽忍心江望舒再赴死?日覃氏幾乎根絕了。

   所以三公裏太師在江城破滅之際枯坐樹下極目遠眺,眺的是相凜、相涼,他老不堪用可以死,相凜、相涼不可以。

   所以三公裏太保祁子本來可以歸隱武陵安享晚年卻以身赴死由其孫芥子背負而出。他的獨子樊宇死於漁夫之釁,他的族弟樊荼舉家殉國,樊氏一脈唯有芥子一人。國破家何在?所以祁子死,芥子出。

   老一輩柱臣悉數化作星辰照耀梁州,與自己同輩的無論是膽小怯懦的太卜巴梁還是作為無能的相死都赴死,至於巴闖、樊荼之輩更是陷陣而亡、力戰而死。

   江望舒的劍名追星,追的不是虛無縹緲的天上星辰,而是枳地星辰。

   所以他可以短短數月揮出星河第七劍。

   肩負重任是什麽感覺?是枳地四十萬戶兩百萬人全都翹首以盼望著自己。

   江望舒從銅梁到涪陵,沿路枳民無聲夾道歡送。枳民當真無聲?枳民向來堅韌、勇敢、勤勞、善良且可愛,他們希望江侯站出來,又不想江侯背負太多。

   “鹿恩,你可敢與江某一戰?”江望舒提劍出列,這次他沒有逞強,身後是枳軍六萬抽刀拔劍、握矛持戈。

   十萬楚軍兵臨城下,他們自然不會忘記無敵的霸王夫錯便是在烏江畔與江侯賭戰至今音訊全無。

   白鹿大王自問不是江侯對手,但沙場征伐一人之力又如何?楚軍幾乎兩倍於枳軍,他不信江侯可以以一敵萬。

   烏江咆哮戰鼓擂,大戰一觸即發。

   江望舒身先士卒策馬而出,芥子緊緊跟隨,從少年殺人起他已不是少年,枳國太保、東境執圭,身份兩重,如何顯赫?芥子知曉這身份又是責任,所以祖父祁子毅然赴死,所以樊荼力戰而死。

   芥子少年能殺人,背負祖父祁子從武陵殺出,心如止水,如何談怕?

   女將荊琦君披上甲胄策馬而出,當年她不過是一個吵吵嚷嚷要學殺人之劍的劍侍,如今她是蜀黎行宮宮主,國恨不平,甲胄不脫,嫁衣不著,這是她在樊荼墳前的立的誓。

   江侯背影何其偉岸?少女懷春,此時將心意盡數收斂,與江望舒並肩殺敵。

   琦君在樊荼墳前立了三個誓,第一個是平國恨,第二個是敗石雁舟,第三個是嫁江侯。

   梁州少女仰慕江侯的何其多?那又如何,她們隻會相夫教子、紡紗織布,江侯的女人豈會是平常之人?

   提劍而上,誰說蜀黎行宮盡是花劍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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