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塞上牧羊
  塞上莽原,風疾雪寒,白茫茫如天上雲朵,如河畔蘆花。莽原上稀稀拉拉坐落著幾戶人家,有白羊黑馬黃牛兒在風雪中啃食。

   玨長了兩歲,終宋國占據豫州之地,豫州之地盡得中原百城沃壤。豫州與兗州、冀州三州交接之處,有塞上之地。

   於從總角稚子長成少年郎。這個癡兒無端誤入洛邑學宮,當了一回祭酒,又從天上道義的頂端被打落凡塵,如今在這塞上莽原牧羊。

   天寒,這癡兒躲在毛氈房裏不肯出去,牛羊駿馬在圈裏哞咩嘶叫。

   同病相憐,牛羊駿馬隻能嘬一口風雪,癡兒玨翻遍毛氈房連個冷饃也不剩下。

   塞上莽原有牧戶數百,牛羊駿馬不下萬頭,癡兒玨定然是最小的一戶,隻牧牛一頭,羊兩頭,馬一頭。

   有人進氈房,手拿冷饃在玨麵前晃蕩,發聲說:“癡兒,用饃換羊一頭,換不換?”

   玨點頭,接過冷饃如獲至寶。那人獨自出了毛氈房,鑽進好大一個圈裏牽走最肥碩的羊兒。

   羊兒咩咩朝玨告別,玨出了毛氈房,數了一遍圈中牛羊馬兒,又鑽進毛氈房躲避風雪。

   外麵有人爭吵,等爭吵聲沒入風雪後有一丫頭進毛氈房,問:“你又和人換饃了?”

   “你說是誰呀?”玨抬頭望她一眼,想了想把手裏饃分了一半遞給她。

   那丫頭不接,嘟囔道:“真是個癡兒。”

   “我是玨,初次見麵,有禮了。”玨忽然想起與人相處要有利,於是放下冷饃,拱手施禮。

   那丫頭撲哧一聲笑出來,眉眼彎彎,說道:“真是個有趣的家夥,我家養馬,我出生的時候天上有白雲一朵,所以我叫雲朵。”

   “記住了,我也是放牧的,有牛有羊有馬,你可以找我玩。”玨認真地點頭。

   雲朵拉扯著玨出去,指著空蕩蕩的羊圈問:“有多少?”

   玨擺著手指數了數,答道:“有牛有羊還有馬。”

   雲朵跺了跺腳,氣鼓鼓說道:“你這才來多久,幾十隻牛羊馬兒就三頭了。”

   玨歪著頭再數了一遍,認真答道:“有牛有馬有羊,沒少啊。”

   雲朵懶得與他糾結,於是問:“那老羊倌呢?怎麽撇下你一個人?”

   玨完全記不起來什麽老羊倌,於是反問:“還有個老羊倌?”

   遠處有人在呼喚雲朵,雲朵“哎”一聲,揮手告別玨。

   洛邑學宮,鄒固溫酒讀書,院裏一地風雪,公子柳調皮,正與侍女堆砌雪人。

   有一老頭從風雪中來,見了鄒固,跪拜說道;“拜見祭酒。”

   “歐堯,想通了?”鄒固扶起他,請人看座。

   歐堯點頭,說道:“亡國罪臣,承蒙祭酒厚愛,不勝感激。”

   “去武邑見宋王吧,這洛邑不姓喬了。”鄒固說道。

   歐堯拱手,再沒入風雪。

   宋驍傷寒好轉,接見了歐堯,麵露愧色說道:“歐卿竟然在塞上牧羊三載,是寡人無禮了。”

   歐堯連忙拱手說道:“亡國罪臣,承蒙宋王掛念。”

   “寡人欲拜歐卿為司空,歐卿以為如何?”宋驍問。

   “臣謝恩。”歐堯三拜,感激不盡。宋以三司為三公,司空之位,何其顯赫。

   塞上莽原,雲朵告別了玨,隨母親返回。她家的氈房在數裏之外,已經入了兗州地界。

   積雪沒過膝蓋,母女二人舉步維艱,趕著一群綿羊往東走。

   已經過了正午,太陽雖然高懸正空卻毫無暖意。天上雲朵,地上綿羊與皚皚白雪鋪開一卷素白布帛,雲朵持鞭,娘親抱小羊羔,母女二人留下一串深淺不一的腳印。

   玨站在氈房外,望著遠去的母子二人,這個癡兒第一次想起了娘親。

   玨是癡兒,過一日忘一日,長一歲忘一歲,隻記得以母為尊,以孟蘭為師,以雁舟為友,以長安為鄰。

   離開娘親已經兩年,他從未惦記過,今日觸景生情,想起娘親也並非平白無故。

   娘親的模樣很模糊,玨記不太清,隻記得她整日紡紗織布,耕田種桑。

   雲朵路過一處氈房,娘親與那爛醉如泥的老牧人打招呼道:“伯伯,你別喝醉了,有狼要來,你家羊圈破了,要當心。”

   這老牧人養了數十隻羊,膘肥體壯,隻是羊圈柵欄破了個大洞,羊兒順著破洞轉出來圍著雲朵叫喚。

   雲朵把圈外七八隻羊兒攆回圈裏,向那老牧人問好。

   老牧人望了母女二人一眼,再望望羊圈,說道:“不礙事,狼來了正好剝皮,到時候請你做雙靴子。”

   雲朵與娘親趕回家已經天黑,暮雲藹藹,狂風呼嘯,又是一個寒夜。

   日子雖然清貧,但有疼愛自己的爹娘、兄長,雲朵整日樂嗬嗬,與羊兒為伴,羊吃草,她唱歌。

   父親常給雲朵兄妹二人說天下各處的奇人異事。比如梁州有峨眉仙山,山上有個謫仙,揮手便裁布成雲;東海有縹緲神山,山上有個海伊,可以踏浪而行;北燕有金阿林,金阿林有人名艾詩,會言獸語,可以驅虎馭狼;岐山有桃花穀,穀裏有四象神獸……

   雲朵越長大,就越覺得爹是在胡編,畢竟天下九州那麽大,她連塞上莽原都沒走出過。

   喧囂的白日是牛哞與羊咩奏成的牧歌,寂寥的黑夜則是狼嚎與虎嘯連成的哀嚎。餓狼整個冬天都遊蕩在塞上莽原,它們餓了一個冬天,早就饑腸轆轆,饑餓讓它們喪失了最後的理智,齊聚在牧區外。

   玨吃了冷饃,不忘給圈中牛羊瘦馬丟一把幹草。做完這一切,蜷縮在老羊倌留下的毛墊子上。

   狼嚎陣陣,越來越近。玨縮在角落,已經嗅見狼身上的燥熱氣息。

   圈中牛羊瘦馬不安地叫喚,奈何主人是個癡兒,又是稚子,自己安危都保證不了,如何有餘力管它們。

   “雲歌,隨我去看看。”

   “我也去,爹爹。”雲朵喊道。

   “女孩子家家的,好生待著。”

   父子二人一人舉著馬燈,一人拎著哨棒,去羊圈查探。

   羊兒雖然受驚,好在沒有損失,兩隻牧狗朝西邊嗚咽。

   雲歌說道:“我家羊圈牢實得很,又有牧狗,肯定是西邊夏侯老伯遭殃了。”

   “去看看吧,能幫襯就幫襯,羊兒就是命。”

   雲歌提燈,父親提哨棒,兩隻牧狗跟著。

   周圍牧戶不多,方圓十裏不過七八戶,這夏侯老伯孑然一身,莫說是羊兒,就是人恐怕也得遭殃。

   兩人趕到時,十餘隻餓狼正在羊圈禍害羊兒,那夏侯老伯還在氈房裏呼呼大睡。

   雲歌進去搖醒老羊倌,喊道:“夏侯老伯,狼來了。”

   夏侯老伯滿口酒氣說道:“遲早要來,狼餓了不吃羊吃什麽?”

   夏侯老伯滿不在乎的樣子讓雲歌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隻好硬拉著他起來。

   屋外雲歌之父正拎著哨棒追逐一匹餓狼,那餓狼被逼到角落,齜牙咧嘴。十餘匹狼逃了七八隻

   匹,死了兩匹,餘下一匹已是窮途末路。哨棒落下,正中鼻骨,一擊斃命。

   “老弟好身手。”夏侯老伯擊掌說道,仿佛死的不是他的羊。

   雲歌指著羊圈說道:“夏侯老伯,你瞧瞧你的羊死了好多。”

   “死了好,正好吃羊肉,”夏侯老伯踹了踹狼屍,說道,“請你娘幫忙做三雙靴子。”

   “走吧。”雲歌之父一手提著馬燈,一手挑著哨棒,哨棒上掛著一匹死狼。

   雲歌聳聳肩頭,提著兩匹死狼跟上。

   破曉,玨走出氈房,圈裏牛羊瘦馬都毫發無損,似乎是餓急了,蹄子刨開積雪,啃食才露尖尖的草芽。

   玨數了數,這才滿意抱了一把幹草丟進圈裏。

   夏侯老伯家聚集了五六個牧民,都是附近的牧戶,大概是知曉昨晚夏侯老伯家遭遇狼禍,過來圍觀。

   玨也湊過去,雲朵遞給他一個飯團,說道:“趕緊吃,熱乎的。”

   玨先拱手施禮,這才結果飯團,囫圇吞下。

   “老伯,早說了要你補羊圈,你偏不聽。”

   “馬尿喝多了?”

   眾人七嘴八舌,臉色一半惋惜,一半慶幸。

   “好酒,”夏侯老伯解下酒囊,又痛飲一口,讚歎一聲,又把酒囊揚了揚,問玨,“賞一口酒,喝否?”

   眾人哈哈大笑,玨憋紅了臉,接過酒囊,抿了一小口,辣得咧開嘴呼氣。

   圍觀的牧戶覺得索然無味各自散去,畢竟熱鬧隻是一時,放牧一時也耽擱不得。於是夏侯老伯家隻餘下雲歌、雲朵兄妹與玨三人。

   “昨晚你怕不怕?”雲朵小聲問。

   玨還沒來得及開口,雲歌先說道:“大丈夫生天地間,豈能說怕。”

   玨這兩年個子瘋長,依舊低了雲歌一個頭,他抬頭望著雲歌,說道:“我想當君子。”

   雲歌不以為意,叮囑雲朵早些回家,他趕著去牧羊。

   等雲歌走遠了,夏侯老伯問:“為何要當君子?”

   雲朵知曉夏侯老伯與老羊倌歐堯都是三年前一同來塞上莽原牧羊,隻是前些日子有人接走了歐堯,玨便是那時候來的塞上莽原。在雲朵印象裏,夏侯老伯與歐堯兩人是舊識,兩人交好,隻是一年前兩人忽然老死不相往來。

   玨答道:“孟先生說了,君子要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鄒先生教我縱橫之術,那不是君子之行。”

   夏侯老伯第一次正視這個來了半月的稚子,問:“孟先生是孟蘭?”

   玨點頭,拱手說:“孟先生教誨,所以我不當大丈夫。”

   夏侯老伯不知玨是癡兒,問:“你是孟先生門生?”

   玨拱手行禮,說道:“先生賜名玨。”

   “哈哈哈,那便做個君子,做什麽大丈夫。”夏侯老伯笑道。

   玨與雲朵對視一眼,雲朵小聲解釋:“夏侯老伯就這個德行,你別管他,我們牧羊去?”

   夏侯老伯耳尖,嗬斥道:“君子不當牧羊,更不當沉迷女色,你以後隨我一起。”

   雲朵年紀雖小,卻聽懂了,耳根子一紅,跺腳跑開了。

   夏侯老伯見玨不點頭,又說道:“老夫叫夏侯仲卿,前喬國司徒,與孟蘭交好。”

   夏侯仲卿割死羊前腿肉烹煮,玨蹲在一側望著,一言不發。

   “你為何被放逐到這裏牧羊?”夏侯仲卿撕下一塊羊肉,遞給玨。

   羊肉燙手,玨慌亂接著,大口啃食,不聞不問。

   夏侯仲卿也撕了一塊羊肉細嚼慢咽,又說道:“就因為鄒固要你學縱橫之術,你不願意?”

   玨這才點頭說:“孟先生說過禾得兩穗,是為嘉禾;師得兩子,是為良師。既然如此,那我也不能有兩位老師,所以孟先生教我君子之禮我學,鄒先生騙我,我不學。”

   若是孟蘭聽見玨竟然記得他隨口說的一句話,恐怕驚掉下巴。

   “你知道君子與大丈夫有什麽不同嗎?”夏侯仲卿自問自答,“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君子之行;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大丈夫也。”

   “老先生是大丈夫還是君子?”玨問道。

   “我要說是大丈夫,你是不是不跟著我了?”夏侯仲卿問。

   玨點頭。

   “我要說是君子,就是騙你,和鄒固之流又有何區別,”夏侯仲卿說道。

   玨小口吃肉,又拿過酒囊小口喝酒。

   “他們都說我是癡兒,我忘性大,連一篇《嘉禾》也記不住;記不清娘親模樣;可能明天就記不住雲朵;”玨耷拉著腦袋,語氣低沉,又抬頭認真望著夏侯仲卿的眼睛說道,“君子和大丈夫我都不行,鄒先生說我是朽木。孟先生不說,但他隻認石雁舟,並不認我。”

   夏侯仲卿聽著玨袒露心裏話,心有戚戚焉,都是可憐人。

   “君子也好,大丈夫也罷,殊途同歸,說了你不懂,”夏侯仲卿說道,“你願不願意跟我學大丈夫之行?孟先生以後有難。”

   夏侯仲卿說得極為隱秘,最後一句無疑極具誘惑力,玨問道:“學大丈夫可以幫到孟先生?”

   “隨我牧羊去。”夏侯仲卿提劍說道,算是默認了。

   玨趕著羊跟隨在後麵,問:“老先生說了君子不當牧羊。”

   夏侯仲卿哈哈一笑,說道:“老夫不是君子。”

   塞上莽原有河名潦水,終年流淌,潦水也成了寒冬塞上莽原的冬牧場。兩人行到潦水旁,羊兒在草地上啃食新出土的嫩芽,享受難得的珍饈。

   “老夫教你練劍。”夏侯仲卿說完,便在河畔舞劍。

   玨站在河畔望著夏侯仲卿舞劍,一招一式剛勁有力。

   “看清楚沒?”夏侯仲卿舞完一套劍技,問道。

   玨點點頭,他目不轉睛,確實是看會了。

   “我再舞一遍,你用心去感受。”夏侯仲卿指了指心口說。

   夏侯仲卿再舞一遍,慢了許多,一招一式都拆分開來。

   “領悟到沒?”夏侯仲卿再問。

   玨點點頭,他用心去感悟了,那一招一式也不難。

   “來,你試試。”夏侯仲卿將鐵劍遞給玨。

   玨伸手去接,奈何身子孱弱,拿不穩鐵劍,吃了個癟。劍都握不穩,如何舞劍?

   夏侯仲卿去河畔折了一截樹枝,遞給玨,說道:“先用這個。”

   玨拿著樹枝比劃半天,很是別扭明明眼睛望得清清楚楚,也用心了,手卻不聽使喚。

   “脫衣服。”夏侯仲卿嗬斥道。

   玨一臉茫然,還是照做。天本就酷冷,沒了衣物蔽體更是冷到徹骨。

   “下去遊一個時辰。”夏侯仲卿指著潦水說。

   “撲通”一聲,玨咬牙跳入潦水,血液幾乎停止流動,呼吸急促。

   “大丈夫這點苦也吃不得,如何幫助孟先生?”就在玨冷到幾乎昏厥,夏侯仲卿一席話讓他回神,咬牙劃水。

   潦水畔有不少牧人,望見玨跳水,以為落水,趕緊圍過來一探究竟。

   見到不過是那個癡兒,先前用冷饃換羊的少年喊道:“癡兒,我有三個饃,換你的牛羊瘦馬,換不換?”

   夏侯仲卿溫笑望著那個少年,問道:“你叫紮兀?”

   少年跑開,嘴上喊著:“老瘋子,小癡兒,一老一小湊一窩。”

   “夏侯老伯,你和玨有什麽冤仇?”雲朵先是質問夏侯仲卿,又招呼玨,“你快上來。”

   玨搖頭,若是這點苦頭都吃不了,如何成大丈夫,如何幫孟先生?自己本就是個癡兒,君子之行恐怕無緣,做不成君子,那便做大丈夫。

   雲歌讚許說道:“這樣才是個大丈夫樣子,等開春了我帶你去驅狼馭虎。”

   雲朵焦急得直跺腳,嚷嚷道:“什麽大丈夫 這樣會死人的。”

   “天下死的人還少嗎?當個草莽任人宰割?”夏侯仲卿嗤笑一聲。到底是小女子,目光短淺。

   “大丈夫生天地間,當頂天立地,”雲歌擊掌說道,“玨,等你長大了我給爹娘講將朵朵許配給你。”

   雲朵笑臉紅撲撲,跺腳跑開了。

   塞上天寒,莽原雪深。

   有潦水冬不結冰水流潺潺。

   有老伯目光如炬起手舞劍如老羊匍匐。

   有少年赤條條不知冬寒如瘦魚鳧水。

   有雲朵如天上雲朵悠閑自得牧羊而歌。

   有雲歌踏歌而行驅狼馭虎如鷹擊長空。

   “萬一就鯉魚龍門了呢?誰又知道。”夏侯仲卿飲一大口酒,感慨一句,拔劍起舞,一招一式連綿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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