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龍肉宴席
  白鹿大王屬實不敢相信堂堂楚國國君竟然每日隻食一頓肉糜,不過既然苗聖都這樣說了,那應該無假。

   白鹿大王胸無大誌,隻是嫌棄苗寨地小,苗人又不擅長耕種,不能養人。他平生最大的願望便是嚐遍天下珍饈,三城之地足夠他揮霍了。

   所以他占據鳳凰城後要請楚王來會,隻要楚王熊冉承認他這個白鹿大王,苗人可以不起戰事。

   苗有母無父,其母被視為不潔之人。身世讓苗從小在苗地就飽受欺辱,更別提吃一口飽飯。

   苗母將苗拉扯到十二歲自沉沅水,沅水漣漣,可以濯去不潔之名,隻是可憐膝下獨子了。

   苗無生父,因此無姓無氏,長老不肯賜名,一直到入郢都前都被喚作寡癲子。寡解作其母為寡,癲子解作癡兒。

   十二歲之後,尚未有名的苗被苗人喚作寡癲子,整日在地裏刨食。他喜歡五穀,喜歡百草,於是這個寡癲子在苗地水田裏苟延殘喘了三十年,竟然種出了穗多實足的穀子。

   黎赫王十年,熊冉即位,聽聞苗地有善種五穀者,於是親自接見,拜為司農,六卿。

   善種五穀者無名無氏無姓,熊冉賜苗為氏。苗為司農,種植五穀 推廣良種,開墾水田,挖渠飲水,楚國又得冶鐵技藝,苗以鐵為犁,以牛為引。越十年,楚地能養人,人丁興盛。

   黎赫王二十年,熊冉廢除三公六卿,重立三公,拜縱橫聖人木爾為國師,內教化萬民,外遊說諸侯;拜武聖夫錯為大將軍,統禦四征四鎮;拜農聖苗為司農,事無巨細,悉數請教。

   苗入郢都,不忘苗地養育恩情,請楚王賜地多一畝,又親自教苗人農耕。

   楚地不分楚人、苗人,對苗聖都是感恩戴德,尊崇備至。

   白鹿大王自然也不例外,若非有苗聖庇護,苗地再無苗人。他隻是萬萬沒想到苗聖竟然來鳳凰城,這讓他犯難了。若是苗聖開口,他如何敢違背聖人意思?

   好在苗隻問五穀農時,白鹿大王一一回答,也刻意避開起兵一事。

   “大王,楚王上通天意,下察民情,有堯舜之才,可以為明君。以老朽之見,大王不該起兵,更不該用王之名。我苗地可養人,足矣。”

   白鹿大王心裏慚愧,苗地視苗為寡癲子,苗卻依舊以苗人自居,處處為苗地著想。

   若是熊冉遣使遊說,可以殺之;若是熊冉遣軍攻城,可以戰之;奈何熊冉遣苗遊說,白鹿大王無計可施。

   “苗聖,鹿恩現在猶在弦之箭,猶將覆之水,已經收不回來了。”白鹿大王說出內心擔憂。

   “大王不必擔憂,老朽自然會向吾王稟明實情。”苗見到白鹿大王鬆懈,笑答。

   他與莒臣都是苗人出身,都是苗地苦命人。莒臣以楚人自居,被拜鎮西將軍,名為鎮守西境梁州,實則鎮壓苗人。他與莒臣不同,苗人、楚人都是天下黎民,熊冉有才,可以為明君,可以王天下。

   “如此,真是多謝苗聖。”白鹿大王行跪伏大禮,這大禮天下隻有苗聖當得起。

   “還請大王放了莒臣,老朽這就回去稟報楚王。”苗扶起白鹿大王,拱手說道。

   白鹿大王不敢猶豫,放下莒臣,遣使送二人出城。

   “拜見大王。”苗見到熊冉,拱手施禮,莒臣跪拜。

   “苗聖此去可有收獲?”熊冉見到莒臣安然返回,鬆了一口氣。

   苗點頭說道:“鹿恩並無反叛之心,請大王念在老臣有鬥米之能份上,放鹿恩一條生路。”

   “既然沒有反叛之心為何奪我三城,殺我三千楚民?”熊冉冷哼一聲,若非苗屢次為苗人求情,他早就將苗人抹去,區區三十萬人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釁楚國威嚴。

   “奪三城之地,是為養民。殺三千楚民,教化不嚴,老朽之過也。”苗懇切說道。

   “苗聖以為如何?”楚王問苗。

   苗揣摩著熊冉心思,詢問:“發配百越之地,將功贖罪,王以為如何?”

   熊冉權衡著利弊,發配百越之地,以苗人製衡百越似乎可行。

   苗見到楚王不說話,心裏打鼓,又說:“削去苗寨大夫,貶為庶民開田,王以為如何?”

   熊冉見到苗服軟,這才說道:“孤不光不罰,孤還要賞。聽聞鹿恩喜食天下珍饈,景瑟在江水捕了一條龍,孤要宴請鹿恩,大擺宴席。”

   於是苗再使鳳凰城,白鹿大王以為有詐,不敢前去赴宴,苗說道:“老朽以命擔保,大王若損一毫一毛,老朽自刎謝罪。”

   苗如此懇切,白鹿大王隻得赴宴。

   鳳凰城外,楚王設宴,白鹿大王隻身赴宴。白鹿大王心裏有了主意,隻要能見識到龍肉,死又如何?天下珍饈唯獨龍肉能讓他以身涉險。

   龍還圈養在郢都,熊冉命快馬前去,說龍若是死了,肉質就不鮮美。這一點白鹿大王自然認同,以為遇見了知己。

   兩日之後活龍運到鳳凰城,白鹿大王迫不及待想見識活龍麵目,隻見那龍身長三丈,有甲有鱗,有爪有尾,麵目猙獰。

   “能見真龍,死不足惜!”白鹿大王感慨道。

   熊冉命禦廚烹製龍肉,或煎或炸,或蒸或煮,共得十二道。白鹿大王口裏生津,就要把持不住。

   十二道龍肉終於擺上宴席,熊冉落座後白鹿大王這才落座,苗、木爾、莒臣三人陪坐。

   “請。”熊冉見白鹿大王兩眼放光,於是說道。

   楚王發話,白鹿大王先是夾了一筷蒸龍肉,來不及細細品嚐一口下肚,頓時覺得芳香馥鬱,口齒餘香。

   白鹿大王再試炸龍肉,這次不再大快朵頤,而是細嚼慢咽,好生品味龍肉滋味。

   龍肉炸至金黃,裹上蛋清,外酥裏嫩,肉質鮮美,白鹿大王一連夾了半盤,隻覺得腹中溫熱,血氣飽滿,已有七分飽意。

   白鹿大王再看四人都不動筷,覺得自己吃相難看,難得羞澀一回,拿了一隻龍肘子扭過頭去啃。羞澀在珍饈麵前不值一提,要殺要剮也得等等享受完這頓全龍宴席。

   白鹿大王啃食完一隻龍肘子,已經肚兒圓圓,轉身再看還有九道菜沒動,越想越虧,隻怪自己肚量太小。

   苗細心倒了一碗龍羹,遞給白鹿大王。白鹿大王一口飲下,隻覺得通體舒暢,此時肚子再也裝不下一滴湯汁。

   白鹿大王咂嘴回味,吃過龍肉之後,什麽白菱黃雀,五湖魚羹都不過是糟糠之食,人生足矣。

   於是他跪地說道:“鹿恩拜謝大王賜宴之恩,鹿恩死有餘辜,請大王放苗地兒郎一條生路。”

   熊冉攙扶起白鹿大王,臉上帶笑說道:“孤何時說過要殺你?孤不光不罰,還要賞。”

   白鹿大王以為自己聽錯了,戰戰兢兢不敢出聲。

   熊冉正色道:“鹿恩接令。”

   白鹿大王再三確信自己沒聽錯,於是拜伏。

   “孤封你為沅水大夫,領沅城、鳳凰城、零陵、苗寨四城之地。”熊冉說道。

   在座幾人都震驚,熊冉事前沒與任何一人說起過,苗還擔憂楚王要處死鹿恩,打算求情。

   白鹿大王還沒緩過神,又聽見熊冉說道:“再拜鹿恩為征西將軍,賜白鹿大王,為大楚開疆拓土,鹿恩,你可願意?”

   鹿恩三拜九叩,額頭淌血也不顧,回答道:“鹿恩謝吾王恩賜,吾王待苗人甚過楚人,待鹿恩勝過父母,鹿恩謝恩。”

   一頓龍肉宴席,苗亂從此不複。鹿恩本就悍勇,麾下又有苗兵,楚國多一征西將軍。

   白鹿大王何止對楚王感恩戴德,他自問自己除了貪念珍饈並無過失,取三城之地有私念,也有重建苗人家園的意思,否則苗地三十萬人為何能起兵五萬?

   區區五萬人馬,能取三城之地,又如何堅守?白鹿大王自問自己想得太簡單了,所以他隻身赴宴,想讓楚王消氣,楚王消氣了,苗人便不用給自己陪葬。

   楚王非但不殺他,還賜他四城之地,拜征西將軍,這是何等的殊榮?白鹿大王心甘情願臣服,如苗所言,楚王有王天下之才,用人不論出身,天下還有誰?

   隻有熊冉,苗位列三公,莒臣為鎮西將軍,他如今為征西將軍,三人皆是苗人。

   苗心裏何曾不感慨,熊冉舉賢任能不問出身貴賤,所以楚地人才輩出;熊冉上禮黎天子,下察民心,所以楚地民心所向,砥礪一心;熊冉內定叛亂,外拒強敵,開疆拓土,所以楚地廣千裏,物阜民豐。

   如此之人,可以治國,可以王天下。

   木爾精於算計,權衡之下,忽然覺得比起楚王,自己這個縱橫聖人似乎徒有虛名。

   縱橫之術是臣術,帝王權術是王術,本就有高下之分。

   隻有莒臣冷眼看待白鹿大王,顯然還對兒時受辱之事耿耿於懷。一想到要與白鹿大王共事,莒臣如鯁在喉。他在楚國孤立無援,兩頭討不到好,楚人認為他是苗人出身,所以刻意疏遠;苗人認為他叛敵求榮,所以冷眼相待。

   這些莒臣可以不在乎,他向來行事不要人說。但眼下三苗徹底歸順,他又該以何身份存在呢?是楚人,還是苗人?

   莒臣就像一葉飄蕩在沅水裏的小舟,東側是楚,西側是苗,他始終不能靠岸。眼下三苗徹底歸順,原本飄蕩的小舟隻能夾縫求生。

   得楚王應允,白鹿大王雙臂托著龍肉宴席回鳳凰城。這頓龍肉宴席,浪費了該遭天譴。

   白鹿大王一人獨享龍肉宴席,越吃越覺得沒滋味,總覺得這人間珍饈吃著吃著就不香了。

   吃這頓龍肉宴席是有代價的,明日他就要奔赴百越之地平叛百越作亂。

   苗亂兵不血刃平定,又可以借苗人之手平百越,征西將軍又得以補缺,一石三鳥。

   熊冉如何心情不好?起初他還在思索如何平亂,若是強行破城,薛缺所為便是前車之鑒。

   三苗叛亂,百越叛亂,煩心事太對了。

   三苗,百越。百越,三苗?熊冉似乎抓到了一個點,於是這才臨時起意,拜白鹿大王為征西將軍,區區四城之地,他還是舍得的。權衡利弊,四城之地換內亂平定,這一子,妙不可言。

   攘外必先安內,一國不治,如何王天下。

   三苗叛亂永絕後患,百越又難翻騰多大水花?

   眼下熊冉憂慮的是大將軍夫錯、鎮南將軍侯川、征南將軍杜若三人,都是他看中的將才,不容有失。

   離夫錯、杜若入南蠻已經敘舊,侯川五萬人入南蠻如同人間蒸發,音訊全無,熊冉不敢再輕易派人入南蠻,隻奢望侯川無礙,能順利歸來。

   伐枳一戰楚國折損二十萬人馬卻功虧一簣,熊冉無暇顧及,隻得再等時機。秋收將至,又是一個豐年,楚國存糧可供五十萬大軍十年消耗。

   “請木師議事。”

   木爾麵見楚王,問:“大王召見,是為伐枳一事?”

   熊冉點頭說道:“還是木師知我心意,此番伐枳,勞民傷財,二十萬大軍折損,是孤一意孤行了。”

   先前熊冉執意伐枳,木爾勸說無果,隻得先使綦國,再使宋國。本以為梁州小國不費吹灰之力,不想二十萬大軍連同諸位大將都受挫。他實在是低估了枳人的決心,又後悔不聽木師所言。

   “王,梁州素來少與天下八州往來,自成一脈,所以能敗其軍,不能敗其民。”木爾一言,替熊冉解了惑。

   梁州有山水為天然屏障,楚伐枳,要過武陵群山,山高水險;宋伐綦,須過秦嶺,借道孟焦,再越巫山,涉江水,難度更甚;胡塞、羌、犬戎與蜀又隔大漠崇山,諸邦擅騎射,不擅步戰,勞師以遠不可入梁州。

   “木師以為如何?”熊冉問。

   熊冉問的,自然是如何處理枳國。攻,攻不下;不攻,鹽水泉鹽之利又不舍得。

   木爾回答道:“臣以為,南拒百越,西安梁州,東坐觀吳越內耗,等待時機北定中原。”

   南拒百越,百越之地楚國取其三分;昔年吳國兩位公子分家又取了百越兩分,這才有了吳越兩國;如今百越之地已經退縮到南嶺以南,可以暫且停下征伐步伐。

   征西將軍白鹿大王已經領兵平定南嶺以北百越之亂去了。木爾與苗都認為恩威並施,然後教化,化百越人為楚人,化百越之地為楚地。

   西安梁州,梁州三國,地僻國窮,雖有鹽水泉鹽之利,卻少沃土肥田。伐枳之戰的後果便是枳地可以征服,枳民卻不會臣服。如今宋將韓澤領命繼續在征伐綦國,綦國鄉勇義軍自發抵擋外人,宋軍處處吃癟,勞師遠征,久戰必敗。

   比起王霸大業,區區一州之地不值得興師動眾。博弈天下,大局為重,小局為輕。

   吳越兩國同出一脈,以姚為姓。黎先王在時,吳王颯伐百越,得百越兩分。吳王颯膝下兩子公子乃素與公子由生奪嫡,以會稽山為界,會稽以北為吳,以南為越。

   吳王乃素與越王由生本是一母同胞,卻連年征伐不已,最後越將淳於期困吳王乃素於會稽。吳王乃素回國不久一命嗚呼,流蘇即位,吳越兩國大戰越演越烈。

   兩國相爭,熊冉恨不得火上澆油,楚國與吳越少有戰事。

   至於王霸之業,木爾曾言能王天下者唯有楚宋。

   宋驍十子子子無能,如今宋驍已到垂暮之年,隻需要等了。

   “木師,我聽聞宋公子謙修有德。”熊冉說出心中憂慮。

   “王,樹蔭之下,樹苗如何生長?”木爾反問。

   宋驍是參天大樹,膝下十子除了已死三子,餘下七子子子根基深厚,比起七子,謙修不過是破土之苗。

   熊冉會意一笑,就等自己敬愛的老丈人入土為安了,到時候他定然要贈一分大禮。

   “宋有天下首勝聖鄒先生,木師怎麽看?”熊冉問。

   “鄒固有大才不假,卻當不上首聖名頭。”木爾搖頭說道。

   “此話何解?”熊冉問。

   “鄒固師從子醜,習仁義之學,又半途而廢習縱橫之術,雖說宋驍尊為聖人,天下尊為首聖,誰又認可?”木爾答道。

   “孤聽說鄒固有洪鍾長鳴,聖人講學天道意象。”熊冉又說。

   “苗聖有五穀生長,百草繁榮,豈非天地意象?”木爾答道,“王可以撞鍾,木爾亦有意象。”

   熊冉點頭說道:“孤知曉木師不在意這些虛名,有木師輔佐,孤之幸也。”

   “王,枳地有兩位人質,打算如何處置?”木爾問。

   兩位人質,正是莒臣虜回來的荊琦君與秦孟亭,如今押解在郢都。

   據莒臣所言秦孟亭雖說恰好及冠卻有帥才,江城之戰便是此人坐鎮軍中。熊冉有愛才之心,不論出身,不論國別,能為他做事便是人才。

   餘下那女將荊琦君更是讓熊冉刮目相看,頭一次聽說女子上陣,戰場風采不輸男兒。

   處死,熊冉不舍得,死了就沒有價值了。

   歸還枳國?一個江望舒便讓楚軍折戟沉沙,再出一個江望舒又該如何?

   熊冉說道:“能勸降,勸之;不能,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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