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_分節閱讀_161
  侍女將湯碗放下,領著她們全體退下,過了小半刻鍾再悄悄進來看,見湯碗已空,長榻上的公主合目安睡,神態還算平和,這才略略放下心來,顫巍巍地扶著小丫頭真的歇息去了。

  夏末時節,蟬聲已低,秋鳴未起,四周沉寂如水。

  蒞陽長公主小憩時不喜歡有人在身邊,所以宮女們放下垂簾後俱都退下,侍立於殿門之外,整個室內隻餘了臥榻上的長公主一人。

  在一片悄然靜寂之中,臨西廂側門的簾緯突然一動,一個苗條輕盈的身影閃了進來,如同落爪無聲的貓一樣,霎那間便飄到了臥榻旁,先蹲低身子,觀察了一下榻上人,然後指尖輕拈,將蒞陽長公主搭在腰間的那隻手輕輕移開,掀起衣襟。

  白色的中衣上,一隻係在腰帶上的明黃色香囊十分顯眼,來者立即麵露喜色,忙伸手去解香囊上的絲帶。

  雖然這香囊的外觀甚是普通,但卻在腰帶上細細地係了數個死結,來者試解了一下,根本解不開,便從袖中摸出一柄短匕,正要去割絲帶,突然感覺到身後一股勁風襲來,甚是淩厲,大驚之下慌忙回身閃避,已然不及,剛剛側肩便被一掌擊中後背,整個身體飛出了數丈之遠,撞在朱紅柱子上落下,頓時口吐鮮血,暈迷不醒。

  這一下的動靜非同小可,不僅殿外的侍女們一湧而入,小眠的蒞陽長公主也被驚醒,猛地翻身坐起。

  但她還未看清四周的一切,已有一雙寬厚穩定的手扶住了她的身子,耳邊同時響起熟悉的溫和聲音:“母親,您還好嗎?”

  蒞陽長公主全身一顫,定住視線,怔怔地望著麵前的這張臉。

  黑了些,瘦了些,目光也更沉靜,更穩重了,不過眉目宛然間,仍舊是最心愛的那個孩子。

  承載了她更多的偏寵,更多的傷害和更多的愧疚的那個孩子。

  “景睿……”蒼白地唇間剛吐出這個名字,本已幹涸的眼淚便已急湧而出。

  緊緊抱住他,擁在懷裏,再也不想放手。

  “是。

  是我……”蕭景睿拍撫著母親的背,眼圈雖發紅,卻仍是帶著微笑。

  以前安平富貴之時。

  母子之間疏淡有禮,反而是如今劫難之後。

  才有這樣血肉交融般地親密。

  “景睿,你早回一天就好了,”掉了一陣眼淚,蒞陽長公主吸了吸氣,略略放鬆手臂。

  看著兒子的臉,“弼兒今天出發去黔州了,你見不到他……”

  “我已經聽管家說過。

  沒關係,他扶了靈,很快就會回來地。”蕭景睿用自己的衣袖給母親拭去頰邊的淚,柔聲道:“二弟沒回來之前,我會一直陪著您的。”

  隻這平平常常的一句話,竟又引得蒞陽長公主地淚落了又落。

  好容易忍住後,她仍是盯著兒子。

  眼珠也不肯多轉一下,周身上下看個沒夠。

  蕭景睿要比她更能穩住心神些,此時已想起了剛才被自己一掌擊飛的那個人。

  忙起身去看,隻見是個侍兒服飾的女子。

  因受創甚重。

  仍倒在原地,旁邊的宮女們不明所以。

  無人敢過去動她。

  “景睿,怎麽回事?”蒞陽長公主跟著站了起來,走過去看了一眼。

  “我也不太清楚。

  因為聽說母親在休息,我進來時沒有讓人通報,恰好就看見她在母親榻前拔出匕首,情急之下,出手重了些。”蕭景睿細察了一下那女子的傷勢,皺眉道,“看來一時半會兒她醒不了,樣子有些眼熟啊,是府裏的舊人嗎?早有公主府管事的娘子應答,說這女子是在府裏服役已超三年的女侍,令蕭景睿愈加的疑惑不解,喃喃自語道:“她在這府中這麽久,若是單純為了刺殺,機會多得是,怎麽會拖到今日才下手?”

  蒞陽長公主也不由眉尖微蹙,道:“我如今是個無足輕重地人,誰會想要刺殺我呢?景睿,你確認看到她時,她正準備殺我嗎蕭景睿眸色微凝,細細閃回了一下當時那快速的一瞥,突然一揚眉,問道:“母親,您腰間有什麽東西嗎?”

  “我腰間?”蒞陽長公主慢慢撫向腰側,指尖拂過香囊柔滑的絲綢表麵,麵色微顯蒼白,“隻有……隻有這個……你知道地,謝……他臨走時的一份手書……”

  聽她提起那份手書,蕭景睿瞬間回想起當時地情形,心頭頓時一凜,忙道:“手書地內容是什麽,母親看過嗎?”

  蒞陽長公主有些虛弱地搖搖頭,“我之所以替他收著這份手書,不過是因為他的托付,要保他地性命。

  這其間的內容,我並不想看…”

  對於謝玉可能留下來的隱秘,蕭景睿同樣沒什麽興趣。

  因為知道的越多,痛苦就越多,舊時汙痕被挖出的後果,就是難以忍受的煎熬和折磨,這一點他比誰都清楚。

  但是,現在的情況是已有人針對這封遺稿動了手,如果不弄清其中的內容,就很難推測出敵方是誰,也判斷不準當下情勢的危險程度,所以他思慮再三,還是摒退了室內所有的下人。

  “景睿,你要看嗎?”蒞陽長公主握住了他的手。

  “您的安危比較重要,知道手書牽涉到哪些人,才知道該怎麽應對。

  母親如果實在不想知道,孩兒一個人看好了。”

  蒞陽長公主淡淡一笑,低頭打開腰間的香囊,取出墨跡斑斑的絹巾,柔聲道:“要看,就一起看吧。

  如果那又是一道舊日的傷口,兩個人來承受,總比一個人好。”

  蕭景睿伸手接過絹巾,坐到了母親的身邊,將巾麵平平抖開。

  母子二人分別執著絹巾的兩角,從頭細細地看去。

  一開始,兩人隻是神情稍稍凝重,但看著看著,臉上的血色便漸漸褪去,變成一片慘白,輕飄飄的一條長巾拿在手裏,就好象有萬斤之重,看到後來,蒞陽的手一鬆,整個人撲倒在榻枕之上,捂住了自己的臉。

  蕭景睿緊緊咬著牙根,將母親丟開的巾角拾起,攤在掌心堅持看完了最後一個字。

  在看手書之前,他已想象過會看到令人驚駭的內容,然而真正看完之後,他才知道之前的準備根本毫無用處。

  那些撲麵而來的文字,令他全身的血液都結成了堅冰,恐怖的寒栗從頭到腳反複地躥動著,一次比一次更緊地絞住心髒。

  經過那情斷恩絕的一夜後,蕭景睿以為已經沒有什麽可以輕易震動自己的情緒。

  可是今日這薄薄一巾所展露出來的真相,卻是與他個人的身世之痛完全不一樣的另一個地獄,一個更深更黑、更卑劣更無恥的地獄,一個充滿了血腥、冤恨、陰慘和悲憤的地獄。

  在這個地獄的煉爐中,埋葬了一代賢王,一代名帥和七萬忠魂,埋葬了當年金陵帝都最耀眼最明亮的少年,也埋葬了無數人心中對於理想和清明的希望。

  柔滑光順的絲製絹巾,本應有著幽涼的觸感,可當蕭景睿用力將它揉在掌心時,卻分明感受了一團燃燒著的火焰,正順著四肢百脈燒灼進來,似要焚盡五髒六腑。

  倒在長榻上的蒞陽長公主低低地嗚咽出聲,幾乎無法吐納呼吸。

  姐姐晉陽漫過玉階的鮮血似乎再一次浸過眼前,將視覺所及的一切都染成鮮紅,永世洗之不淨。

  蕭景睿伸手扶住了母親瘦削伶仃的肩頭,將她轉向了自己。

  母子二人目光交匯的那一瞬間,彼此就已讀懂了對方的心中所想。

  “不行的,不行……”蒞陽長公主驚恐地抓住兒子的胳膊,滿額冷汗,“這案子是陛下親自處置的,你能做什麽?你能做什麽?”

  蕭景睿凝視著母親,視線定定的,沒有絲毫的晃動。

  “母親……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我隻知道……麵對這樣的真相,我不能什麽都不做……”

  第一百六十七章 請求

  蕭景睿說這句話的時候,語調不高,卻透著一股堅持與決心,蒞陽長公主覺得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正緊緊地扼住了她的咽喉,使她不得不像象一個溺水的人緊攀浮木般,死死抓著兒子不放。

  “景睿,你聽娘說……你不知道的,你不知道他有多狠,當年不是沒有人喊冤,可是他不聽,不聽!晉陽姐姐、宸妃、景禹……當我看著他們死的時候,我就知道皇上已經下了世上最絕最狠最毒的決心。

  這案子是他心裏最大的逆麟,誰要想去碰,就等同於要推翻他高高在上的威權,不會有好下場的!你想想看,黎老先生、太傅,還有你英王伯伯,哪一個不是名傳天下,舉足輕重?可是結果呢,誰也拗不過一顆冷酷的天子之心……景睿,你別犯傻,難道你還能公告天下,宣揚皇帝陛下所犯的大錯?”

  “那麽母親,我們就當什麽都沒看見嗎?”蕭景睿靜靜地道,“把真相從腦中抹去,好象從沒有讀過這封手書一樣,是嗎?如果真的這樣做的話,我們的良心,可還能有一日的安眠?”

  “景睿……”

  “我明白母親的想法。

  可是真相就是真相,無論我們是否有能力改變所有被顛倒的黑白,但最起碼,我們不能當那個隱瞞的幫凶。”蕭景睿想掙開母親的手,但卻被抓得更緊,略略加大一點點力道,蒞陽長公主的淚珠便如斷了線一般,令他不得不停下來,耐心地繼續勸說,“母親。

  現在已有人來奪取這份手書,不是我們想要置身事外就可以的。

  您要相信,這天地間至高至正的。

  不是帝王君皇,而是道義與事實。

  不過您放心。

  我雖然做不到袖手不理,但為了母親,我是不會魯莽行事的。”

  蒞陽長公主慌亂地搖著頭,散亂地發絲被冷汗浸濕了貼在臉側,使她整個人顯得格外蒼老與憔悴。

  眼看著說服不了兒子。

  她的腦子急速地轉動著,突然閃過一道亮光。

  “景睿,我們把這個,交給太子吧“什麽?”

  “太子啊,”蒞陽長公主急切地道,“你不在國中時有沒有聽說過,大梁有了新的太子?”

  蕭景睿沉吟著慢慢點頭,“聽說過,是靖王……”

  “對對。”蒞陽長公主深吸一口氣,力圖鎮定,“也許你記不清楚了。

  景琰這孩子跟祁王和林家,那是有割不斷地淵源。

  林家的小殊跟他一起長大。

  他們是最好地朋友。

  如果說這世上有誰會真心實意想要替祁王和林氏雪冤,那一定是他。

  我們把這封手書交給太子。

  不是比在我們手上更有用嗎?”

  “新太子……”蕭景睿若有所思地蹙起眉頭,“我以前與他接觸得不多,不了解他是什麽樣的人。

  雖然說當年他們有故舊之情,但如今太子正位東宮,等著就要繼承大寶,他會冒著觸怒陛下的風險,掀翻這樣的大案嗎?”

  “景琰素來心性良正,我相信他不會忘記舊時恩義。”蒞陽將手稿抓過來卷起,重新裝回香囊之內,快速道,“娘這就去東宮,你就什麽都不要管了。

  無論太子的態度如何,娘畢竟都是他地姑姑,怎麽都不會有事的。”

  “怎麽可能讓母親一個人去?”蕭景睿露出一個柔和的笑容,口氣卻很堅定,“既然太子不會為難母親,自然也不會為難我。”

  蒞陽長公主的本意,當然是希望兒子半點也不要沾染上這件事,但畢竟是親生的孩兒,心性還是了解的,隻看他一眼,便知他的決心已不容更改,當下也隻有歎息一聲,不再勉強。

  這一晚蕭景睿重新調整了公主府的防衛,又將絹書放在自己的身上,陪侍在母親寢殿門外。

  一夜倒也平安無事。

  次日一早,母子們隨意用了些早膳,預計好太子散朝地時間,便同乘車轎前往東宮而去。

  雖然謝玉犯案被貶,但蒞陽長公主畢竟是金枝玉葉,天子禦妹,東宮接待的諸執事不敢怠慢,一麵遣人飛快地去通報,一麵恭迎她進來。

  蕭景琰大概剛從朝堂上回來,太子冠服還未及更換,便站在東宮正閣的階前等候這位小姑姑,以示禮遇。

  由於性情地原因,他們兩人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