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枝紅蓮(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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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顯哥兒這麽晚了還過來,是有什麽事不成?”

   侯夫人看見謝隱,麵上立時滿是笑容,她是典型的慈母心腸,人也溫婉賢惠,待誰都是一團和氣,若非是從小侯爺的記憶中得知淮南候夫妻的品行,謝隱也不會選擇深夜坦白,畢竟這世上多得是為了麵子不顧親情之人,已經養育長大的養子,與在外漂泊十七年的親生女兒,在膝下僅有一子的情況下,很多人都會選擇兒子。

   無論是從繼承爵位的角度,還是顏麵的角度。

   謝隱進屋後,立刻向淮南候夫妻跪了下來!

   這一跪,驚呆了兩人,夫妻倆麵麵相覷,連忙來扶,而跟在謝隱身後的陸妙盈,自然也被他們看在眼中。

   乍一看覺得這姑娘麵善,似曾相識,有那麽一瞬間,侯夫人雜七雜八想了許多,心說難道是兒子看中了這位姑娘,因此不想要跟方家的婚事了?可兩家婚事已經定下,怎能輕易說退?若被人得知,要說他們家風不正。

   倒是侯爺盯著陸妙盈看了半晌,驚愕地又看向妻子:“夫人,這……”

   陸妙盈心中亦是無比忐忑,她雖不怨天尤人,可得知自己並非養父母親生時也著實傷心,怎能不去想自己的親生父母?尤其是在養父為了還賭債將自己賣了之後,她又渴望尋到親生父母,又怕尋到了得知他們是故意不要她,眼下竟癡癡站著,不知該作何反應了。

   “父親,母親,今日,兒有一事,須得向二位稟明。”

   在淮南候夫妻震驚的目光與表情中,謝隱緩緩將自己與陸妙盈的身世道出來,原本他認為,像小侯爺這樣的人,即便一生孤苦眾叛親離都是理所當然,偏偏淮南候夫妻疼他愛他,陸妙盈待他更是真心,倘若叫這些人知道他內裏的卑劣不堪,對他們情感上將會造成巨大的傷害,那樣的話,非但不能了結因果,反倒要增添業障,因此,謝隱略過了小侯爺的真實想法,隻說自己與那背主的奴才趙吉虛以委蛇,想要從他身上得知幕後之人的線索,如今趙吉引誘他騙了陸妙盈的身子,再在大婚後納陸妙盈為妾,他覺得再不說出實情,隻怕釀成大禍,因此才和盤托出。

   至於他與陸妙盈相識後才與方家定親一事,謝隱對此誠懇認錯,小侯爺自然是想兩頭討好哪邊都不落下,他卻不會如此,隻說自己思慮不周,優柔寡斷,萬分掙紮後才決定誠實相告。

   想想也是,他做了十七年金貴小侯爺,一朝得知自己並非親生,難免慌亂不安,害怕失去,除卻富貴日子外,淮南候夫妻這樣的父母世間罕見,誰會願意離開他們呢?

   謝隱一直跪在地上不起來,淮南候伸手來扶他:“好孩子,顯兒,你能說出實情,不對我們隱瞞,便不負為父這麽多年對你的教導了。”

   他知道自己兒子沒什麽才能,但有他在,保他一生榮華並不難,隻要孩子品性好,做不出什麽事業也無所謂,從前趙顯雖在他們夫妻麵前乖巧,但私底下什麽德性,淮南候也略有察覺,他自認盡職盡責,孩子為何會長成那樣?如今看來,隻是少年頑劣,本性卻不壞,如此他也欣慰。

   侯夫人終於明白自己為何會看著陸妙盈眼熟——那不正是豆蔻時自己的翻版麽!

   不說長得一模一樣,也有七八分相似,站在一起說是母女,決不會叫人懷疑。

   夫妻倆都很是激動,尤其是謝隱說明了自己並非是與陸妙盈對調,而是不知自哪裏抱來的孩子後,夫妻倆對他即便有嫌隙,也在這坦蕩的態度下漸漸散開,畢竟是親手養育大的孩子,又不曾有深仇大恨,更兼他這樣磊落,因此淮南候道:“不必再查了,為父信你。”

   侯夫人也點頭:“侯爺說的也正是母親想說的,妙盈既然是咱們家的姑娘,自然要認祖歸宗,以後你們二人便做兄妹好好相處……”

   言下之意,便是接納陸妙盈,也不趕謝隱,從現實角度來講,這的確是最好的選擇,既維持了顏麵,又能一家團圓,趙家有了香火繼承,兩人之間也沒有利益瓜葛,日後陸妙盈倘若嫁人,小侯爺作為兄長還能成為娘家依靠。

   淮南候問陸妙盈:“妙盈,為父這樣決策,你可有異議?倘若有直言無妨。”

   陸妙盈心中有些失落,她弄不明白自己對小侯爺的心意,若說從前愛得死去活來,那是沒有的,可眼下隻要想到會跟這個人成為兄妹,她又有種說不出的抗拒,隻是心裏頭下意識為謝隱好,點頭道:“我都聽侯爺跟夫人的。”

   “還叫什麽侯爺夫人?”

   陸妙盈嘴巴動了動,迎著侯夫人笑意吟吟的目光,卻無論如何都沒勇氣叫出爹娘。

   眼看一切將要塵埃落定,淮南候也命人去將趙吉壓下去,謝隱卻並沒有起身,仍舊跪在地上,他目光平靜而沉穩:“請侯爺收回成命。”

   一家三口頓時愣住,又聽謝隱道:“我本是鳩占鵲巢之人,為人子十七年,不曾有建樹,未帶來任何榮耀,卻享盡富貴榮華,於心有愧,倘若真繼續作為小侯爺生活,隻會令人恥笑,屬於趙姑娘的,應當盡數歸還,還請侯爺夫人成全。”

   說著,他深深拜了下去。

   侯夫人心中一酸,淚流不止:“你這孩子怎地不聽人說!難道這十幾年的父母親情,你都說要便不要?你為了骨氣自尊說要離家,卻又何曾想過我與你父親的心情?”

   “趙大哥別走!”陸妙盈也急了。“我並不在乎這些,若非趙大哥,興許我早已被賣進那醃臢地方,焉能有回家的可能?趙大哥留下來,我發誓,日後定然當趙大哥是親生兄長!”

   謝隱聽完了她們母女二人說的話,並未打斷,直到陸妙盈說完,才問:“夫人,我若留下來,與方家的婚事應當如何?”

   侯夫人一愣。

   “當初與方家定下婚事的,乃是侯府嫡子,可我並非侯爺夫人親生,又無功名在身,拿什麽去匹配方家姑娘?如此豈不是有騙婚之嫌?”

   方家之勢如日中天,會與淮南侯府結親,為的是鞏固家族勢力,而不是要將自家珍貴的姑娘嫁給淮南候的養子。

   這是門當戶對的道理,也是心照不宣的規矩,若他身份有變,應當主動向方家說明。

   侯夫人還想再說,淮南候卻大笑出聲!

   有力的手掌重重拍在謝隱肩上:“好!好!有出息!有誌氣!有這等心性,何愁不能成大事?就依我兒所說!該屬於妙盈的,全部都歸還於她,出了這樣的事,當初定下婚事的為父也有責任,明日為父便與你一同前往方家謝罪!”

   說完,他頓覺失言:“顯哥兒,即便你我之間不再是父子,這份情意卻不會有改變,日後遇到任何麻煩,都可以來找我。”

   謝隱雙手抱拳:“多謝侯爺,多謝夫人,十七年來受盡二位恩惠,請受小子一拜。”

   侯夫人忍著淚,她簡直心如刀絞,親生的孩子回到身邊是天大的喜事,可養了十七年的孩子要離開,她又萬分不舍。

   被抱來時,他還是個小小嬰兒,什麽都不懂,這怎麽能怪罪到他身上呢?且他心思坦蕩,不僅沒有隱瞞妙盈的消息,還親自將妙盈帶回來,又將心懷不軌的惡奴拿下,為侯爺去查幕後之人鋪路,這麽好的孩子……

   陸妙盈初初回家,哪裏都不適應,怯生生的,侯夫人心疼不已,便要陪她一起睡,侯爺順勢與養子徹夜長談,次日頂著一雙黑眼圈,帶上聘書信物,去了方家。

   陸妙盈——現在應當叫她趙妙盈,她回到親生父母身邊,父慈母愛,自然無限歡喜,可這歡喜之中,又飽含對謝隱的擔憂,她願意他留下來,願意跟他做兄妹,也不願看他離開侯府四處漂泊。

   謝隱既然已決定離開,自然不會再住小侯爺的院子,那是侯府最好的位置,如今便收拾出來,改造成適合女兒家居住的模樣,日後便是趙妙盈住了。

   侯夫人覺著愧對女兒,盤算著認祖歸宗之前,要讓侯爺先入宮稟明聖上,顯哥兒雖不是他們親生,可這份情意卻做不得假,即便他不再是侯府世子,也不能叫人欺負了去,妙盈在外多年,身份昭告天下後,難免有人笑話她自鄉野生長,還有女兒,她想向皇後娘娘為女兒求個恩典,侯爺這些年赤膽忠心,受了重傷才退下來,他們淮南侯府向來安分守己,皇後娘娘應當不會不允。

   方家出了位在宮中很是受寵愛的淑妃娘娘,淑妃娘娘又生有皇子,再加上方大人官拜正一品,方家之勢,如日中天。

   淮南候父子的到來,令方大人很是驚訝,兩家定下親事,那是互惠互助,小侯爺沒什麽能力,日後當個閑散侯爺也惹不出什麽事,淮南候簡在帝心,這麽一樁婚事,能拉來這樣一位親家,絕對不虧。

   隻是……若這小侯爺不是嫡子,甚至不是親生,那問題就大了。

   一個無父無母又沒能力的養子,怎麽配娶他們方家的女兒?!

   淮南候與方大人說話時,方家姑娘坐在屏風後靜靜地聽著,她享受了家族所帶來的榮耀與地位,理所當然便要為家族付出,因此即便小侯爺平庸無能,她也不曾有過絲毫怨言,但這一切都建立在他是淮南候嫡子的身份上。

   方大人問:“賢侄,你應當不會怨我吧?”

   言談間,退婚一事已擺上明麵,謝隱起身拱手:“小子不敢。”

   方大人點頭:“年輕人有誌氣,願意離家是很好的事,我也希望你能成功,可你要清楚,十年寒窗,尚且有無數人名落孫山,待到入朝堂,多年不得誌之人更是比比皆是,我不能因為你有這樣的誌氣,便將愛女下嫁於你。”

   謝隱道:“小子明白,父母愛子之心便是如此。”

   方大人輕歎,真是可惜了。

   此子雖是養子,但有這樣誌氣,也不失為托付終身之人,奈何他執意離開侯府,不接受侯府一切幫助,少年人意氣重,未來必定多舛艱難,未來他可能成功,也可能不成功,而他身為父親,不能因為欣賞這份誌氣,便同意這門婚事。

   不驕不躁,被退婚也不心生怨恨,這般心性,但願他能不負眾望。

   方家姑娘在屏風後聽得一清二楚,她見過小侯爺幾次,對自己即將嫁給這樣的人,不說心生怨懟,但失望總歸有幾分,可今日卻讓她見識到了他優秀的品行,隻可惜,她不能去賭他的未來,那太縹緲虛無,即便小侯爺敢保證他定會出人頭地,她也不會賭,因為她是方家女,應當以自己的婚事承擔起家族的榮耀。

   緣盡於此,僅此而已。

   還了婚書,退了信物,這樁未完成的婚事便宣告結束,謝隱離開前,向屏風後的方家姑娘鞠躬致歉,方家姑娘睫毛微顫,似乎是想說兩句話,最終卻什麽都沒說,隻微微頷首,由衷祝願他日後能平步青雲,再覓良緣。

   很快,淮南侯府小侯爺並非淮南候夫婦親生的消息傳遍了整個京城,正在所有人都等著看笑話時,聖上的旨意下達,封認祖歸宗的趙家姑娘為安平縣主,而與淮南侯府退親的方家,也並未與淮南侯府反目成仇,安平縣主認祖歸宗那日,方大人還親自前往祝賀,實力打破兩家不和的謠傳。

   至於那位一朝跌落雲端的小侯爺,有人暗中觀察了幾日,曾想尋他的麻煩,卻怎麽也找不到那人,竟是不知所蹤。

   一開始人們還會笑話他竹籃打水一場空,笑他往日高高在上,如今卻淪為庶民,隻是時間一長,久不見人,漸漸地也就不再提起,像是一顆落入湖麵的石頭,隻在最初激起些許水花,隨後便消失無蹤,沉寂到底,再無人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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