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徽州(二)
  “士不立品者,必無文章”。

  徽州歙縣江村,一間土瓦房的牆上貼著這幅字。江天表放下鋤頭,抖了抖身上的泥,找了塊幹布,仔細地擦著字幅。這字是他的兄長江天一殉國前寫的,每天都擦得一塵不染。

  七年了,他依然清晰地記得兄長被捕時的每一個細節:“我江天一也”,“若以我畏死邪?我不死,禍且族矣”,為了保護族人,兄長自己投案赴死。

  那一年,馬鳴風蕭蕭,清軍攻陷了南京,一路南下,沿途各州縣皆望風歸降。

  徽州人骨頭硬!

  兄長和金聲一起振臂高呼:“殺虜者昌,降虜者亡”,聚起義師十餘萬,連克旌德、寧國、宣城和涇縣。在清軍三路圍剿下,兵敗。

  金聲是大明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都禦史,也是兄長的老師。見兄長來和他一起赴死,目之曰:“文石,汝有老母在,不可死”,兄長笑謝曰:“焉有與人共事而逃其難者乎?公幸勿為吾母慮也”。兩個人忽然哈哈大笑,視周圍抓捕他們的清兵如無物。

  那一年的十月,兄長和金聲被押送南京,徽州百姓沿途相送,途經蕪湖,有人對金聲說:“先生回來時,我們一定再來路旁恭候”,金聲笑著回答:“再回來,我就一文不值了”。

  至南京,洪承疇以同年進士身份勸金聲歸降,金聲雙目圓睜,大聲怒斥道:“豈有受恩如爾而降者!”

  洪承疇見勸不動金聲,便把主意打到兄長身上,說隻要歸順,便不問罪。兄長昂首曰:“我為若計,若不如殺我;我不死,必複起兵!”

  受刑的那一天,江天表去南京通濟門法場,準備給兄長收屍。天下著濛濛細雨,兩個人大呼高皇帝者三,南向再拜訖,坐而受刑。兄長臨刑前大呼:“流芳百世,遺臭萬年,此一息也!”觀者無不歎息泣下。

  收攏住回憶,江天表來到正房,向母親深施一禮,“母親,監國靖王的大軍已入徽州,兒欲繼兄長遺誌,替大明盡一份力。特來向母親辭行”。

  “好,好,真不愧是吾江家的子弟”,老母親七十多歲了,頭發已經全白,臉上布滿了溝壑,聞其言,渾濁的雙眼忽然顯露出熠熠的光彩,“吾兒隻管去,勿以老身為念!”

  

  世上有一種人叫做小人,小人的眼睛和常人不同,隻能看見兩種東西:“勢”和“利”,人稱“勢利眼”。

  江天表懷著一腔熱血,來到了太白鎮明軍大營門口。

  一襲破舊的短衣,上麵皆是補丁,裏著頭巾,鞋麵上居然還有泥。他本有件青布長衣,可已經破爛得無法穿。君子固窮,他不願仕清,守著幾畝薄田,奉養老母,自然買不起新儒衫,索性短衣裏頭,做普通農夫打扮。

  他很不幸,守門的隊正是個“勢利眼”。

  “站住,做什麽的?”

  “生員江天表,求見監國靖王殿下!”

  “生員?就汝這個窮酸樣子還敢自稱生員?監國殿下是汝想見便能見的?莫說汝是個假秀才,便是真的,求見監國的進士、舉人多如牛毛,殿下哪有時間見汝,莫在此瞎耽誤工夫。快滾!”

  江天表滿腔熱忱而來,不料卻因為衣著寒酸,被“勢利眼”所阻,氣炸了肺。

  猛地提起一口丹田之氣,在營門口高呼:“大明英烈江天一之弟江天表,求見監國靖王殿下!”

  因為常年勞作,江天表身體鍛煉得不錯,中氣很足,震得營門直顫。

  隊正大怒,“爾竟敢咆哮軍營,找死”,拔刀欲砍。

  “住手!”

  一聲厲喝,軍中書記官俞圖南被驚動了。

  見是俞圖南,“勢利眼”半點火氣皆無,低眉順眼地哈著腰,“此人冒充士子,咆哮軍營,不料驚擾了您”。

  俞圖南看都不看隊正,問江天表:“汝是江文石的弟弟?”

  “正是!”

  俞圖南肅然起敬,“快隨吾見監國!”

  聽俞圖南說了此事,朱亨嘉大怒,令將“勢利眼”降為什長,親自向江天表道歉。

  江天表是豁達之人,此事很快揭過。

  “敢問監國欲如何取徽州?”

  “吾軍兵力遠多於虜,自然是以堂堂正正之勢擊之”。

  “監國,徽州這地方是山區,山多、江多,洪賊又‘狡如狐、猛如虎’。若一座山一座山的打,難免耽誤時間,若敵援兵抵達,南京就不好取了”。

  “那依江卿之見呢?”

  “臣以為當以殲敵為主要目標,而不應以攻山、攻城為主要目標。現清虜一部駐於鹽田鎮、一部駐於婺源。應將這兩股敵人一舉殲滅,削弱洪承疇的實力”。

  “消滅李仲興部好辦,他坐困婺源,孤早視其為盤中之餐;可要吃掉吳達海就難了,這廝奸滑,背靠著率山,隨時可以從嚴田鎮向率山逃竄”。

  “監國,臣是徽州人,徽州這地方不僅有山,還有水。監國何不從水路斷其後路?”

  “水路?”

  “正是。監國請看此處”,江天表用手指在軍圖上重重一點,身上的破衣爛衫,再也擋住雄姿英發的士子風度,“從鄱陽湖至祁門,有江名建江,由建江北上,可至率山的背後。監國何不派一善守之將,沿建江水道,繞至率山之後紮營,斷敵逃路。必能將吳達海和李仲興殲滅在率山”。

  朱亨嘉看著軍圖,猛一拍大腿,“非江卿提醒,孤竟將這水道忘了”。

  至於善守之將嘛,朱亨嘉想了想,匡國公皮熊、武昌伯馬進忠頗為善守。便讓水師周金湯、周全斌部一萬水師護送著二人麾下的三萬兵馬,由建江水路登陸至率山之後立寨。務必要將嚴田、婺源的三萬敵人,一口吞下。

  

  清徽州總兵李仲興,當年跟隨徽寧池太提督張天祿鎮壓金聲、江天一義軍,立過大功。一向驕狂,自詡敢戰。

  聞明軍前鋒已逼近婺源城,遂帶著五千兵馬在城東三十裏處埋伏。徽州多山,適合伏擊。

  明軍先鋒王國璽、副先鋒李來亨的兩萬大軍到了。

  “殺!”

  李仲興大吼一聲,率部下殺出。

  按常理,遭到伏擊,理應陣形大亂、四處逃竄,被殺得大敗才對。

  不料,明軍深受徽州百姓擁軍鼓舞,士氣極高,受到襲擊後,並不逃竄,反而以什為單位,列鴛鴦陣與清軍血戰。

  一支軍隊一旦敢拚命,就很難被擊敗。明軍的數量又遠多於清軍,隨著各部明軍逐漸地尋找到各部的將旗集中、明軍的兵力優勢越來越明顯,清軍逐漸抵擋不住。

  “弟兄們,不要忘了徽州父老的雞蛋!”

  李來亨狂吼一聲,率部朝李仲興將旗殺去。

  有時候雞蛋的威力比炮彈還大!李部將士聽到將軍的吼聲,血性激發,衝著李仲興的將旗猛衝。

  李仲興見勢不妙、撥馬便逃。

  逃回城一清點,五千兵馬竟然損失了三千。

  來不及心疼,王國璽、李來享的追兵就到了城下。

  “快發信號,向吳達海貝子求援”,李仲興狂吼,臉色蠟黃,若甕中鱉的黃肚子。

  相傳,野生鱉運動得多,肚皮經常和水草摩擦,摩得白;而甕中鱉運動得少,肚皮卻是黃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