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稱

  (一)

  那是二零一六年初冬的一個清晨,天上起了一層薄霧,灰蒙蒙的,地上可見一層薄薄的霜凍,冰涼的空氣給人絲絲寒氣,凜冽的寒風讓人瑟瑟發抖。按時節雖然還不是最冷的時候,可正是這初來咋到的小冷讓人體驗到了冬天寒冷的味道。

  那天是星期一,經過剛剛過去的雙休日的休整,身為一名老人民教師的張文學,因為昨兒晚上睡覺睡得特別好,所以今兒個早晨也起床起得格外早。不光如此,這天老張起床後感到神清氣爽,精神抖擻,渾身覺得有使不完的勁兒。甚至神不知鬼不覺的哼起了不太著調的歌曲“今兒是個好日子,好日子,趕上了新時代,就過上了好日子”。那神情,仿佛一夜之間中了五百萬彩票似的,那精神,好像剛剛被評為全國優秀教師似的。

  因為天氣寒冷,所以盡顯被窩的暖和。這不,依然在暖暖的被窩裏睡覺的老張的妻子被老張的小曲吵醒了。隻見她睡意朦朧,好像睡夢中的好事被攪黃的樣子,探出頭來,皺著眉頭,眼睛半睜開半閉著著,遷怒道“死老頭子,遇到什麽好事了呀?那麽高興!是不是有了相好的了啊?一大早的,就在那裏瞎咧咧,也不讓人清淨點,也不讓人睡個安穩覺。”

  老張也懶得理她。哎,沒有文化,她就那樣。隨她去,愛睡就睡。於是老張自娛自樂,依然興匆匆地在兩個碗裏打上雞蛋,一路小跑拿來盛滿剛剛燒開熱水的水壺,然後高高舉起水壺,讓滾湯的熱水從壺嘴裏麵徐徐淌在碗壁上,活潑好動的沸水好像非常聽話地在整個碩大的碗璧上兜了個大圈,順勢包圍了被攪動均勻完現已經融為一體的蛋清和蛋黃混合雞蛋液體,那陣勢如同千軍萬馬撒下天羅地網,舉手投足間,就活捉了幾個小賊。事情也挺蹊蹺,那雞蛋清和雞蛋黃液體好像期待著那滾燙的熱水也有好長時間了,好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蛋清和蛋黃一看見滾燙的熱水就極力往前湊,仿佛久旱的大地去極力親吻剛剛誕下的甘霖,又似乎是身在異地為異客的遊子頃刻間見到自己多年未相見的知己,一回頭,一轉身,驚奇間,喜悅中,而後兩者緊緊地抱在一起。在一起,任憑風吹浪打;在一起,隻顧風雨兼程。不一會兒,雞蛋清和雞蛋黃就和沸騰的水渾然一體,沸騰的熱水在碗裏轉了一圈又一圈,隨即雞蛋就被衝撞成一朵一朵的黃白相間的朵朵浪花,像白雲,像蘑菇,像彩虹,像黃金,煞是好看,煞是風景,讓人充滿幻想,令人垂涎欲滴。

  眼看雞蛋水已經大功告成,老王把熱水壺放下,去櫥子裏拿來香油瓶子,打開瓶蓋,把幾滴香油淋在雞蛋水的表層,頓時新鮮雞蛋水的香氣便溢滿了整個屋子。

  “老婆大人,快起床吧,趁熱把這雞蛋水喝了,然後我陪你去鎮上的小廣場去遛彎。好好鍛煉,活到九十九,可以掙好多錢來。”

  “喝,喝啥喝呀?老一套,不新鮮。大冷天的,要去你去,我再睡會兒。遛彎,遛彎,你還能幹啥?五十多歲的人了還是個二級老師,有啥可炫耀的呀,我可不跟你一起遛彎,我真丟不起那人!”

  聽著妻子連諷帶刺的話語,老張喝雞蛋水的熱情頓時沒有了,即使看見雞蛋形成在熱水裏的雲朵也不再美麗如初,日子百無聊賴,生活索然無味。一股莫名的惆悵一瞬間就襲上心頭,一股心酸接著油然而生。

  張文學是銅家灣鎮小河村小河小學的一名小學教師。自從一九八六年在本縣銅鑼師範畢業以後,就被分配在自己的家所在村的小學教書。算起來也有三十年的教齡了。三十年在時間的長河中不算長,但是在自己的生命中不算短。三十年的光陰讓一個年輕帥氣的小夥子,變成了一個頭發灰白、清瘦儒雅的老教師,三十年的時光把一個小夥子的天真夢想變成了歲月的煎熬與人生的掙紮。是的,理想總是很豐滿,現實果然很骨感!但是歲月教會人很多做人的道理。不是所有夢想都成功,否則怎麽是夢想呢?當然,每個人都有做夢的權利。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順利,所謂萬事如意,那隻是人們的衷心祝願和一廂情願。但是,生活還要繼續。生下來就要活著,而且要好好活著。活著就要充滿生龍活虎的生機和活力,這樣的生活就有著人生的情趣。生不容易,活不容易因此,生活一定要充滿意義。老張這些年一路走來,雖然人生苦短,命運多舛,對於有過人生體會的他,倒也不急不躁自足常樂。在家裏,除了愛人有點囂張跋扈,自己有時候說話也是算數的,更何況,那一位雖然嘴上得理不饒人,但是行為上骨子裏還是很愛自己的。單憑不讓自己幹家務和農活好讓張老師靜下心來教書這事,就夠老張愛幾輩子的。在學校,老張在這個村小已經呆了三十年,沒有功勞有苦勞,所以從隻比老張小兩歲的校長王大山,到四十歲出頭的教務主任李一齊,都對老張老師很客氣,表麵也和敬仰,更別說剛從先上來這個小學支教的趙秉樂以及剛來還沒半年的臨時代課教師胡豔了。人家兩位年輕老師經常尊稱張老師為“張老”,偶爾被校長和教務主任誤聽成“長老”,於是戲謔道“唐僧老師好!”。大家在三間屋子裏辦公,校長在靠裏的一個單間裏麵,其他四位在外麵兩間屋子裏辦公。校長室和大辦公室有內門相連,校長大部分時間在裏間校長室辦公,有時大家不忙的時候也聊點家長裏短的新鮮事,當然大部分和教學有關係。有時,外麵大辦公室的老師聊得熱火朝天的時候,校長也出來和大家樂嗬樂嗬。畢竟,生活要有情趣,工作也要勞逸結合。所以,整個學校的五位教師雖然每個人內心都有各自的想法,但是不涉及個人切身利益的時候,表麵上的交流相處也是彬彬有禮,非常融洽的。至於每個人的工作量,由於這些年有能耐的村民都在縣上買了商品房,他們的孩子也在縣上的學校上學。這幾年小學的生源質量和孩子數量逐年減少,學校的班額在減少,每個班學生也就二三十個。所以老師的工作強度也不是很大。但是工作壓力並不小,縣上每學期對於全縣小學要有一次統考,每個年級每個班都要排名次,並且以此對教師考核。老師們為了弄個考核優秀的等級,以便為了晉升職稱的時候順利些,都很努力工作的。至於張老師任教的課程倒是蠻多的,語文,算術,思想品德,常識,反正啥都教,會也得教,不會也得想辦法教,就像一顆螺絲釘,哪裏需要哪裏用。

  對於老張來說,工作和生活都說的過去。在學校是老教師,受人尊敬和愛戴;在村子裏,也算是個有學問的人,雖然不少暴發戶也暗地裏嘲笑老張整的那點“撐不著餓不死”的微薄薪水,卻也恭維他的堅持與操守,而且也預料不了他的未來有多好,退休的工資有多高。更何況,村子上絕大部分人都是張老師叫教出來的,村子裏誰家有紅白事情的時候,還要請張老師寫寫畫畫的。所以,村子上的人對張老師很尊敬,因此張老師在村子裏大小也算個任務,甚至前些年,村子裏有誰家來客人了,還以能讓張老師陪客人感到光榮呢。這些年有些改變,一是誰家來了客人都在鎮子上的飯店吃飯,而是找村子裏村幹部或者有點經濟頭腦能幫自己發家致富的人來陪客人。說實在話,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人們更務實更講究實效。對這一點,老張自己也心安理得,心領神會。但是最最令人羞於啟齒卻又回避不了的一件事,猶如千鈞之重的巨石一直壓在老張的心頭。這種壓力,比泰山重,分分鍾,能讓一個鮮活的生命瞬間窒息;這種擔子,比巨石沉,一點點,能讓一個跳著的心髒立即停止;這種影響,比大海深,一滴水,能讓任何一個敢於進取的人馬上沉淪。這種東西,如人如鬼,陰魂不散,如影相隨,讓熱揮之不去,忘卻不了。這種感覺由來已久,尤其是當著自己的老同學老同事的時候,感覺就更加明顯與無助。

  這個頑疾,這個魔鬼到底是什麽呢?

  那就是職稱!對於大部分人來講,職稱這個詞語也許不太陌生,而對於專業技術人員,這個名稱簡直讓人刻骨銘心。

  它是旗幟,在高高的上空迎風飄揚;它是核心,讓無數專業技術人員夢寐以求;它是目標,讓很多人用一輩子的時間用一生的經曆去執著追求;它是光環,讓獲得者閃耀著自豪和光榮的光環;它是財富,讓獲得者感受到財富給人的快樂,它是瀉藥,讓隻知道勤奮勞作不用手段的人失去奮進的原動力。總之,它不好不壞,看你怎樣看待,看它與你怎樣的關係。

  之於老張老師,職稱是命根子,是心窩窩,是心肝寶貝!

  平心而論,張老師也不是真的缺錢,關鍵是在人前人後沒有麵子,這不,連自己的老婆也常常拿職稱開涮,甚至氣氛起來就開罵。倒也不是罵誰,隻不過是發泄一番罷了。當然,自己也是咬牙切齒地恨自己。不恨社會不恨他人,就是恨自己不爭氣。關鍵時候不去爭取,關鍵時候愛麵子。結果很慘:自己都五十多歲的人,教了三十年書才還是個二級教師。和剛專科畢業三年的青年教師一樣的職稱,屬於一個級別。可笑,這三十年,隻增加了年齡,沒晉升職稱!可恨,這三十年,隻教了三十屆學生,沒救下自己職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