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真正麵對生死時刻的時候, 阿方索並不那麽惶恐。至少並沒有他自己想象的, 或者他人以為的那樣驚慌失措。

  原本舒適的椅子此時覺得似乎有些太過於柔軟了,如同流沙一般要將人完全吸進去。阿方索深陷其中, 感受著流沙帶來的窒息感,思緒卻短暫的飄回了自己更加年幼的時候。

  身為皇室成員, 承受的榮華與風險成正比, 身為權利的中心點, 自然而然也會被其他人當做眾矢之的。身居高位, 這一生都不能疏忽大意,這句被他的老師經常掛在嘴邊的話,早已經牢牢的印刻在他的腦中,這點覺悟阿方索還是有的。

  這種時候仁善已經沒有用武之地了。他能清晰的感受到恐懼已經從開始從生理層麵反應了出來, 他的手腳已經開始冰涼,接下來要做的, 就是趕在恐懼開始侵蝕理智之前,將剩下的事情安排妥當。

  我是破曉之鷹。

  他我告訴自己。

  這種時候別人可以害怕,但是我不可以。

  大家還正指望著他下達命令,作為此次行動的最高統帥,如果這個時候連他都慌作一團,原本能勝利的戰役也會全軍覆沒了。

  握緊拳頭, 阿方索從坐椅上站起來。

  “傳經下去。”他將有些發抖的雙手背到身後, 努力的模仿者父親的樣子:“我會立刻趕到總控室, 如果元帥已經趕到了, 那麽就由他全權指揮, 命令不用過來回報我。”

  咬著牙遏製這似乎正在蔓延的顫抖,他此時也不在意自己的做法是否算是將指揮權拱手讓人,他現在隻想讓更多的人活著。希伯來昂元帥是父親欽定的與自己一同出征的人,他的能力早就得到了認可,彼此與自己前來與其說是輔助,不如說這是父親派來保護他的人。戰場上風雲莫測,什麽都有可能發生,但即便如此,希伯來昂元帥既然敢到這裏,那對於能把他平安帶回去,多少還是有兩份信心的。這種信心來自於常態化勝利的習以為常,也是對與他本身強悍實力的自信。

  趕到總控室,元帥果然已經到了。他揮手打斷了對方彎腰行禮的動作,親自將他扶起。

  “元帥。”他鄭重其事:“我全托給元帥了。”

  希伯來昂看向他,似是有些欣慰。

  “交給我吧,殿下。”他將拳頭放在胸口,立誓一般:“我會竭盡全力讓我們脫險的。”

  .

  這個身體的機動性比雲悠想象的還要糟糕一點。

  原本身體層麵的注意力似乎相當分散,就算自己有意調整,在思索光屏信息的同時也警惕著四周。可即便精神高度集中,直到槍口瞄準了自己,開槍之前,有些微的殺意泄露出來,她甚至根本沒有察覺到自己已經被瞄準了。槍聲一響,她甚至來不及做出反應,光屏瞬間被擊碎成渣,碎片飛濺起來,速度過快難以閃避,雲悠的眼瞼上被留下一道血痕。

  傷口並不深,但唯一麻煩的是有點流血,她抹了一把,這時才感覺到傷口開刺刺的痛。

  雲悠忍不住心中抱怨,這個身體不僅反應能力差,神經敏感性更是差勁。

  光屏的炸裂給了她一絲時間,她壓低身體迅速隱蔽起來。當時連躲避都來不及,更不要說保護光屏,她手裏現在隻攥著一塊光屏的碎片,心中驚怒讓她不禁咬著牙將它攥的更緊。碎片有些尖銳的不規則邊緣刺的手心發痛,雲悠正判斷敵人隱匿的方向,既然對方的子彈能進得來,說明這個房間一定有出去的方法,至少能從別的地方觀測到這裏,這樣就說明肯定有什麽辦法能出的去。

  而且比起自己竟然優先選擇打碎光屏,這個可有點意思。雲悠放緩呼吸,盡可能隱藏身影。她看了一眼房頂上的燈,剛才光屏被擊碎似乎並沒有給它的能源供應造成任何問題,始終明亮,連閃爍都沒有。現在的身體做不到用手中的碎片熄滅燈光,她隻能另尋他法。

  同時雲悠還在想另一件事情。

  無論是否有他人知道現在身體裏的意識已經不是原本的那個,從選擇擊碎光屏而不是擊殺這個人,本身就能說明相當的問題了。相比這裏的這個人也是有一兩分重要性的。她就隱約覺得有什麽念頭電光火石在腦中一閃而逝,隻是這靈感消散太快,她沒來得及抓住。

  槍聲又響了。

  這次是來自外麵,要不是牆壁被抽掉了兩塊磚,聲音幾乎無法從隔音效果超強的牆壁傳進來。這仿佛來自極遠處的槍聲還未消散,雲悠剛從隱蔽處潛行但牆壁的空缺正下方,她已經做好了打算,即使這副虛弱的身體沒有辦法百分之百的完成她預想當中的那些動作,至少能再下一次槍孔探進來的時候為自己贏得一把武器。

  她等待著,屏住呼吸緊緊貼著牆壁,雙手將手指活動開。這是羊羔脖子驅逐是位於頭頂正上方的缺口是不明智的,雲悠並沒有選擇這樣的動作,她的目光將聚焦點選擇在了正前方斜向下六十度的地麵。注意力集中到一個點,隻等敵人再次發動攻擊。

  神經緊繃中,她聽見缺口處傳來了一陣微小的敲擊聲。

  “雲妹,是你在裏麵嗎?”

  是斯凱的聲音。

  雲悠一聲不吭。她知道如果對麵真的是斯凱,就憑那個苟王麵對這種時刻過於慎重慫的一批的行事作風,要是她二話不說站起就喊“哥哥我在這裏!”之類的話,迎麵來一槍還算是好的。這個把謹慎寫進了骨頭的家夥麵對難分敵友的情況,無論嘴上說了什麽,都不要相信不要回應,要去好好聽他釋放了怎樣的信號才是正途。

  她繼續壓低身形,知道此時斯凱的光炮也許就已經對準了她,隻是緊張的情緒一點沒被調動起來。雲悠甚至是有些敷衍的在缺口處敲擊牆麵,讓聲音能更好的傳遞出去。

  她的精神從斯凱發出試探的時刻起就已經略有些鬆懈,現在更是一秒都不想耽誤的思考起了剛才看到的信息。她聽從牆外的指揮從善如流的往後站了站,回憶起兩人之前清點武器時還剩下一發肩扛式光炮,她就直到斯凱想幹什麽了。

  在牆角蹲好抱住頭,隻聽見一聲巨響,之前進步著自己的那扇牆壁就被轟出了一個巨大的出口。爆炸的餘波還讓地麵微微顫抖,不斷有土石在顫抖之中不堪重負掉落下來,塵土在空中紛紛揚揚,小石塊掉落到地麵上噠噠的作響。這次,這頑強的電燈在逃過了第一次摧殘後終於免不了被二次,這次直接轟斷了它的線路。伴隨著爆炸,房間裏一下全黑了下去,內部的光源來自於巨大的缺口處輕灑進來的光,以及翹出來的一節的電線在空中此次的冒著藍色的火花。

  斯凱手中扯著雲悠的身體,此時正站在出口處。手中的槍不知道該指著誰,於是隻能槍口指向斜上方,方便應對各個方向的敵人。

  他正往裏瞧:“雲妹,在嗎?如果沒事的話我們就要馬上啟程,他們肯定發現我們了。”

  雲悠被灰塵嗆得直咳嗽,這具身體太弱了,習慣了自己身體的強悍,在這種被灰塵搶一下要咳嗽這麽長時間的身體裏待著可真是成了一種折磨。可就算是現在說不出話來,雲悠還是想罵他“知道會被發現怎麽不想想其他辦法”!

  這裏的轉都被移走兩塊啊大哥!這說明你再要挪一挪肯定還有其他方法能開門啊!

  沒法子,沒法子啊!

  她看見了被斯凱緊緊握在手裏的自己。

  說實話一個人能通過鏡子之外的方式和自己麵對麵的機會太少了,幾乎沒有。雲悠此時看著自己,模樣與以往鏡中映出的並無兩樣,但她卻覺得非常陌生。原因無他,隻是因為現在在他身體裏的這個人……太軟了。幾乎沒有一點鋒芒,那雙平時一瞪起來就像利劍出鞘的眼睛像是兩顆名貴的黑珍珠,看過來的目光讓人想起了溫順的食草動物,帶著一層朦朦朧朧的霧氣。

  她看到那雙原本不知道聚焦在什麽地方的眼睛緩緩的看了過來,還對她彎了彎,顯得更加柔軟,莫名得讓人聯想起珠蚌中沒有骨頭的軟肉。她突然莫名的感到有些不爽,甚至這不爽來勢洶洶讓她汗毛都豎了起來。於是雲悠站起來,趔趄了一下之後快步向前走去,隻是還未走到自己的麵前,她突然感覺眼前一花。如同在參加某場考試的時候望著卷麵上白紙黑字突然出現的眼花一樣,下一瞬,她就又回到了自己的身體裏。

  雲悠猛地掙脫了如同被焊接在她手臂上的那根爪子。斯凱攥著她的力道太大了,手腕血液循環不暢讓人感覺都快殘疾了。她看著手臂上留下的紅印和手背有些發白的皮膚,狠狠地看了斯凱一眼,確定對方接受到了她“秋後算賬”的眼神,訕訕地放下了突然指過來的槍之後,雲悠徑直朝著那個少女走去。

  她已經重新跑回了那個漆黑的房間之中,坐在落滿灰塵的床上。

  “雲妹?”斯凱撤了她一把,這種時候已經造出了這麽大的動靜,在選擇逗留無異於是送死,他不明白這個人到底有什麽重要的,這種時候與其為了她浪費寶貴時間,不如在走之前直接崩了她,這還能為以後省點事情。

  “等等跟你細說,我隻要半分鍾,問兩句話。”她揮開斯凱,快步跑到她身邊:“你的父親是誰?”

  少女看著她,像是兩人使用著完全不同的語言體係一般,隻是靜靜地望著她,並不回答。

  不知是否是神經緊張帶來的錯覺,雲悠覺得自己似乎已經聽見了從走廊傳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聲音整齊劃一,人數眾多,是一隻訓練有素的隊伍。

  斯凱的槍已經上膛,在催促雲悠和拖延時間之間選擇了後者。

  賭一把吧。她握住少女的手:“我認識你的父親,我能讓他來看你,隻是你的父親在距離這裏非常遙遠的地方,所以你要幫助我離開這裏。我們一起去找他。”

  幸好在關於這種生死時刻的豪賭上,幸運女神一向偏愛這個命途坎坷的少女,瘋狂的賭徒在這場賭局上也沒有一敗塗地。之前癡癡呆呆的少女歪了歪頭,似乎正在艱難的分析她語言的真偽性,片刻後,在斯凱已經找到掩體打算開始通過攻擊手段拖延時間時,她終於有所回應了。

  她嘻嘻的笑了起來,反客為主拉住雲悠的手腕,跳下床輕輕地將她向前拖拽過去。

  “斯凱!”雲悠一邊向前走一邊低聲叫,她另一隻手用力揮了揮:“來!”

  這個密封的房間果然有能夠出去的密道。並不是掀起某快地磚或者挪開牆壁上的磚塊,而是將整麵牆向內推倒,形成了向上遞進是的階梯。少女已經首先走了上去,隨著她的腳步一步一步向上,那些凸起的階梯正在漸漸恢複成原本光滑的牆壁。她走了兩步便停下來向後看過來,仿佛是確認這兩個新客是否有好好地跟上來。

  身後的腳步已經正逼近,他們已經能聽得見無機製的電流音,雲悠扯了扯斯凱:“我們跟上去。”

  ·

  爆炸,爆炸,爆炸。

  對於特裏爾來說,這場絕地反擊是目前為止最艱難的一場戰役了。他們在後備補給無法供應的情況下已經與敵人鏖戰許久,消耗戰讓人身心俱疲,第三層防護罩已經徹底封鎖了,他們此時被夾在了二三層之間,如果不是在戰場上,如果不是下一刻會死得也許是自己,他們也想感歎一句這招請君入甕甕中捉鱉可真是精彩。

  殺傷性武器不斷較量,戰鬥不斷升級,在這讓人心煩意亂的爆炸聲中,特裏爾一方已經顯出強弩之末。這受損巨大的一方且戰且退,甚至連犧牲的同伴都來不及援救,對於同伴的屍體也不再收斂,隻是以為的向後退去。包圍圈越來越小,他們已經退無可退了。

  於是新一輪的猛攻重新開始,特裏爾武器儲備似乎已經見底,從現在開始幾乎不再反擊,隻是一味的躲避敵人的炮彈攻擊。已經有太多年輕的戰士已經隕落,現在剩下的這些是真正的個中好手。他們操縱者飛船上下翻飛,避開了一個有一個致命的打擊,與同伴配合無間通過錯位甚至讓他們自己擊落了不少自己的飛行器。

  當然,也有不少落在了防護網上。

  包圍圈越來越小,奧威爾的攻擊凝成一點越來越集中,不知不覺,他們似乎已經被逃竄的特裏爾飛船蒙住了眼,開始針對一小片領域開始對點打擊。更多的飛船隕落了,他們冒著熊熊的黑煙,在火焰燃燒帶來的連環爆炸聲中墜毀在第二層防護網上。終於,在最後一顆光炮擊中三網,防護網出現了與之前沒有兩樣的開裂聲時,特裏爾一方突然爆發了!

  仿佛傾其所有,之前被囤積下來的武器如同疾風驟雨傾瀉下來,一時間打的奧威爾隻能暫避其峰。與此同時,錘頭艦一起出發,集中攻擊之前裂開的一點,將裂口不斷擴大,最後隨著一聲更大的破裂聲,終於被打出了一個缺口!

  希伯來昂當機立斷:“讓殿下的船先走!”不待阿方索反駁,他已經強硬的將他往外推了一把:“您是帝國未來的王,一隻真正的破曉之鷹,不應該在這種地方送命。不要讓他們白白流血,不要與我爭執,快走。別擔心我殿下,我很快就會衝上來與你們會和。”

  阿方索覺得自己想說些什麽,他一定是想說點什麽的,感謝也好,反駁也好,道歉也好,他一定是想說點什麽的。留下來隻有死路一條,說什麽一定會追上來的話,除了騙騙自己,也就隻能安慰一下逃走的人了。可是胸中積鬱成一團,直到他被隨從和死士們擁護著傷了自己的飛船,從缺口裏硬擠出去也沒有說出口。

  “殿下,我們現在怎麽辦?”

  詢問將他的思緒重新拉了回來。阿方索定了定神,走神對現在的他來說是件奢侈的事情了,現在這群人可真的是隻能指著他的話做了。

  阿方索:“傳我的命令,立刻開始遷躍,不能讓將軍白白犧牲。”

  於是他的星艦開始準備遷躍,隻是操作杆向上推到頭,遷躍的光驅已經準備就緒,引擎處突然發生爆炸。

  爆炸帶來的劇烈震動讓人幾乎站不穩,阿方索大聲喝問:“怎麽回事?”

  隨從聲音顫抖,臉白成一張紙:“殿下……引擎,引擎突然爆炸了。”

  “你說什麽?之前飛船的檢查並沒有問題!”

  “是的……之前檢查一直都沒有任何問題的!”

  飛船引擎處聚起的能量熄滅,光驅停止,他的飛船如同死了一樣,在離開屏障不遠的地方一動不動。

  驀地,他突然想起了拉伯。他想起了親愛的弟弟曾經說過的,關於飛船的話。

  【我無法為你做更多的事情了,所以每次他們查看完之後,我總是不放心,還要親自察看一次。】

  阿方索有些失神。他喃喃道:“是我…信錯了人嗎。”

  ·

  夜風習習,輕輕撩起窗簾也帶來了花園中的清香。拉伯坐在落地窗旁,看著天邊的流星一閃而過,他下意識地舉起了自己的酒杯,像是想要接住它。

  他愣了愣,再去看,那顆流星已經渺無蹤影。

  “真是瘋了。”他輕笑,後背重新靠在座椅上,重新舉起了酒杯:“敬祝兄長,德勝凱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