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外頭的風有些大, 廊下的大紅燈籠被風吹得不住晃動, 就連窗外的樹枝也被風打得不住發出“細細索索”的聲音。

  屋中的燭火倒是一點事都沒有。

  它們藏在那些繪著山水畫的燈罩裏,依舊挺拔得照亮這個室內。

  趙嬤嬤自打說了那句話之後便沒再發出聲音。

  蕭知倒也不急,她坐在圓墩上, 那雙清亮的杏兒眼循著趙嬤嬤的方向朝床上的陸重淵看去, 等著她繼續往下說。

  沒過多久, 她便聽到趙嬤嬤繼續開口說道:“夫人可知道咱們侯府,隻有四房那位爺不是老夫人所出?”

  這事——

  蕭知是知情的。

  她知道四房那位爺是以前的林姨娘所出, 甚至還知道一些其他的府中秘事。

  當年她還是顧珍的時候, 可沒少同陸家來往, 甚至在掌管府中事務的時候也特地著人查了一番府中的事。

  她知道那位林姨娘是老侯爺的心頭寶, 老侯爺還沒死的時候,那位林姨娘和四爺的風頭比老夫人還要盛。隻不過後來老侯爺去世沒多久,那位林姨娘沒過多久也跟著去了,再後來,那位四爺也變得沉寂了下去。

  可這好端端的——

  趙嬤嬤突然和她提起這個做什麽?

  蕭知也沒問, 抬了那雙略帶疑惑的杏兒眼朝人看去, 等著人繼續往下說。

  趙嬤嬤卻是又停頓了一瞬, 然後才繼續往下說,“夫人進府的時間短,知道的不全,老奴先給您說說以前的事吧。”她說這話的時候, 麵容不似平日那樣老持穩重, 就連聲音也好似透著無盡的滄桑。

  屋中的燭火因為燃燒的時間太長, 輕輕跳了幾下,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而趙嬤嬤便在這樣的聲音裏緩緩說道:“老夫人和老侯爺剛成婚的那會也是夫婦和睦、琴瑟和鳴,那時候,任誰見了都要誇他們一聲感情好。”

  “老夫人福氣又好,嫁進府裏沒幾年便先後生下兩個哥兒一個姐兒,可就在太始十三年的時候,老侯爺突然帶了兩個人進門。”

  想到那樁往事。

  趙嬤嬤似是猶豫了一會才歎道:“那兩人便是林姨娘和四爺。”

  “那個時候,府裏的人才知道原來老侯爺早在外頭養了外室,並且還早早就生下了一個哥兒,隻不過當初礙著家裏的太爺和太夫人在,這才隻能把人養在外頭,等到太爺和太夫人去了,老侯爺便把人帶進了門。”

  “老夫人知道這件事之後,和老侯爺大吵了一架。”

  “可人都抬進門了,再爭吵又有什麽用?林姨娘和四爺還是進了門,老侯爺更是日日宿在那處,半點也不把老夫人和幾個哥兒姐兒放在眼裏。”

  蕭知聽到這些的時候,一雙眉擰得很深。

  她雖然知道老侯爺寵愛林姨娘和四爺,卻不知道還有這樣一樁往事,她向來看不起這樣的男人,為了所謂的真愛,把自己的結發妻子和孩子扔在一旁不聞不問。

  不過

  她皺了皺眉,她記得陸重淵是太始十四年出生的,也就是林姨娘和四爺進府的一年裏。

  似是知道蕭知在想什麽。

  趙嬤嬤後頭那句話便說到了陸重淵,“林姨娘和四爺進府的時候,老夫人其實已經有了身孕也就是五爺。”

  “那會老夫人心裏雖然恨極了老侯爺,可到底多年夫妻,哪裏是說斷就能斷的?那個時候老夫人便把希望都寄托在了五爺的身上,她以為隻要五爺出生了,老侯爺就能像以前那樣回到她的身邊。”

  “可是”

  這“可是”之後的話,她沒說,蕭知卻已猜到了。

  如果老長興侯真得回到了陸老夫人的身邊,又怎麽可能會有林姨娘後來盛寵十多年的事?想來那個時候那位老長興侯早就被林姨娘勾得昏了頭。

  可是這些和陸重淵又有什麽關係?

  陸重淵那會也不過是個孩子,就算沒有老長興侯的疼愛,不還有陸老夫人?她心下一個咯噔,隱約有個猜測,隻是還不等她開口,趙嬤嬤便已就著之前的話說道:“老夫人懷五爺的時候,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五爺的身上。”

  “可就連五爺出生,她也沒等到侯爺過來看一眼,老夫人那會便明白了,無論她做什麽都不能再讓老侯爺回心轉意了。”

  “也是那個時候開始,老夫人跟變了個人似得”

  “甚至於,她把對老侯爺和林姨娘等人的恨意都加之在了五爺的身上,其他幾個哥兒姐兒去老夫人那都能被老夫人誇讚,隻有五爺無論他做什麽,老夫人都從來沒對他青眼有加過。”

  外頭的風聲還沒消停。

  而屋子裏的燭火再經曆了一輪的“劈裏啪啦”的跳動聲後,也逐漸變得昏暗了起來,趙嬤嬤的聲音也因為這些陳年往事變得越來越低,“最開始五爺不知道這些事,成日往老夫人那邊跑,他看老夫人誇大爺功夫好,便去找人教他習武。”

  “他那會才多小的一個啊,一個人頂著大太陽紮著馬步,回去的時候連站都站不穩,可就算再辛苦,他也從來沒有退縮過,等學會馬步,學會射箭,他高高興興跑去找老夫人,可老夫人”

  趙嬤嬤想到記憶中的那副畫麵。

  五爺小小的人拿著一把大弓箭跑到老夫人的麵前,興高采烈得和人說:“母親,我會射箭了,先生說我射的比大哥還要好。”

  那會五爺滿心以為隻要超過了大爺,他就也能被老夫人誇讚。

  可他等來的卻隻是老夫人的訓斥——

  “小小年紀隻知道和兄長攀比,我怎麽生了你這麽個東西?還不滾出去罰跪!”

  想到以前那些畫麵,趙嬤嬤還是忍不住熱淚盈眶,她抹了一把眼淚,然後才略帶哽咽得繼續說道:“又過了幾年,五爺長大了,也知道自己為什麽不得老夫人的喜愛,他就像是突然變了個人似得,不愛往正院跑,也不愛同家裏人說話,甚至變得不愛哭不愛笑。”

  “再後來,他去了戰場,軍功累了一件又一件,官階也升得越來越高,他變得比誰都要厲害,可名聲也越來越難聽。”

  “外頭的人都說他冷酷暴戾,是個不近人情的主”

  “可誰又知道這個不近人情的主,以前也隻是一個想得到家人關注的孩子。”

  “五爺他”

  趙嬤嬤哽咽了下,歎息道:“小時候受得苦實在是太多了。”

  蕭知怔怔得聽著這些話,她已經忘記了說話,又或是,她已經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她從來沒有想過這樣所向披靡的一個男人竟然有著這樣一個悲慘的童年。

  她轉過臉,看著床上的陸重淵,好一會才啞聲說道:“可不是還有其他幾位爺嗎?”

  就算陸重淵不得老侯爺的看重,不得老夫人的寵愛,他不是還有幾位哥哥和姐姐嗎?難道就沒有一個人幫他說一句話嗎?

  趙嬤嬤聽到這話,卻是長歎了口氣,“家裏幾個哥兒姐兒年歲都要比五爺大不少,唯一一個差不多的,又是庶出的四爺何況那個時候因為老侯爺太過偏心的緣故,其他幾個哥兒姐兒過得也不算好,連老夫人都對五爺不聞不問,又遑論是其他的哥兒姐兒了。”

  搖了搖頭。

  她把臉上的淚抹幹淨,這才繼續同人說道:“這些年老侯爺和林姨娘先後去了,大爺又因病去世,老夫人大概也覺得自己以前做得不對,便想著對五爺好些,想著母子兩人能夠重歸於好,可五爺的性子,您也知道”

  趙嬤嬤這話還沒說完。

  蕭知便接了過來,她看著床上的陸重淵,低聲道:“有些傷害一旦造成,哪裏是三言兩語就能回頭的?”

  陸老夫人現在年紀大了,倒是覺得以前愧對陸重淵,可傷害都已經造成了,哪裏是說幾句關心的話,做幾件關切的事就能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呢?

  她說這話的時候,目光始終都望著陸重淵。

  好似能夠透過趙嬤嬤的那些話看到了陸重淵的過去,看到他一個人站在大太陽底下紮著馬步,咬著牙學騎馬學弓箭,為得就是能像他的兄長一樣得到一句別人的誇讚。

  可他興高采烈得拿著這些成果想給他最為敬重的母親去看,最後卻得到了什麽?

  一頓斥責。

  一頓罰跪。

  那個時候,他才多小啊,滿心的歡喜被一盆冰水迎麵澆下,還是來自最親的人那個時候的他,心裏肯定很難過吧。

  看著自己的兄長姐姐圍繞在母親的膝下,歡聲笑語,唯獨他一個人不能向前,那個時候的陸重淵是不是也會一個人躲在角落,獨自哭泣?

  蕭知想到這些,心裏竟然無端的生出幾分憤怒。

  林姨娘和四爺縱然後麵結局再淒慘,總歸也有老侯爺的真心疼愛。

  其他幾位爺和姑奶奶縱然那會不得老侯爺的寵愛,可還有陸老夫人替他們出謀劃策,安排前程。

  隻有他

  隻有陸重淵,什麽都沒有。

  爹不疼,娘不愛,幾個兄長姐姐也或許根本沒把他放在心上,他明明也是陸家的主子,也是與他們有著血緣關係的家人,卻偏偏活得像是一個局外人。

  不。

  他比局外人還要慘。

  如果隻是局外人,那麽這些冷言冷語也不過是聽著難受罷了,可偏偏說這些話做這些事的人是他的家人,因為是家人,所以這些冷言冷語就成了最厲害的一把刀,刺得人血肉模糊。

  蕭知其實沒有經曆過這樣的事。

  她自打出生就受盡父母的疼愛,唯一的兄長也拿她當眼珠子疼,就連宮裏的皇伯父皇伯母也拿她當女兒看待。

  別說打她罵她了,就差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

  不。

  這是以前的顧珍。

  後來的顧珍,半年前的顧珍也曾經曆過這樣的事。

  她也曾被最親近的人傷害過。

  陸承策。

  那個和她青梅竹馬長大,成婚兩年的夫君,親自檢舉她的父王謀逆,親自領著聖旨去賜死她的父母,那個時候,她也像是被人拿刀刺進心肺似得,疼得難受。

  大概是感同身受。

  倒使她更能想象到陸重淵的心情。

  蕭知就這麽看著陸重淵,伸出手,握著他的手,他的手很冷,手心手背都一樣的冷,即便屋子裏燒著地龍,即便這個溫度猶如春日一般,可他還是沒有一絲暖意,冷冰冰的,比外頭的寒風還要凜冽。

  不知道為什麽。

  她突然想起了那夜入睡時看到的陸重淵。

  這個男人即便在睡著的時候,看起來也沒有絲毫的安全感。其他孩子小時候都有父母的看顧,哭了鬧了,都會有人上前照看。

  可他呢?

  他隻有一群沒有血緣關係的奴仆。

  蕭知突然有些心疼這個男人,即使他如今已經強大到什麽都不畏懼了,可小時候來自家人的那些傷害卻會成為他這輩子都不會忘掉的一根稻草。

  這根稻草會始終壓在他的心上,提醒著他以前那些晦暗的歲月,讓他就連睡覺都無法真的安心。

  起初她的手隻是覆蓋在陸重淵的手背上。

  可這會,她卻用盡全力,緊緊地握著陸重淵的手,她想把所有的力量都傳遞給這個男人。

  隻是不管她多用力,眼前這個男人還是沒有絲毫聲響,他仍舊無聲無息得躺在床上,心裏就跟被切了一個口子似得,又酸又脹,蕭知淚眼朦朧得看著陸重淵,哽咽道:“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不會勸他過去的,都怪我。”

  她錯了。

  她不該隻想著自己,不該什麽事情都沒調查清楚就想著讓陸重淵過去,這是陸重淵的死結,是別人不能觸碰的地方。

  怪不得他會說出那樣的話。

  他肯定以為她陪著他,對他好都是老夫人的授意,以為她是得了什麽好處才會陪在他的身邊可其實,這也沒錯。

  她的確不是心甘情願嫁過來的,的確是想借用陸五夫人的身份。

  她對他好,不是真的一點私心都沒有。

  雖然這段日子的相處讓她感受到了陸重淵的好,也想過要盡心盡力對他好,可最初她接近他,的確是有私心的。

  越想。

  心裏越難受。

  她緊緊握著陸重淵的手,把臉埋在他的手背上,任由眼淚穿過指縫,而她就這樣抱著他的手,低聲哭道:“陸重淵,對不起。”

  趙嬤嬤看著她這幅樣子,也忍不住歎了口氣,其實她還有一句話沒說。

  如果隻是因為夫人提起了老夫人,五爺絕對不會有這樣的情緒波動,五爺對老夫人,對這個家早就失望透頂,能讓他有這樣情緒起伏的是因為夫人吧。

  五爺是以為夫人也跟其他人一樣,帶著利益接近他,以為她這些日子對他的好都是假的。

  所以才會這樣吧。

  畢竟五爺是真的喜歡夫人。

  隻是這些話,她終歸還是沒說。

  “夫人要不要去擦點藥?您脖子上的傷”剛才大家把注意力都放在五爺的身上,自然也沒人關心夫人,可此時她看著那細白脖子上那一圈明顯的紅痕,還是有些心驚,這要是再多用點力,怕是夫人這會都該成為一具屍體。

  她也不知道今天這場鬧劇該說五爺,還是該說夫人。

  隻能輕聲勸道:“老奴讓人過來給您擦點藥,再讓李大夫給您開貼潤喉的藥吧。”她這會細心聽著,發現蕭知的聲音都有些啞了。

  “不用了。”

  蕭知沒有看趙嬤嬤,隻是搖了搖頭,拒絕了。

  她這會滿心滿眼都是陸重淵,哪有什麽心情去擦藥?摸了摸身邊架子上的湯藥,溫度差不多了,她也沒說什麽,鬆開手替人喂藥。

  給昏迷的陸重淵喂藥,這不是她第一次這麽做。

  難度有些大。

  畢竟陸重淵昏迷著,什麽知覺都沒有,好在這會趙嬤嬤還在,兩個人合力,總算是把這碗藥灌下去了。

  蕭知把空的藥碗遞給趙嬤嬤,然後就拿著一方帕子細心得擦拭著陸重淵的嘴角,她也沒回頭,仍舊望著陸重淵,和趙嬤嬤說道:“夜深了,嬤嬤先回去歇息吧,這裏由我照顧五爺就好。”

  “可是”

  趙嬤嬤猶豫了下,似是想勸說什麽,可看著她挺直的脊背,到底還是沒說什麽,隻是輕輕應了一聲,然後恭聲回道:“那您先照顧五爺,老奴兩個時辰後再來換您。”

  蕭知對趙嬤嬤的這番安排也沒說什麽。

  其實就算趙嬤嬤過會來換她,讓她去睡,她也是睡不著的陸重淵生死未卜,她哪裏睡得著?

  趙嬤嬤已經走了。

  蕭知去水房裏重新舀了一盆熱水。

  等到絞幹手裏的帕子,她就坐在椅子上細心擦拭著陸重淵的身體,從頭到手,再從手到腳,她從來沒有這這麽細心過。蕭知一邊替人擦拭,一邊時刻觀察著陸重淵,見他還是一副什麽知覺都沒有的樣子,心裏又失落又難受。

  屋子裏的燭火越發昏暗了。

  可蕭知卻沒有心情喊人來換,她就透過這些昏暗的光線看著床上的陸重淵,小巧的手緊緊抓著陸重淵的手,像是給人給予溫暖似得,她一遍又一遍替人搓著手,然後低聲和人說,“陸重淵,你快好起來吧。”

  “隻要你好起來,你讓我做什麽都可以。”

  她不是沒有想象過陸重淵死了會怎麽樣,可以前她頂多是想自己,想著沒有陸重淵的庇護,沒有這個陸五夫人的頭銜,她會有什麽樣的結果。可此刻,她除了擔心自己未卜的前途之外,還深深地擔心著陸重淵。

  他不能死。

  他得好好活著。

  他是陸重淵,是所向披靡,是戰無不勝的陸重淵,這麽黑暗的童年,他都過來了。

  沒道理。

  他會在這個時候倒下。

  蕭知一邊搓著陸重淵的手,一邊哈著熱氣,目光卻始終望著陸重淵的方向,聲音又啞又輕,“你不是想殺了我嗎?那你快點好起來,隻有你好起來了才能殺了我。”

  可不管她說什麽。

  陸重淵卻始終沒能有什麽反應。

  想到即便被他刺傷也沒說什麽的陸重淵,想到這麽恨陸老夫人卻還是為了她去正院的陸重淵,想到白盈盈拿著手爐砸過來時,替她擋下一切傷害的陸重淵蕭知覺得自己此刻的心變得更難受了。

  她寧可陸重淵從頭至尾都對她不好。

  那麽也不至於到現在,看到他這幅模樣,她心裏會這麽難受。

  把臉埋在他的手上,任由臉頰上的淚一串串得滑落,她就這麽抱著人的手,啞聲哭道:“陸重淵,你快好起來吧,我還有許多話沒和你說。”

  抱歉的話。

  感謝的話。

  她都還沒來得及和他說。

  蕭知沒有注意到,在她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剛才一直昏迷不醒的陸重淵,眼睫輕輕顫動了下。

  ***

  等到半夜。

  趙嬤嬤過來的時候,蕭知到底還是挨不住昏睡在了床榻。

  看著昏睡過去的人,趙嬤嬤放輕了些腳步,她原本是打算把蕭知叫醒,讓人回榻上睡,要是這樣睡一宿,明兒個醒來,夫人這脖子肯定得難受。

  可剛走到那邊,還不等她說話,就看到了床上的男人突然睜開了眼睛,那是一雙黑漆如墨的眼睛,在這光線昏暗的屋子裏,那雙銳利的眼睛就像是發著冷光似得。

  冷颼颼得。

  讓人看著就害怕。

  “五,五爺?”趙嬤嬤似是不敢置信,顫著嗓音喊道,等喊完,察覺到床上的人是真的醒過來了,她忙湊近了些,抑製不住的激動讓她在這個時候已經無暇顧及蕭知怎麽樣了,她一眨不眨地看著陸重淵,嘴裏更是激動道:“您,您醒了,老奴這就去喊李大夫過來。”

  說完。

  她就想轉身往外頭跑去。

  隻是還不等她動身,身後就傳來了陸重淵的聲音,“我沒事,不用去了。”

  久病成醫。

  陸重淵能夠感受到自己這會身體已經恢複的差不多了,就連身體裏的那股子毒素也已經平複了下來。

  “可是”

  趙嬤嬤轉過身,麵向陸重淵,還是有些猶豫,可五爺的話,她也不能不聽,隻能站在原地看著人。想著他從暈倒之後就沒再進過食,又緊張得問道:“那您現在餓不餓,老奴讓人去給您準備些吃的?”

  陸重淵仍是拒絕道:“不用。”

  他說這話的時候。

  那雙黑漆如墨的鳳目就看著蕭知,她的手還緊緊包裹著他的,細長的柳葉眉也緊緊擰著,嘴裏更是不住嘟囔著“陸重淵,你別出事,你快醒來,我知道錯了”

  此時屋內無人說話,倒使得蕭知的這喃喃幾聲都變得十分清晰起來。

  這些話。

  陸重淵聽見了。

  趙嬤嬤也同樣聽見了。

  她望著拔步床,看著床上的男人在聽到這些話的時候麵露複雜,想了想還是輕聲說道:“五爺,剛才的事,夫人已經和我說了”她說這話的時候,語氣還帶著些斟酌和猶豫,倘若是以前,她絕對是不會多管閑事的。

  五爺不喜歡多管閑事的人。

  可這是五爺生平頭一次喜歡人,她不希望兩個人因為這些事就淡了。

  所以縱然頂著這樣銳利的目光,她還是低著頭,輕聲說道:“夫人進府晚,不知道以前的事,您別怪她。”

  話音剛落。

  趙嬤嬤便察覺到了陸重淵落在身上的那股子視線。

  那道視線冰寒徹骨,她根本沒法在這樣的注視下抬起頭來,甚至有那麽一股子念頭想屈膝跪在地上,好在,還不等她軟了膝蓋,陸重淵便已經收回了視線,可她還是不敢抬頭,隻能低著頭站在屋中。

  不知道過了多久,屋中終於傳來陸重淵的聲音,“今天這事,不要傳出去。”

  今天這事?

  趙嬤嬤一愣,不過下一瞬她便明白過來五爺說的是什麽了看來五爺心裏還是很關心夫人的。

  倘若五爺今日發病的事傳出去,老夫人那邊肯定得追究,要是讓老夫人知道這事是因為夫人,別說像現在這樣好好對夫人了,恐怕不把人打一頓趕出去都是好的。

  好在,五房人少,嘴巴也嚴實,剛才她就已經吩咐過了。所以這會她便回道:“您放心,老奴都已經安排好了,不會有人傳出去的。”

  “嗯。”

  陸重淵應了這麽一聲便沒再說話,又過了一會,他才同趙嬤嬤說道:“這兒沒什麽事了,你先下去吧。”

  趙嬤嬤看了一眼拔步床,抿了抿唇,還是輕輕應了一聲“是”,然後輕手輕腳得退了出去。

  等到合上門。

  陸重淵重新看向身邊的蕭知,昏暗的光線下,眼前人的麵容卻像是會發光似得,他剛才雖然昏睡著,但其實意識還是在的。

  他清晰得記得在他伸手掐住她的脖子時,她是用什麽樣的力道來推動他,甚至在把他推倒在地上的時候,倉惶的想離開。

  可就在他以為她真得會走的時候,她突然又回來了,蹲在他的身邊,焦急而又擔憂得喊著他的名字。

  再後來。

  就是她坐在他的身邊,握著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得說著道歉。

  另一隻放在錦被裏,沒有被她抓著的手輕輕顫動了幾下,陸重淵目光複雜得看著身邊的蕭知,不知道猶豫了多久才終於伸出手,他眼神好,即便在這樣昏暗的光線裏也能看到她脖子上的手指印。

  因為沒有擦藥的緣故,已經變得有些深紅了,看起來恐怖極了。

  他這一生殺過的人不少,嚴刑逼供下的懲罰,單刀直入的殺人,沒有上萬也有成千,可這卻是他第一次,用這雙手,沒有借助任何外力動手。

  他還記得自己這雙手掐著她的脖子時,她露出的驚恐和震驚。

  記得她拚命掙紮時,流露出來的害怕。

  那個時候。

  他是真的想殺了她。

  而她,也是真的害怕他。

  伸出去的手突然就停在了半空,不敢再往前靠近半點,她心裏一定很怕他吧,是啊,任誰麵對一個要殺了自己的人都沒法不害怕,她現在說得這麽好聽,可真的等他醒過來,她肯定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他。

  就算她不怕他。

  聽到了他那樣悲慘的身世,隻怕也會可憐他,剛才她不是還落淚了嗎?

  他不需要別人的可憐,尤其是她的可憐,臉上露出一抹譏嘲的笑,他重新把手收了回去。

  ***

  等到蕭知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翌日清晨了。

  她有些詫異的發現自己竟然不是在拔步床前,而是在貴妃榻上,身上還嚴嚴實實的蓋著被子,坐起身,她迷糊了一瞬,然後想到什麽,立刻就起身朝拔步床過去。

  可原本應該躺在床上的人此時卻消失不見。

  摸了摸被子,也是涼的,心裏的驚恐被無限放大,蕭知甚至沒辦法站穩,她跌跌撞撞往外跑去,身上的衣服亂糟糟的,腳下的鞋子也沒穿好。

  推開門。

  她就看到了迎麵過來的趙嬤嬤,不等人開口說話,蕭知便拉住趙嬤嬤的袖子,氣喘籲籲的說道:“嬤嬤,五,五爺他不見了。”

  這不是趙嬤嬤第一次看到這樣的蕭知。

  她剛進門的頭一夜也是這樣,衣服亂糟糟的,頭發也沒梳好,腳下的鞋子甚至還少了一隻,那個時候她對這位新夫人充滿了不滿,總覺得這樣粗鄙的女人怎麽配得上五爺?可此時看著她醒來後,第一件事就是找五爺。

  趙嬤嬤笑了笑,神情也變得柔和了許多。

  她伸手扶住人的胳膊,等人站穩了身子才看著人柔聲說道:“您別擔心,五爺已經醒了,這會正在書房。”

  陸重淵醒了?

  似詫異,似震驚,等反應過來,蕭知就立馬朝書房跑去,她有很多話要和陸重淵說,走到書房門口,她倒是先平穩了下呼吸才開始敲門,“五爺,我可以進來嗎?”

  書房裏的陸重淵聽到這道熟悉的聲音,握著書頁的手一頓。

  他能聽到那道聲音飽含著的擔憂和急切,一如昨日他昏倒時,握著書頁的手收緊,微垂的那雙鳳眼也不知流露著什麽樣的思緒。

  有掙紮,有猶豫。

  可等他抬頭看向慶俞的時候,聲線清冷又淡漠,“讓她走。”

  “是。”

  慶俞輕輕應了一聲就往外走去。

  而陸重淵在慶俞出去的時候,推動自己的輪椅到了屋子裏光線最為昏暗的一處地方,他在這邊,外頭的人瞧不見,可他卻能看清外頭的畫麵。

  半敞開的門足以讓陸重淵看清外頭的場景,他看到蕭知站在門外,蓬頭垢麵的,其實一點都不好看,她的臉上有著未加掩飾的關切和擔憂。

  有那麽一刹那,他想讓慶俞回來,讓她進來。

  可這個念頭剛起。

  他就忍不住想到昨日那個看著他麵露驚恐的蕭知,那個拚命掙紮拚命想逃離的蕭知,他不想再在那張臉上看到那樣的神情,更不希望她是因為可憐他才留在他的身邊。

  倒不如不見。

  不見。

  他就不會多想。

  “夫人”

  屋外的慶俞朝蕭知拱手一禮,然後同人恭聲說道:“五爺有事,不能見您。”

  捏著書頁的手一頓,陸重淵坐在昏暗處,看到蕭知臉上流露出來的詫異。

  他的薄唇微抿,然後他就看到蕭知的目光越過慶俞朝屋中看來,似是在搜尋著什麽,可屋子裏的光線並不算好,找了很久也沒找到,然後他看到她收回視線,很輕得說道:“既然如此,我過會再來。”

  說完。

  她在門口又站了一會,然後才轉身離開。

  等到門被合上,慶俞進來回道:“五爺,夫人走了,她說,過會再來看您。”

  陸重淵聽著這話也沒說話,他的手中仍舊握著那本翻看了沒幾頁的書,雙目微合,頭往後靠去,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語氣淡淡得說道:“不準她進來。”

  聽到這句話。

  慶俞似是一愣,他甚至抬起了頭,看著昏暗處的那道身影,他張口想說什麽,最終卻還是輕輕應了一聲“是”。

  ***

  蕭知這幾日有些心煩。

  陸重淵醒來已經有三天了,可這三天,他吃住都在書房,連見都不肯見她。她都不知道陸重淵是因為什麽才不肯見她,因為陸老夫人的緣故,因為當日她的那些提議,還是因為他心裏還是覺得她是得了陸老夫人的好處才會接近他的?

  她想和陸重淵坐在一起說清楚,心平氣和的,把什麽都說清楚。

  該道的謝道,該道的歉道。

  可偏偏這個男人連見都不肯見她。

  慶俞又是個死心眼的,得了陸重淵的授意,每回她過去就是恭恭敬敬得攔在門前,對她說“五爺不肯見您”,倒是找過趙嬤嬤,可很顯然,陸重淵那個性子是沒人能治的,他既然打定主意,別人就不可能反駁。

  歎了口氣。

  她也沒再往書房跑。

  陸重淵總不至於一輩子待在書房不出來吧,隻要他出來,她總有法子和他說清楚的。她以前的確是因為利益接近他的,可自從他幫了她那麽多次,她心裏也是真的拿人當朋友看的,上回她提議陸重淵去正院過年。

  一來是因為平兒的那番話。

  二來她也是真的希望陸重淵和陸老夫人重歸於好。

  當然。

  這一切得建立在陸重淵沒有那樣一個身世,倘若她知道陸重淵小時候是這樣的,她絕對不可能會有這樣的提議。

  門外傳來喜鵲的聲音,“夫人。”

  這陣子喜鵲身子好了很多也就繼續做起了貼身的活,蕭知收了下心思,重新端坐好讓人進來。

  沒過一會,門就開了。

  喜鵲端著一盅湯水走了進來,等放下湯水後就同蕭知說道:“夫人,趙嬤嬤讓我給您帶了湯水過來,川貝秋梨湯,對您的喉嚨有幫助。”自從上回陸重淵掐過之後,蕭知的喉嚨就有些受損,這幾日說話的時候都有些啞啞的。

  蕭知聽到這話也隻是點了點頭,隨口說了一句,“好,我過會吃。”

  話說完。

  她看著喜鵲的神色,問道:“怎麽了,是不是還有別的話要說?”

  喜鵲聽到這話,似是猶豫了下,可看到蕭知脖子上的手指印時,還是咬牙道:“主子,我們離開這吧。”

  前些日子,她身子不好整日躺在床上也不知道五爺和主子的事。

  可這陣子,她能下床了,自然也就可以看到主子脖子上的手指印,這麽深的手指印,那個五爺肯定是想把主子弄死。

  以前聽到那些傳聞,她還不信。

  可現在眼見為實,容不得她不信!雖然主子現在穿得好吃得好,可要是再被五爺這麽折騰下去,還能活幾天呀?

  恐怕一天都活不下去。

  越想。

  越覺得難受。

  要不是因為她,主子也不會留在侯府,也不會嫁給陸五爺,也不會受傷,抹了一把眼淚,她看著蕭知,繼續道:“主子,我們走吧,離開侯府,離開這個鬼地方。”

  蕭知聽清了喜鵲的話,怔楞之餘又覺得好笑,她把人拉著坐在了旁邊的椅子上,然後遞了一塊帕子給她,溫和道:“這事,我不是同你說過了?我們現在別說想離開侯府了,隻怕連出門都很難,你……”

  話還沒說完。

  喜鵲就抬了臉,她握著帕子擦拭著臉上的淚,嘴裏跟著說道:“主子,我有辦法了,不會有人發現我們離開的,等到離開侯府,您就再也不用被人欺負了。”

  她有辦法?

  蕭知有些詫異得看著喜鵲,不等她說話便見人小心翼翼得從袖子裏取出一張字條,然後神神秘秘得同她說道:“主子,這是二少爺給您的,您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