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0 章
  顧珒陪著秦嘉用了午膳, 又陪著她歇了兩刻, 估摸著時辰便打算去朝政殿處理公務了, 起身的時候,他還特地放輕了動作, 生怕吵著秦嘉。

  可即便如此,秦嘉還是醒來了。

  她半坐起身,手揉了下眼睛,似乎還有些不大清醒,就連聲音也還有些剛剛醒來後的喑啞, “您是要去處理公務了嗎?”

  顧珒回身問道:“怎麽醒了?是我吵醒你了?”

  秦嘉搖了搖頭, 又打了個嗬欠, “我睡得也差不多了, 再睡下去, 恐怕夜裏就該睡不好了。”見他自己拿著衣裳,問道:“怎麽也不叫他們進來伺候?”

  “我怕他們吵醒你。”顧珒笑了笑,坐回到床上,替她掖了下被角又撫了下她的鬢發, “外頭冷,你再躺會, 等我處理完公務再來陪你。”

  頓了頓,他又補充道:

  “你若是覺得無聊, 也可以召榮安進宮, 你不是挺喜歡他的嗎?”

  秦嘉聽到這話便笑了, 那種困乏的倦怠氣也消得差不多了, “她如今身子還不穩,我可不敢喊她進宮,還是等再過些日子吧,倒是宋家那個姑娘......”

  “我倒是可以召她進宮看看。”

  大約是覺得有趣,她一邊掀被起身,一邊拿過旁邊衣架掛著的外衫替人穿戴起來,嘴裏跟著說道:“我以前不喜歡她,總覺得她懦弱極了。”

  “倒是沒想到永安王最後竟然會娶她,實在是......不可思議。”

  聽到這話,顧珒臉上時常掛著的笑意不知為何,竟突兀地一頓,他想起堂兄來東宮的那一日,他聽到的那番話。

  垂眸看著秦嘉,他張口:“你......”

  “嗯?”秦嘉還低著頭替他係腰帶,聽到這話,隨口應道:“怎麽了?”

  “......沒什麽。”顧珒抿唇說道,他說這話的時候,仍舊低頭看著秦嘉,等她替他穿戴好衣裳又道,“我先去忙,你好好歇息,等處理完公務,我便來看你。”

  說完。

  他拿過一旁的紫金冠,隨意戴在頭上便出去了。

  他其實想問她:

  你是不是很關心堂兄會娶一個什麽樣的女人?

  他甚至還想問:

  你現在心裏......是不是還有堂兄?

  可不知道為什麽,在要問出口的時候,他還是及時止住了,他既怕她說,又怕她不說,更怕她聽到這話時的猶豫和停頓。

  既如此。

  倒還不如不問。

  看著顧珒離開,秦嘉敏銳得察覺到顧珒的情緒好似有些不大對勁,是因為什麽呢?她皺著眉,細細想著。

  翠雲進來的時候,秦嘉還在思考顧珒的問題。

  “娘娘怎麽還站著?您身子重,還是坐著歇息下吧。”翠雲一邊說,一邊扶著秦嘉往床上走。

  秦嘉任由她扶著她,等坐回到床上的時候才開口,“翠雲,剛才陛下走得時候,可有什麽不對勁的?”

  “不對勁?”

  翠雲一愣,仔細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沒啊,陛下跟以前一樣啊。”

  “是嗎?”秦嘉抿唇沉吟一番,難不成是她多慮了?想想,又搖搖頭,也罷,等夜裏再看看吧,若是有什麽不對的,也好問一問顧珒。

  ***

  朝政殿。

  顧珒雖說處理公務,但不知道是不是心思不定,竟連一封折子都未批。

  安福是自幼跟著他的人,哪裏會察覺不到他的心思?如今見他這般,還是鬥著膽子問了一句,“陛下,您可是有心事?”

  顧珒沒有回答。

  他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麽,就在安福以為顧珒不會再開口的時候,他卻說話了,“安福,你說永安王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聽到這話。

  安福自是笑道:“永安王胸懷抱負,又有才幹,是咱們大燕數一數二的好兒郎。”不知是為了打趣還是別的,他又說道:“您都不知道上回奴去宋家宣賜婚的聖旨,京中那些貴女都哭成什麽樣了。”

  “都哭著嚷著要嫁給王爺呢。”

  “是嗎?”顧珒淡淡道,他突然想起許多事,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個時候,他們的年紀都還不大,阿蘿還沒嫁給陸承策,堂兄也沒跟崔妤定親,而秦嘉呢......他記憶中永遠驕傲的表妹,卻深深地愛慕著堂兄。

  她知道堂兄所有的喜好和厭惡。

  甚至在知道堂兄不喜歡驕矜的女子時,學著轉變自己的性格,更在堂兄和崔妤定親後,哭了三天三夜,哭得眼睛都腫了。

  -“他能回來,我真的很開心。”

  顧珒閉上眼睛,想起那日秦嘉和翠雲說得那番話,他透過層層疊疊的樹葉,可以看到她臉上流露出的璀璨笑容。

  就連那天桌上的菜也都是堂兄愛吃的。

  甚至現在她偶爾下廚,做得幾道菜,也都是舊日裏堂兄的口味。

  顧珒是不想去想這些,他很清楚秦嘉如今是愛他的,他能感受到他的愛意,但他不敢保證,秦嘉對他的這份愛意比不比得過對堂兄的。

  他甚至不敢去想,她現在心裏是不是還有堂兄。

  “你說......”

  顧珒沉默許久開口,“堂兄比起朕,如何?”

  殿中突然一陣沉默,安福神色怔怔地看著顧珒,似乎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

  “怎麽了?”顧珒睜開眼,那雙唯一酷似先帝的鳳眼,此時猶如一把銳利的刀,刺向安福,“你覺得,朕比不過堂兄嗎?”

  安福一聽這話,臉色煞白。

  他雙膝一軟,連忙伏跪在地,身子抖得不行,“不不不,您是九五至尊,是大燕的君王,永安王怎麽能和您相提並論?”

  顧珒聽到這話,突然又有些心煩意亂了。

  他把桌子上的折子推到一旁,往日溫潤敦厚的那張臉,此時湧現出了以往從未有過的陰霾,像是被憤怒、不甘所充斥,又像是為自己這樣的言論和行為感到不齒。

  這樣多重的感受讓他最終隻能疲憊得閉上眼睛。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於開口,聲音又好似恢複成以往的平和,他開口,“......罷了,你先出去。”

  “是......”

  安福輕輕應了一聲,連忙往外退去,走得時候,他還特地留意了下顧珒的臉,可不知道是不是現在日頭西漏,殿中竟無一絲光亮,隻能看到他的臉處於黑暗中,輪廓模糊,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師父,您怎麽出來了?”

  侯在外頭的小太監瞧見安福出來,頗為詫異,以往陛下處理公務的時候,師父都是隨侍在身側的。

  今日怎麽出來了?

  “多嘴,好好當你的值。”安福冷著臉,瞪了他一眼,等到小太監吐了吐舌頭退了回去,才憂心忡忡的轉過頭往殿中還坐著的男人看去。

  離得遠。

  他越發看不清殿中人的麵貌了。

  想到剛才陛下問得那番話,安福還是不由自主地輕輕歎了口氣。

  他從小就跟著陛下,自問比這世上的任何人都要了解陛下,可就在剛才......他卻突然覺得看不透陛下了。

  這位青年帝王......

  在先前那一刹那,褪去了敦厚溫潤的外科,竟有一瞬間,讓他覺得......先帝回來了。

  ***

  翌日朝堂。

  有官員上折子報一名外省官員貪墨之事,因為涉及數額較大,不得不報到陛下麵前。

  本來這些事,顧珒都會過問顧辭的意思,可今日,他卻一反常態,沒有問顧珒,反而和陸承策說道:“無咎,這事,你親自去督辦。”

  “看看他還有沒有什麽其他同黨。”

  話音剛落。

  滿朝竟有一瞬沉默,直到陸承策出列應“是”,眾人才逐漸回過神來,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朝顧辭的方向看過去,嘴上雖然沒說什麽,心下卻猜測紛紛。

  以前無論什麽事,陛下都會和永安王商量。

  今日卻一樁都沒過問,就連本該由大理寺查辦的事也都交給了別人。

  這是......

  怎麽了?

  顧辭雖然心裏也覺得有些詫異,麵上卻沒有什麽表示,仍舊是往日那副溫潤如玉的模樣。

  而坐在龍椅上的年輕帝王,雖然言語沉穩,但心下卻有些慌張,他藏在袖中的手緊緊握著,神情也沒有那麽放鬆......

  他不知道為什麽要這麽做。

  但就是有那麽一刹那,不像再跟以前那樣,去詢問顧辭的意見。

  明明他才是大燕的君主,為什麽要去過問一個臣子的意見?可真的這麽做了,他又有些心驚肉跳,一方麵責怪自己不應該這麽做,不應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一方麵又有些莫名的害怕......

  他害怕顧辭會直接抬頭朝他看過來,害怕顧辭這麽聰明,會猜到他的所思所想......

  好在顧辭並沒有抬頭。

  從他的角度看過去,隻能看到他微微挑起的眉尖有一刹那的疑惑,隻是很快就恢複如常了,輕輕鬆了一口氣,他悄悄鬆開了那兩隻緊握的拳頭。

  如往常一樣,說道:“眾愛卿還有事要稟嗎?”

  確認沒有了。

  安福說了句“退朝”,他便起身先走了。

  殿中其餘官員手拿笏板往外走去,顧辭和陸重淵走在最後,兩人身側還有不少人,但不知道是忌憚他們的身份,還是畏懼陸重淵那個性子,誰也不敢靠近。

  倒是讓他們這方地方,平白空出一大塊地。

  “你怎麽看?”陸重淵握著玉笏,目不斜視的問道。

  “什麽怎麽看?”顧辭笑了笑,仿佛不知道他在說什麽,等到陸重淵側頭睨了他一眼,才又笑道:“他是君王,理應如此。”

  “你既知理應如此,就該知道怎麽做。”

  陸重淵依舊目視前方,語氣很淡,“我不希望有朝一日你身首異處,讓阿蘿擔心。”說完,他率先大步往外。

  而留後幾步的顧辭聽到這話,麵上無恙。

  隻是目光還是不由自主地朝身後那把龍椅看去,他一身緋色官袍,長身玉立,麵上的表情在半明不暗的光影中有些看不真切。

  不知過了多久。

  顧辭閉上眼,手覆在腰上那枚皇祖父賜得玉佩,不管如何,他總歸是信他的。

  信他這顆赤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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