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7 章
  亭子裏。

  西南王楊善和蕭知對坐著。

  今日天朗氣清, 外頭亦是藍天白月, 就連風也帶了一些舒爽的味道。

  兩人從正院出來後便一直坐在這座亭子裏, 不過誰也沒有開口說話,蕭知是不知道該說什麽, 她至今還處於一種“蕭母竟然是楊叔叔尋找了多年的人”、“蕭知竟然是楊叔叔的親生女兒”......這些思緒當中。

  太驚訝,也太震撼。

  想到記憶中那個膽小又容易害羞的姑娘,蕭知心裏就忍不住有些難受,如果, 如果......她自幼養在楊叔叔的跟前,那麽也該是大燕的郡主,也該被萬人敬仰。

  她應該是大方的,驕傲的, 明豔的。

  或許......

  她們還會成為很好的朋友,很好的姐妹,她們可以一起打馬揚長街,一起分享最好看的衣裳和首飾,還可以在夜半無人的時候,躲在被窩裏一起說悄悄話。

  而不是這麽小就香消玉殞。

  ......

  “你,你和你的母親長得很像。”楊善終於開口了。

  他看著坐在對麵的蕭知,聲音還是有些艱難啞澀的, 雙目因為通紅的緣故少了一些銳利, 多了一些柔情, “眼睛, 鼻子, 嘴巴......”一點點把蕭知的五官看下來,一點點往下說。

  “仿佛跟她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所以他才會在見到蕭知的那一刹那,有這樣大的反應,在那一瞬間,他甚至以為看到了蕭芙,那個十六歲的蕭芙,那個照料了他半個月之久的蕭芙。

  那個時候的她,也生得這般清麗。

  跟出水芙蓉似的,縱然一身再普通不過的服飾,也遮不住她的美貌。

  她的眼睛是月牙形的,笑起來的時候,格外好看,鼻子很挺也很翹,嘴巴很小......

  越想。

  楊善的雙目就越紅。

  他征戰沙場幾十年,心性早就不同常人,可此時,他仿佛也成了一個凡夫俗子,為舊事所動容,因動容而紅眼,眼中閃爍著淚花,他撐在桌子上的雙手也慢慢地緊握成拳。

  似是在克製著自己的情緒。

  “我不知道你的存在......”

  楊善哽咽道:“我跟你的母親分開後,曾去找過她,不止一次,可那裏早已沒有她的蹤影了,我找了很久,找了好多年......都沒有找到她。”

  他們在崖底待了半個多月。

  他隻知道她的名字叫“阿芙”,她一個人住在崖底,身邊並無其他親人,起初的時候,他也問過她,問她的親人,問她為何一個人待在崖底,但她隻是低著頭不說話。

  他以為她是孤女。

  怕她傷心,便也不敢再多問。

  後來。

  西南戰事告急,他的屬下找到他,他怕她擔心,沒有同她說自己的身份,隻是同她說,“等我回來,就娶你”。

  可等他回去後,那裏卻已經沒了蕭芙的蹤影。

  崖底的房子早就空無一人,門前的花草也頹敗多時,他不知道她去了哪,尋找多年,不知道派出多少人,也找不到她的身影。

  後來。

  他以為她死了,或者找人嫁了,又或者......崖底的那一個月,根本就是他的黃粱一夢,世上從來沒有阿芙,那不過是他的一場夢。

  再後來。

  他回到西南,沒有娶妻,收養了一個義子,還是心有不甘地在各地留下了探子,讓他們一有玉佩的消息就飛鴿傳書。

  十多年過去了。

  沒有玉佩的一點消息,他也早就失望了。

  可沒有想到。

  就在前陣子,京中突然傳來了消息,說是玉佩現世了,幾經周折,他終於了解到了這些年的情況,也終於知道了阿芙的身份......原來,她並不是什麽孤女。

  她是姑蘇蕭家的女兒。

  蕭家為商戶,她雖是蕭家的掌上明珠,卻也避免不了要為家族嫁給別人做繼妻的命運,那年她去崖底是散心,也是為了短暫的逃避......在他離開後。

  她在那兒又住了一個月,或許是在等他。

  等他回去娶她。

  可她沒有等到他,卻等來了蕭家的馬車,她的婚事已經定下來了,就連婚期也已經定好了,她被人帶回到蕭家。

  後來。

  她有了身孕。

  未婚有孕向來不被世人所容,更何況她還有了婚約,原本對她千依百順的蕭家人都變了臉,他們逼她說出所有事,楊善不知道她是說了還是沒說。

  其實就算說,她又能說什麽呢?

  她根本不知道他的身份,他留下來的那方玉佩雖然極其尊貴,但也隻有楊家人才知曉他的用處。

  她後來在蕭家怎麽樣?

  時隔太遠,楊善已無從得知,他隻知道,她後來獨自一人帶著年幼的蕭知離開,母女兩人輾轉多地,最終在京中的一家尼姑庵落了腳。

  再後來。

  蕭芙因為身子的緣故去世,而蕭知回姑蘇尋親不成,又回了京中......幾經周折,嫁給了陸重淵,做他的衝喜新娘。

  想到這。

  楊善又不禁想起這段日子底下人稟報的消息:

  “小姐當初是救了陸家那位老夫人才進了長興侯府,可後來那位陸老夫人逼迫小姐嫁給陸都督,小姐不肯,還昏迷了好幾日。”

  “京城裏的這些人一直看不起小姐,平日裏那些茶會、宴會,也總是拿言語譏嘲小姐,如今那位文安侯府的柳二夫人還曾經夥同她的那位夫君打算玷汙小姐的名聲。”

  “陸家那些人表麵上看著和藹可親,但私下卻一直對小姐不敬,尤其是那位陸老夫人......”

  ......

  想到這些消息。

  楊善的臉也不禁黑了起來,方才麵對蕭知時的柔情盡數消散,雙目銳利如刀,薄唇也緊緊抿了起來,“如果當初我能早些找到你們,你們也不至於受這麽多苦!”

  說完。

  他又麵向蕭知,似是躊躇了許久,才悄聲問道:“你,你怪我嗎?”

  蕭知不知道原身和蕭母有沒有怪過楊叔叔,想來是沒有的,在她的記憶中,蕭母從來沒有說過楊叔叔的一句壞話。

  她悉心教導著原身,教她讀書,教她習字,隻是偶爾會拿著玉佩坐在窗前發呆。

  在年幼的小蕭知詢問自己的父親是一個什麽樣的時候?蕭母也會抱著原身,柔聲說道“他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我從來不後悔遇見他。”

  “可他這樣好,為什麽丟下我們,不來找我們?”記憶中,原身曾經這樣問過蕭母。

  那個時候,蕭母是怎麽回答的呢?蕭知想了想,那個溫柔的女人仿佛也被問住了似的,但很快,她還是柔聲答道:“他,或許是被什麽東西困住了吧。”

  蕭知不知道蕭母有沒有想過去找楊叔叔?

  肯定是有的吧。

  但以她的聰明才智,或許也早就看出了楊叔叔家世不凡,她或許在幾經猶豫之下,最終還是害怕了。

  她怕楊叔叔早已成家。

  她怕楊叔叔早就有妻子,有兒女。

  所以——

  她寧可獨自一人保留一份這樣美好的回憶,屬於他們兩個人的回憶,也不願親手擊碎這些回憶。

  心下歎了口氣。

  蕭知不知道自己猜得對不對,可就算是對的,她也沒有資格去評價這樣的做法是好還是壞......她隻能在楊叔叔的注視下,在他那雙眼眶的凝視下,輕輕搖了搖頭。

  “沒有。”

  “母親......”她抿了抿唇,“她應該也沒有怪過您。”

  “她死前,一直握著我的手,同我說和您在崖底時的事,她笑著和我說,她看到了您,看到您騎著馬來接她了。”

  楊善一聽這話,竟是忍不住潸然淚下。

  男兒有淚不輕彈。

  但楊善此時卻再也抑製不住,他埋著頭,雙肩微顫,喉間也不住有細碎的哽咽聲傳出。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終於平複好自己的情緒,紅著一雙眼睛,看著蕭知問道,“你要不要,跟我回王府?我們父女兩,還從來沒相處過。”

  恐她覺得不習慣,他忙又跟著一句,“你義兄他也來了,他也很想見你。”

  蕭知看著眼前這個中年男人疲憊的麵容還有鬢邊的銀絲,想他這一路必定是長途跋涉,馬不停蹄,恐怕連休息都沒怎麽休息,一到京城就直接過來了。

  歎了口氣。

  不管是出於什麽緣由,她都有些不忍拒絕,點了點頭,她道:“我跟您去。”就是陸重淵那邊,她還得去說一聲,他今天看起來情況很不對勁,也不知是因為這幾日兩人分開的緣故,還是真的生了病。

  心裏想著這些事。

  蕭知跟在楊善的身後,和他一道走了出去。

  還沒走出小道,她就看到了侯在外頭的陸重淵,他坐在輪椅上,看見他們出來的時候,身形一動,臉上淡漠的表情瞬間有了變化,似是想過來,但最終看著蕭知,還是停下了動作。

  雙手緊扣在膝蓋上。

  他抿著唇,一瞬不瞬地望著蕭知。

  楊善在看到陸重淵的時候,皺了皺眉,他以前對陸重淵頗為讚賞,總覺得這個年輕人是個天生的將才,縱然性子不太好,但他內心還是十分欣賞這個年輕人的。

  可現在換了身份,他對陸重淵就沒什麽好感了。

  想到自己的女兒竟然被迫給他衝喜,雖然底下人回報的消息裏,有說“陸都督對小姐還是頗為看重的”......但他就是十分不滿。

  他好好的女兒,自己都沒怎麽相處過,如今竟成了別人的妻子。

  還是以這樣的身份嫁給他。

  蕭知看到陸重淵在外頭的時候也跟著停下了腳步,沒想到陸重淵會在這邊,看樣子好像還待了很久,她那雙遠山眉輕輕皺了起來。

  擔心他本就不好的身體吹了這麽久的風,更加不舒服了。

  她收回視線,朝身邊的楊善看去,看著人小聲說道:“您......”父親二字終歸叫不出口,隻好用這個來代稱,“您先過去,我同他說幾句話。”

  楊善對她的稱呼倒沒有什麽不滿的,他們父女兩人第一次見麵,她肯認他已經是意外之喜了,來京的時候,他想過許多結果。

  如今這樣,已然是最好的結果。

  至於旁的,不必強求。

  不過——

  聽她後話,楊善卻有些不高興,但最終還是選擇尊重她的意見,點頭說道:“行,我就在影壁那邊等你。”

  說完。

  見蕭知點頭,他才領著幾個護衛先行離開,不過走得時候,還是看了陸重淵一眼,亦同身邊的護衛說了一句,“你過會就在外頭守著,若是小姐有什麽事,就直接來同我說。”

  “是。”

  ※※※※※※※※※※※※※※※※※※※※

  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