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陸承策的右手撐在紅木扶手上, 目光死死地盯著蕭知, 周遭那些人在說什麽, 他已經聽不見,看不見了。

  眼前隻有那個紅色的身影。

  她說:“您當初說要讓這天子腳下永享太平, 要讓這世上的人皆有冤可訴?可為何,如今您卻連您最初想要的公道和希冀都忘了?”

  明明不是對他說的。

  但陸承策卻仿佛能從她的身上看到另一個靈魂。

  那是——

  屬於阿蘿的靈魂。

  他的阿蘿仿佛就坐在那,望著他, 目露失望, 歎道:“陸承策,你不是說,你想要還很多人一個公道, 一個真相,想要這世上再無冤案嗎?那你現在, 又都做了什麽?”

  他做了什麽?

  明知道人證物證確鑿,明知道應該直接捉拿陸崇越,

  但他還是順著徐欽的話回了家, 把這件事稟告祖母......甚至於,他明知道祖母的做法是不對的,明知道這樣對五叔和五嬸不公平。

  明明心中也是厭惡的。

  但他還是沒有出聲反駁。

  他......

  默認了。

  身為堂堂指揮使, 卻選擇隱藏真相,和其他人同流合汙......撐在紅木扶手上的手微微顫動了幾下, 陸承策向來沉穩的麵容在這一刹那也有了些許波動。

  他究竟, 都做了什麽?

  明明幾年前, 他還是一個不求家族封蔭, 一心想為百姓、想為這個世道做些貢獻的人。

  那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變成這幅樣子了呢?是從龍椅上的那位,找上他的那一天開始嗎?那個男人,曾經被他視為要奉獻一生的君主,找上他,用他的家族,用阿蘿的命威脅他。

  他要他親手埋葬永安王府。

  那個時候,他除了不敢置信的荒唐之外,還有一些茫然。

  他不明白事情為什麽會發展到這一步,為什麽以往那個處事公道、為人清正的君主會變成這樣,他變得多疑、變得戰戰兢兢,仿佛誰都會害他的江山,奪取他的龍椅。

  他不聽他的勸誡,也不準他多言。

  下了死令,讓他在兩者之中選擇一個,他猶豫過,也曾想過反抗......但最終,他還是選擇了妥協。

  他選擇了自己的家族,護住了阿蘿的性命。

  但代價是葬送整個永安王府,葬送那兩個對他如親生父母的長輩,葬送阿蘿對他的信任。

  那個時候......

  他或許就開始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從前。

  他想為這個世道做些什麽。

  可自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心中便已經沒有什麽大義和公道,也沒有什麽抱負了,他站在這個位置,做自己該做的事,盡自己該盡的本分,除此之外......也就沒有什麽了。

  而如今呢?

  如今他甚至變成了自己最討厭的人,為了一己私利,隱藏事情的真相......他究竟怎麽會變成這樣?

  陸承策不知道。

  他隻知道在那個熟悉的靈魂注視下,如坐針氈。

  他想伸手去抓住那個靈魂,想抱住她,和她說“我沒有”,但隻是這樣簡單的三個字,他竟然都說不出口......甚至於,他根本不敢去直視那個靈魂。

  他怕......在她的臉上看到厭惡之情。

  臉色越來越蒼白,呼吸較起先前也最重了許多。

  好在這會大家的注意力都落在其他事情上,倒是也沒有人關注到陸承策的變化。

  崔妤離他近,倒是察覺到一絲不對勁,轉頭見他臉色蒼白,連忙詢問道:“無咎,你怎麽了?怎麽臉色那麽難看,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陸承策緩過神。

  他的手還撐在扶手上,聽著不遠處徐欽慚愧的話語,看著那抹紅色的身影,良久才收回視線,手撐著額頭,啞著嗓音沉聲說道:“沒事。”

  崔妤還有些放心不下他的身子。

  但這個時候,她也不好再說,隻好暫且壓下心裏的那些擔憂,想著回頭還是找大夫給他看看,別這段日子累壞了。

  陸承策不知道她在想什麽,也沒有這個心思去思考她在想什麽,他撐著額頭,又閉了一會眼睛,這才恢複如常。

  ***

  因為蕭知的這一番話。

  無論是陸家眾人還是徐欽,他們自然是不可能在按照原本的想法進行下去,尤其是徐欽......他如今也快有三十了,膝下兒女雙全,也是做爹的人了,此時卻被蕭知說得麵紅耳臊,難堪至極。

  他年輕的時候的確是十分有抱負的。

  那個時候,他才入仕,全憑一腔熱血和抱負,才不管什麽權勢不權勢的,隻要你犯了錯,那就該抓。可隨著年紀越來越大,在這個朝堂浸淫的時間越長,看到的事情越多,擔心的事自然也就越來越多了。

  什麽公道,什麽冤屈,他其實早就拋得差不多了。

  他現在隻想安安穩穩過日子,坐好這個位置,不要得罪那些權貴。

  可這會——

  在這樣一番言論之下,他竟不由自主得想到當初自己意氣風發的樣子,想到那些百姓跪在他麵前,磕頭喊他“青天”的樣子,心下不知道是什麽情緒,十分難言。

  但也有一股激動和熱血。

  他......很懷念以前的那個自己。

  須臾。

  徐欽開口,“此事,卑職有錯,日後卑職一定會謹守自己的本分,絕對......不再徇私枉法!”

  話音剛落。

  屋子裏的一些人就變了臉色。

  徐欽這話的意思便是說此事是要公了了。

  陸老夫人抿著唇,撚著手裏的佛珠,沒有說話。

  陸四爺端坐在椅子上,一直咳嗽著,也沒有再開口。便是李氏,她雖然有心想求饒,但看了看神色淡漠的陸重淵和蕭知,又看了看身後臉色慘白的陸老夫人......卻發現連個求饒的人都找不到。

  至於陸崇越。

  他這會跟傻了也沒什麽兩樣了。

  又過了一會,李氏突然嚎啕大哭起來,她一邊拿手捶著陸崇越,一邊嚎哭道,“你看你做得好事,你看看你......現在弄成這幅樣子,你讓我,讓我以後怎麽辦?!”

  她就這麽一個兒子。

  要是陸崇越出事了,那她下半輩子可怎麽活啊?!

  似是想到什麽,李氏突然止住哭聲,忙問道:“崇越,你說,是不是有人慫恿你這麽做的?”

  她的兒子,她清楚。

  雖然對陸重淵和蕭知有恨,但還沒有這個膽量去殺了他們,何況崇越剛回來的時候明明好好的,怎麽會突然就想到要去殺人了?一定是有人在攛嗦崇越!

  他的崇越隻是進了別人的陷進!

  越想。

  她越覺得有可能,忙拉著陸崇越的袖子,晃動他的肩膀,焦聲道:“你說啊,是不是有人慫恿你這麽做的?”

  有人慫恿他?

  陸崇越略顯迷茫的雙眼輕輕眨了一眨,他呆呆地看著李氏,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突然出聲,“那天,有個丫鬟,有個丫鬟一直在說五叔和五嬸的壞話。”

  “還說我變成這樣都是因為他們的緣故。”

  “我......我一氣之下才會想出這樣的法子。”

  他那個時候是真的被氣過頭了,就如那個丫鬟所說,都是因為這兩個人,他才會變成這樣,隻有他們消失了,他這口氣才能咽下去,所以他才跟被人下了降頭似的,兵行險著。

  就一個丫鬟的三言兩語,能抵什麽用?

  就連李氏也似不敢置信似的,尖聲喊道:“沒了?!”

  陸崇越一愣,搖搖頭......

  “你!”

  李氏氣得差點便要暈過去了。

  屋子裏亂糟糟的,陸重淵估摸著差不多了,也就懶得再看這場鬧劇了,看這群人嘰嘰喳喳吵個不停,還不如回房看他的小姑娘剪花,他仍舊握著蕭知的手,目光落在徐欽的身上,語氣懶散得說道:“既然人證物證俱全了,人,你可以帶走了。”

  到了這個時候,徐欽哪裏還有什麽不應的道理。

  忙應了一聲。

  “徐大人,咳......”陸四爺開了口,“我想問下,崇越這個罪會有什麽樣的處罰?”

  這也是李氏想知道的。

  總不至於......真的要斬首示眾吧。

  陸家四爺陸昌平在朝中也擔任著一個不大不小的官職,算是同僚,徐欽對他也客氣些,“陸大人,陸家二少爺謀害朝廷命官,理應當斬,但這段日子陛下身體不好,不易見血腥,死罪都會改成活罪。”

  陸四爺鬆了一口氣,又問,“那......”

  “陸二少爺將會被流放黔州。”徐欽淡聲補充道。

  開始知道陸崇越不會被斬首示眾的時候,李氏還鬆了一口氣,但一聽到會被流放黔州,她臉色一白,竟直直就暈了過去。

  黔州那是什麽地方?

  那裏山窮水惡,人文風化都還沒有普及,聽說還有不少土匪窩子,流放到那邊的人幾乎都是十惡不赦之徒,很少有人會有那個命活著回來。

  何況黔州離京城相距甚遠,流放到那邊去,長途跋涉的,恐怕路上就活不了。

  就算僥幸活了。

  但黔州那個鬼地方,哪裏是人住的?

  反正到哪都是一個死,最終陸崇越還是活不了。

  “我,我不去,我不去那個地方!”陸崇越縱然有再大的膽子,說到底也隻是一個十七歲還沒有成家的少年,報複人的時候恨不得蕭知和陸重淵立馬去死。

  但到了這樣的時候,也隻會慌得六神無主。

  他求饒,他磕頭,嘴裏一個勁地說道:“五叔,你放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我以後真的再也不敢了。”

  陸重淵望著他,居高臨下的,仿佛在看一個螻蟻似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看陸崇越這幅可憐樣子,突然出聲,“你知道以前得罪我的人會有什麽樣的下場嗎?”

  陸崇越一愣,搖頭。

  “當初在西北的時候,也有人想不開想殺我,後來啊......”他看著人,笑,“我把人扔到了老虎籠子裏,那隻老虎餓了三天,一看到人,就直接上前把他撕咬了。”

  縱然沒看到過這幅畫麵,但光聽陸重淵的描述,就能想到那是一副什麽光景。

  屋子裏大部分人都變了臉色。

  陸崇越更是被嚇得跌坐在地上,一句話都說不出。

  陸重淵沒有理會他們,隻是轉頭朝身邊人看了一眼,見她容色依舊,甚至在他看過去的時候還朝他露了一個笑......他才漸漸放下心。

  他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好人。

  唯恐日後她從別人口中聽到這樣的話,懼他怕他,倒不如由他親自來說。

  好在。

  她沒有害怕。

  陸重淵心下微鬆,他重新轉頭,靠著椅背,徐徐道:“所以,你該慶幸,這裏是京城,你尚且還能留一條命,若是在西北,你恐怕連個全屍都留不了。”

  陸崇越癱坐在地上,他本來還想求饒的,但聽到陸重淵這番話。

  他卻是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了。

  徐欽授命,喊人進來,把陸崇越帶走了。

  李氏悠悠轉醒之際,隻來得及看到陸崇越被帶走的身影,她一口氣上不來,又暈了過去。

  事情走到這一步。

  陸老夫人也沒有什麽辦法了,她疲倦極了,一句話都不想再說,揮了揮手,讓他們離開。

  ***

  到了外麵。

  蕭知推著陸重淵繼續往前,餘光瞥見順心的時候,步子倒是停了一瞬。

  順心是崔妤的貼身丫鬟,這會她並沒有侯在簾外等崔妤出來,而是臉色蒼白的盯著陸崇越被帶走的方向......想到剛才陸崇越說得那番話,她心下微忖。

  “怎麽了?”

  陸重淵見她不動,轉頭問道。

  “沒什麽。”蕭知臉上重新揚起一個笑,暫時也未再理會順心的異樣,推著陸重淵往五房的方向去。

  蕭知和陸重淵剛走出院子。

  崔妤和陸承策也就從裏頭出來了,記掛著陸承策的身子,這會崔妤一手握著他的胳膊,一邊擰著柳葉眉,擔憂道:“無咎,真不用請大夫過來看看嗎?”

  “你的臉色看起來很不好,要不,還是請個大夫過來看看吧。”

  “不用了。”

  陸承策卻是想也沒想就拒絕了。

  他知道自己的身子,也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變成這樣,請個大夫過來,不過是多此一舉的事,頂多也就是開幾劑安神藥,沒什麽必要。何況他的心思......也不是大夫能治得。

  抬手。

  他輕輕推開崔妤的攙扶,語氣淡淡得說道:“我出去一趟,你先回去吧。”

  “出去?”

  崔妤一怔,頭一回,她有些抑製不住自己的聲音。

  怎麽又要出去了?

  他才剛回來沒多久,身體還不好,這個時候,他要去哪?張口想說話,但瞧見四周丫鬟、婆子都看過來,她定了定心神,勉強恢複成往日的聲調,依舊用擔憂的語氣,擰著眉問道:“你要去哪呀?”

  “你這幾日都沒怎麽休息好......”

  話音剛落。

  恐人嫌煩,她又道:“無咎,我不是想阻止你,也不是想管你,但你的身體,很不好,應該好好休息。”

  若是以往。

  崔妤這樣說,陸承策估摸是能聽上幾句的。

  但今日......

  陸承策的心思明顯不在這,崔妤說了半響,他也隻是一句,“我有分寸。”

  說完。

  他便自顧自離開了。

  “無咎......”

  崔妤跟著走了幾步,但陸承策走得太快了,她根本追不上他,隻能眼睜睜得看著陸承策從院子裏離開。

  “主子......”身後傳來順心的聲音,她這會臉色也恢複得差不多了,眼見崔妤連著追了幾步,怕她摔倒,忙抬手扶了一把,等扶住人後,她又問了一句,“您,您沒事吧?”

  怎麽會沒事?

  崔妤心口堵得慌,她嫁給陸承策也有一段日子了,但兩人之間別說相處了,就連說話也是少之又少。

  她不知道陸承策去做什麽,也猜不透他在想什麽。

  她知道這個男人生性寡淡,也知道他的確不擅長說話,可是......難不成當初他跟顧珍在一起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嗎?

  不。

  不是的。

  她曾聽顧珍說過許多陸承策的事,他不動聲色的關心,他的心疼、他的關切,他的溫柔細語,她都在顧珍的口中聽到過。

  那是一個她從來不曾見到過的陸承策。

  越想。

  崔妤這顆心堵得就越厲害,撐在順心胳膊上的手也就越來越緊,等聽到身旁傳來順心一聲壓抑不住的抽氣聲,她才緩過神來......連忙鬆開手,啞聲道一句,“沒事。”

  “我們回去吧。”

  順心輕輕應了一聲,她原本還想問一問陸崇越的事,剛才看他被人帶走的時候,她這顆心都要從喉嚨口跳出來了。

  但看主子這幅樣子......

  她猶豫了下,還是先不要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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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