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蕭知推著陸重淵出去的時候。

  外頭的天較起先前又黑了許多,廊下的大紅燈籠不住被風打著, 許是因為這燈籠和裏頭的蠟燭都是剛換的緣故, 雖然被風吹得有些晃晃蕩蕩,但是打出來的光線還是十分通明的。

  照得院子也很清楚。

  趙嬤嬤和一眾丫鬟小廝, 此時就侯在院子裏, 眼見他們出來便紛紛低下頭,恭恭敬敬的朝他們問了個安, 嘴裏說著:

  “五爺。”

  “夫人。”

  陸重淵向來是不會搭理這些聲音的,這會聽著這些聲音, 他也沒開口, 仍舊靠坐在輪椅上,垂著一雙眼, 隨意把玩著手上的扳指。

  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

  蕭知低頭看了他一眼, 倒是也沒說什麽。

  她還是站在陸重淵的身後,目光先是掃向四周,然後又看向院落,先前還顯得十分冷寂的一處地方, 此時因為掛上了大紅燈籠, 又貼上了福字春聯,倒是也沾了些新春的喜氣。

  瞧起來一副喜盈盈的模樣。

  這好像還是她嫁進五房後, 第一次看到布置的這麽喜慶呢。

  就連她嫁過來的那一日也沒這麽喜慶。

  不過這也正常, 她那會本來就是給陸重淵過來衝喜的, 以陸重淵的性子, 怎麽可能會讓人布置?至於後來——

  她倒是也覺得院子冷清。

  可在這之前。

  她不過是把五房當做一個暫時寄居的地方, 又哪裏來的心情去管這些事?何況她也不覺得,陸重淵願意她去管這些。

  這個男人封閉著自己的內心,拒絕一切的改變。

  可如今——

  她是真的把這兒當做自己的一個家。

  陸重淵對她的好,趙嬤嬤和慶俞對她的維護......這一切的一切都讓她沒法忽視。所以她想好好布置,不帶任何理由的,把這布置一新。

  至少有家的感覺。

  蕭知笑了下,然後蹲在陸重淵的身邊,一邊替他把膝蓋上的毯子重新蓋好,一邊仰著頭,笑著問他,“五爺,你喜歡嗎?”

  軟糯又清越的嗓音就在耳邊環繞。

  陸重淵把玩玉扳指的手一頓,他低頭就能看到一張燦若桃李的笑臉,這是一張沒有一絲雜質的笑臉,帶著希望和朝氣,在這個黑夜裏,就像是打破雲層漏進來的一絲光。

  耀眼,明媚。

  心跳突然漏了幾拍。喉嚨也變得有些啞澀。

  陸重淵低頭迎著這樣燦爛的笑臉,漆黑如墨的鳳目也有一瞬的變化。

  他其實無謂喜歡不喜歡,可迎著她這樣期待的目光,倒是不忍她失望,所以他還是點頭了,用極輕的嗓音,沒什麽情緒的,輕輕嗯了一聲。

  他這麽一點頭,一應聲。

  不僅蕭知高興,就連一直關注著他的趙嬤嬤和慶俞都忍不住露了個笑。

  其他奴仆雖然還是不敢抬頭,但臉上也不禁放鬆了些,他們剛才還真的擔心五爺會不喜歡,或者......發脾氣呢。

  既然陸重淵說了喜歡,蕭知自然也就沒再多說什麽。

  她笑著又替人掖了下膝蓋上的毯子,然後一邊起身,一邊衝趙嬤嬤道:“嬤嬤,今兒個大家都辛苦了,除了原本規定的賞錢之外,再另外給一份銀錢,大家一年到頭也不容易,讓他們過個好年。”

  說完。

  她又補了一句,“再讓廚房給底下人多備些菜,沒當值的便聚在一起吃喝,若是輪到今夜當值的,便多添一份銀子,算是辛苦錢。”

  蕭知以前還是顧珍的時候就掌著中饋,說起這些自然是半點猶豫都沒有。

  可話剛說完,她便反應過來了......

  以前她給底下的人銀錢,都是從自己的嫁妝裏拿的,可現在她哪裏有什麽嫁妝?王氏和陸老夫人倒是送來了不少好東西,就連早些時候,趙嬤嬤也遣人給她打造了不少好東西,可那些東西都是瞧著金貴,實則是沒什麽用的。

  她總不能找人出去變賣了吧。

  別說她現在身邊根本沒有使得上的人,就算有,傳出去也實在惹人笑話。

  其實按照她的身份,應該是有例銀的,可不知道王氏是忘了還是故意忽略了,她嫁給陸重淵這麽久也沒摸到半角銀子。

  向來對錢不在意的蕭知——

  在此刻,深深地明白自己這個身份,不僅無權無勢,還很窮。

  窮到連給下人打賞的銀子也沒有。

  不過今日這樣的賞錢倒是不用她給,早在先前,趙嬤嬤就已經備好了,這會等蕭知說完,她就笑著應了一聲,然後就吩咐人把原先備好的封紅發了下去。

  那些丫鬟、小廝收到封紅自是高興不已,連聲道謝,“謝五爺賞,謝夫人賞。”

  陸重淵照舊沒說話。

  蕭知這會倒是也壓了心思,笑了笑,又說了幾句,她便朝陸重淵說道:“五爺,我們進去吧。”

  這會外頭的風還是大了些。

  她的臉都被凍僵了。

  陸重淵聞言倒也沒說什麽,點了點頭,算是應了,不過餘光看到蕭知的麵容時,他握著玉扳指的手倒是一頓,他心細,沒有錯過她眉宇之間的那縷愁思......這縷愁思剛才她蹲在他身前和他說話的時候還沒有。

  那麽就這片刻的功夫,是什麽令她這麽煩惱?

  ......

  等進了室內。

  屋子裏那股熱風打在身上,蕭知才覺得剛才被風吹得有些僵硬的麵容終於有些回暖了,拿手揉了揉臉頰,等到臉頰那邊的知覺恢複如常,她才跟陸重淵說道:“五爺,你先坐著,我去裏頭看看。”

  她有話要問喜鵲。

  等到陸重淵點頭之後,蕭知把人推到了他以前喜歡待的位置就打了簾子進去了。

  進去的時候。

  蕭知看到喜鵲還在書桌前收拾,她也沒注意她的動作,張口問道:“喜鵲,以前陸家給我的月銀,你可知道放在哪了?”

  這是蕭知在當初收到原身的包袱時就一直遺留著的問題,原身在陸家待了半年,陸老夫人雖然是個自私自利的,可明麵上的功夫還是做得很好的。

  當初原身的衣食住行和陸家的小姐是一樣的。

  除了每季的衣裳首飾,以及節日裏的賞賜,原身每個月應該還有不少於二十兩的銀子。

  可現在,首飾全無,包袱裏的衣裳也是有些陳舊了,就連錢也是一兩銀子都瞧不見,這實在是太奇怪了。

  她說話的時候,沒有注意到喜鵲的麵貌,等離得近了才發現她正握著一張紅色的福紙,輕輕皺著一雙眉,不知道在想什麽,甚至因為太過出神的緣故,連她的話都沒聽見。

  蕭知見她這般便擰眉問道:“你在看什麽?”

  這一回。

  喜鵲倒是終於回過神了,她輕輕啊了一聲,循聲看去,便見蕭知就站在跟前,忙斂了心思朝人喊道:“主子。”

  說話的時候。

  她的手還捏著一角福紙。

  蕭知也是這個時候才注意到她手裏捏著的那張福紙,正是剛才她寫的那張,因為陸重淵的字太好,她怕跟陸重淵的拿出去做比較丟人,寫了一張之後就不肯再寫了,後來更是隨意放在一邊,沒再管了。

  她本來見喜鵲拿著也沒當一回事,可聯想到她剛才皺眉沉吟的反應。

  心下猛地漏了幾拍。

  蕭知停下步子,然後抿著唇,把目光投向福紙上的字,原身擅長簪花小楷,可此時那張紙上的字卻是行書......她的父親和哥哥曾以書法享譽大燕,她的書法自然也是不差的。

  無論是楷書,行書,又或是草書,她都會。

  可若說最喜歡的,還是行書。

  沒有楷書的端莊,又不似草書潦草,筆起筆落皆是風骨。

  她前段日子倒還記著,但先前因為陸重淵答應過年的事讓她太高興,一時也就忘記了掩藏。

  心跳撲通撲通的還在不住跳著。

  倘若現在是別人也就罷了,原身和陸家人相處的不多,自然也不會有人追究她的字體,可現在站在她麵前的是喜鵲。

  多年的主仆情誼,喜鵲不可能不知道原身擅長的是什麽字體。

  “主子......”

  喜鵲捏著那張紙,臉上的確有些猶疑之色。

  蕭知看著她臉上的猶疑,定了定心神,她也沒說什麽,隻是走到書桌前,拿起毛筆重新寫了一副春聯,這一次她用得是原身的簪花小楷,等寫完之後,她就和喜鵲說道:“我剛才看外頭長廊上還缺一副春聯,你過會找慶俞去把它貼起來。”

  “大好的日子,獨獨漏了那麽一處地方,瞧著怪冷清的。”

  說完。

  眼見喜鵲直直盯著那一對春聯,眼也不眨地,蕭知便又握了一方帕子擦拭著自己的手,放軟了聲調,問道:“怎麽了?”

  “啊?”

  喜鵲一愣,等看到眼前那一張和以往沒什麽差別的溫柔笑臉,這才回過神,搖了搖頭,嘴裏說著,“沒,沒什麽。”

  可能是她真的想多了吧。

  雖然主子這段日子的確和以前有些不大一樣了,但就如主子所說。

  生死關頭走了一遭,人情冷暖也都看遍了。

  要是再像以前那樣,不過是被人白白欺負的份......

  想到這。

  喜鵲也就收了心思。

  她把手裏的福紙放回到桌子上,然後迎向蕭知溫柔的目光,笑著搖了搖頭,“沒什麽,奴這就把春聯拿出去。”說著,她就想伸手去拿春聯。

  蕭知見她已經不再起疑,心裏漸漸放鬆,見她伸手過來便笑著攔了一回,“瞧你,這墨跡還沒幹呢,沒得把你的手弄髒。”邊說,邊把手中的毛筆重新架到了那山字形的青花瓷筆架上,跟著一句,“你也先別急著出去,我有話要問你。”

  便又把先前的話說了一遍。

  說完之後,還補了一句,“那段日子發熱,大夫來的又不及時,我醒來之後便覺得昏昏沉沉的,許多事都有些記不大清。”

  這話剛說完。

  喜鵲就連忙握住蕭知的手,擔憂的上上下下看了一眼,嘴裏還不住說道:“主子,那您現在還有事嗎?您之前怎麽也不跟我說聲?”她是知道蕭知當初發熱的,在接到二公子的信後,主子就大病了一場。

  那回她著急想去請大夫,卻被林嬤嬤等人扣下了。

  等她逃出來的時候,主子已經嫁給了五爺,身體也好了。

  她也就沒再問。

  哪裏想到主子根本沒好全。

  想到主子一個人經受的那些苦,喜鵲的眼裏就忍不住泛起了淚花,嘴裏更是不住道:“要不奴讓人給您找個大夫再來看看?”可別還有什麽後遺症。

  “不用了。”

  蕭知柔聲婉拒,又同人解釋:“我先前也問過大夫,大夫說沒事,以後日子久了,保不準就能都想起來了。”

  “何況也沒什麽大礙,隻是有些事記不大清。”

  喜鵲見人真的沒有大礙,這才稍稍放下了一些心,她鬆開握著蕭知的手,然後拿著袖子抹了一回臉上的淚,然後才同人說道:“當初老夫人的確是給了不少好東西,可底下伺候的人多,您......”

  她說到這的時候又看了蕭知一眼,跟著一句,“您性子又柔,不願同他們計較,倒是把她們一個兩個養得更加刁鑽了。”

  “平日裏從您的例銀裏扣些還是好的,有膽子大的直接從您的妝盒裏拿東西......”想到以前的事,喜鵲就氣得不行,說起話來也是咬牙切齒的,“尤其是那個林婆子,更是不把您放在眼裏。”

  蕭知剛才問喜鵲的時候,其實心裏也有個數了。

  不過真的聽到這些,她的臉色還是有些不大好看,這群人實在是太過囂張了!不過......她擰著眉,例銀扣下是正常,首飾拿走也可以典賣,可那些衣裳,想到包袱裏那些陳舊的衣裳,一看就有些年頭了。

  “隻有這些嗎?”

  “還有......”

  喜鵲說到這的時候,其實話語之間是有些猶豫的,不過看著蕭知擰眉的模樣,還是輕聲說道:“二房那位三小姐和您不大對付,每回有什麽東西送到您這來,她就會差人過來取,林婆子等人也是因為這個,才如此囂張。”

  這就說的通了。

  就算林婆子等人再囂張,要是沒人撐腰,也決計不敢做的過分。

  而陸寶棠就是替她們撐腰的人。

  想到記憶中那個挽著她的胳膊,笑盈盈喊她“嫂嫂”的人,蕭知的臉色還是跟著沉了下來。陸寶棠年紀小,性子憨,長得又十分可愛,瞧著便討人喜歡,她沒有妹妹,一直把陸寶棠當做親妹妹看。

  平日裏有什麽好吃好喝好玩的,也都記掛著她一份。

  而陸寶棠也喜歡跟著她。

  整日圍在她跟前,抱著她的手,喊她“嫂嫂”。

  看來當初她識人不清的這個“人”也包含著陸寶棠啊,在她麵前扮得一臉天真的陸家三小姐,背地裏卻半點也容不了人,那些衣服於她而言有什麽用?

  左右不過是不想讓原身好受罷了。

  原身本來性子就怯弱,被下人苛責也不敢說什麽,更不用提去跟她這個陸家三小姐對峙了。

  蕭知應該慶幸她的睫毛很長,以至於她低頭的時候,根本無人可以窺見她眼中的情緒。

  “主子,您是不是沒錢了?”

  喜鵲不知道蕭知在想什麽,見她不語隻當她是沒錢了,她把自己的荷包取出來,然後遞給蕭知,嘴裏跟著說道:“這是以前您給我的,我也沒什麽地方花,就一直藏著沒用。”

  蕭知聽到這個聲音,倒是收回思緒。

  她看著眼前的那隻荷包,已經有些陳舊了,看著樣子也不像是有很多銀子的樣子,扁扁的,偶爾有些鼓起的地方,估計也是銅板多,銀角少。想到這主仆兩人的慘境,原身作為主子都存不下銀錢,更遑論是喜鵲這個丫鬟了。

  她心裏感動。

  喜鵲這個丫鬟,不管怎麽說,對原身是真的好。

  以後若是有機會,她也會好好報答喜鵲,也當是謝謝原身了。

  隻不過這會——

  蕭知還是握著喜鵲的手,不容拒絕的把她手裏的荷包退了回去,然後迎著她詫異的目光,柔聲道:“這個錢,你自己拿著,我沒事。”她可不是原身,任人搓揉也不敢說話,既然敢搶了她的東西就得給她吐出來。

  還有王氏那邊......

  她原本是不想同她有什麽牽扯的,不過現在看來,是不得不牽扯了,當初她掌著中饋的時候,大小事務都不曾有過出錯。

  她也不相信王氏會真的忙到忘記給她分發例銀了。

  不過是看不上她這個身份罷了,也篤定她不敢說什麽。

  喜鵲還想再說。

  蕭知便已經收回手,笑著衝她說道:“好了,字跡幹的也差不多了,你快去找慶俞把春聯貼起來......”又囑咐了一句,“今兒個五房發賞錢,記得去趙嬤嬤那討要賞錢。”

  喜鵲聽到這話倒是也笑著彎了眉眼,她輕輕“哎”了一聲,嘴裏說著,“我去問嬤嬤要賞錢,存起來,要是日後主子需要就問我拿。”

  她一邊說,一邊捧著春聯往外走,好似生怕去的晚了,就沒了賞錢一樣。

  蕭知見她離開,這才收了臉上的笑,她低頭看著桌上的那張福紙,臉色微沉,然後輕輕揉.搓成一團,扔進了一側的簍子裏。

  以後。

  她得更加小心才是。

  原身的字的確沒有多少人知曉,可她的字......卻有不少人知道,尤其是這群跟她生活了這麽多年的陸家人。

  好在。

  她心裏又有些慶幸。

  因為陸重淵常年在外的緣故,他倒是不清楚她的字跡的。

  隻是——

  她望著滿室燈火,看著自己從頭到腳,都是一副十足貴氣的模樣,偏偏......她沒有錢。

  喜鵲好歹還有一袋子銅板並著幾顆銀角子,可她卻是一個銅板都沒有。

  原本她還打算給陸重淵包個封紅,以前她在家的時候,父王母妃也常常會在除夕夜給她,然後摸著她的頭說“我們的小阿蘿,明年要順順利利的啊......”

  這是陸重淵長大後,第一次過年。

  她是想置辦的有些儀式感,但她總不能跑去問趙嬤嬤拿錢吧。

  這也實在太丟人了。

  餘光瞥見不遠處的一個繡簍,這還是前些日子她閑來無事讓喜鵲拿來的,不過也隻是做做樣子罷了,她女紅不好,不過......那繡簍裏除了女紅之物,還有些紅繩,是用來打絡子的。

  她的女紅雖然不好,但打的絡子倒是不錯,不僅花樣多,打起來也十分快。

  不如給陸重淵打個平安結吧?

  這個意頭不錯。

  所以蕭知也沒猶豫,走到軟榻上坐好後就開始分起了線。

  ......

  外間。

  陸重淵坐在輪椅上,手裏翻著一本書。

  距離蕭知進到裏間已經有兩刻鍾的時間了,剛才她那個丫鬟都已經出來了,可她卻還是沒有什麽動靜。一手撐在扶手上拿著指尖隨意點著,另一隻手雖然放在書冊上,卻沒怎麽翻動,目光倒是時不時的往那塊落下來的布簾看去。

  那雙漆黑的劍眉也攏得厲害。

  不知道她在裏麵做什麽。

  慶俞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陸重淵,皺著眉,看著那塊布簾,神色沉沉的,不知道在想什麽。他跟著五爺這麽多年,總歸是要比別人多了解一些五爺的心思,這會見人時不時望著裏頭,就知道他是在記掛著夫人。

  他替人又重新倒了一盞茶,然後低聲說道:“五爺若是記掛夫人,不如屬下推您進去?”

  話音剛落。

  陸重淵點在扶手上的指尖一頓,他收回了視線,神色淡淡的看了慶俞一眼,嘴裏說著,“多嘴。”

  他自己都覺得奇怪。

  趙嬤嬤和慶俞都不是多嘴的人,可自從蕭知進了五房之後,這兩人倒像是也變了個性子似的,變得愛多管閑事,話也變得多了......可其實變的又豈止是他們?他不也是?以前的他怎麽可能會答應過年?

  他不喜歡任何改變,也不喜歡這些所謂的熱鬧和喜慶。

  喜慶,熱鬧......

  這些隻會讓他看起來孤獨又可憐。

  他討厭別人看向他的眼神,仿佛在說“瞧,這個人啊,連他的家人都不要他,他看起來真可憐呐”。可明明這麽討厭做出改變的他,卻舍不得拒絕她的要求,舍不得她那雙充滿希望和期待的眼睛流露出一絲一毫的失落。

  她。

  是他的變數。

  蕭知從裏頭打了簾子出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陸重淵握著一本書,略帶失神的模樣,望著的還是她的方向,有些詫異的停了下腳步,不過重新邁了步子出去的時候,她又恢複如常了,揚著笑看著人,問人,“怎麽了?”

  “夫人。”

  慶俞朝人拱手一禮,然後就退到一旁,說道:“我去看看趙嬤嬤,晚膳準備的怎麽樣了。”

  說完。

  他便出去了。

  蕭知倒是也沒理會他,她收回握著布簾的手,然後朝陸重淵走去,看著他手裏翻開一半的書,坐到人麵前,然後衝她笑道:“五爺,我給你念書吧。”她雖然不喜歡這些枯燥的書,看的時候也很容易睡著,不過念,還是可以的。

  “不用。”

  陸重淵這會也已經收回了神,聞言便拒絕了。

  說話的時候,他的目光還落在蕭知的脖子上,過去那麽久,上麵的手掌印早就消失了,可她的聲音卻還是有些啞,這段日子整日吃著雪梨、血燕,卻還是沒能讓她恢複如初。

  他......

  當初下手實在是太重了。

  覆在膝蓋上的手不自覺的彎曲了一些,陸重淵的目光晦澀複雜,他想衝人道歉,可那一聲歉意卻像是梗在喉間似的,怎麽也說不出口。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和人道過謙了,以他現在這個身份,誰敢接受他的歉意?

  隻怕他想說,那人也不敢聽。

  可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是說過的,還不止一次。

  小時候的他太敏感了,他明明是這個家裏的正經少爺,卻比誰都要活得小心翼翼,她知道母親厭惡著父親,知道她的難處,所以即使被她責罵,被她處罰,甚至被她握著肩膀朝牆上撞,質問他為什麽要活著的時候。

  他都沒有恨她。

  他甚至蹲在她的麵前,抱著她的腰,向她道歉,哄著她,勸著她,說他長大後會好好孝敬她的。

  那個時候——

  他以為隻要足夠的乖巧,隻要足夠的聽話,他的母親就會對他好。

  不過隻是奢望罷了。

  陸重淵的嘴角露出一抹譏嘲的笑,他收回思緒沒再想這些事,隻是在看向蕭知的時候,那雙向來漆黑如墨的雙眼中竟是少有的多了一絲柔情,可惜轉瞬即逝,無人捕捉。他把手裏的書合了起來放在一側,然後看著蕭知,難得主動的問道:“你剛才,在裏麵做什麽?”

  “啊?”

  蕭知聽到這話倒是有些猶豫。

  這是她給陸重淵的驚喜,哪裏能夠這麽早就跟人說?所以她想也沒想,就搖頭道:“沒什麽,我就是收拾了下桌子。”

  收拾桌子需要這麽長的時間嗎?

  何況——

  陸重淵是最好的審訊者,以前審訊犯人的時候,沒有人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說謊,顯然,他以前的這個女人也不擅長說謊,左顧右盼,雙眼倉惶的,一看就是沒說真話。臉上的溫和消散了一些下去,他抿了抿唇,沒再多說什麽。

  他向來容易隱藏自己的情緒。

  普通人隻能看出他高興不高興,至於他在想什麽,卻是不清楚的。

  蕭知也隻是感覺到屋子裏的氣氛凝滯了一些,可在她要開口的時候,外頭趙嬤嬤並著慶俞就進來了,他們身後還有不少丫鬟,端著托盤,卻是來送晚膳了。她一時也就沒再去糾葛這些事,等趙嬤嬤領著一眾人上完晚膳,然後說著,“五爺,夫人,你們先用晚膳。”

  說完便打算往外出去的時候。

  她才開了口,“嬤嬤,慶俞,你們也留下吧。”

  趙嬤嬤和慶俞原本要往外走的步子一頓,麵露詫異的看了過來,一副沒聽清楚又像是不敢置信的模樣。

  蕭知也沒看他們,轉頭朝陸重淵看去,略帶撒嬌的說了一句,“五爺,讓他們留下來吧,這麽一桌子菜,我跟你也吃不完,何況過年總歸是熱鬧些好。”

  趙嬤嬤和慶俞可是這世上少有真心實意對陸重淵的人,她也希望這樣的日子,能有多幾個關心陸重淵的人,陪著他。

  陸重淵迎著她這樣一張笑臉,剛才還覺得有些生氣的情緒竟然就被人撫平了下來,明明她什麽都沒說,什麽也沒做,隻是衝著他笑,可他就是沒法拒絕她的任何要求......他有些不自在的別開視線。

  嘴裏倒是淡淡說了一句,“你們留下吧。”

  聲音淡漠,聽起來跟以前並無什麽兩樣,可趙嬤嬤和慶俞還是不敢置信的對視了一眼。

  趙嬤嬤甚至有些激動的紅了眼眶,就連向來沉穩持重的慶俞也有些激動。到底是怕陸重淵覺得厭煩,兩人連忙收拾好自己的情緒,輕輕“哎”了一聲就過來了。

  ......

  桌子上的菜比以前還要精細,大多還是陸重淵的口味,但蕭知驚訝的發現,以前她不喜歡吃的那幾道菜竟然都撤走了,辣的菜也少了,反倒糖醋的多了幾道,例如什麽糖醋排骨,糖醋鯽魚的。

  她本來就喜歡酸甜口味,此時看著,自是喜笑顏開。

  趙嬤嬤本來還有些不自在,她雖然照顧五爺這麽多年,但也還是跟人第一次同桌用膳,不敢把椅子坐全,隻占了半邊的樣子,就連吃菜也隻敢麵前的挑。可時間長了,她倒是也逐漸放鬆下來了,這會看著坐在對麵的蕭知彎著一雙眉眼吃菜。

  倒是說了一句,“這是先前五爺特意讓慶俞過來囑咐老奴的,要不然老奴還不知道夫人的口味。”

  說完。

  她也沒停,接著說道:“夫人過會把自己的喜好同老奴說下,老奴也好給廚房去,日後他們也好按照您的口味做菜。”

  她說話的時候。

  蕭知正一臉笑意的吃著碗裏的糖醋排骨,聽到這話倒是一愣,她原本以為隻是今天廚房裏的人打算換個口味,倒是沒想到這竟然是陸重淵特意讓人去囑咐的......轉過頭朝身邊的陸重淵看去。

  “五爺,你怎麽知道我的口味呀?”

  他們以前吃飯的時候,陸重淵向來是自顧自的,她也沒跟人說過呀。

  屋子裏四周擺著的宮燈十分耀眼,照得室內很通明,陸重淵本來正低頭吃著菜,聽到趙嬤嬤的話時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這會聽到耳邊傳來的疑問,他握著筷子的手一頓,他怎麽知道?

  她的喜好厭惡這麽明顯。

  他又不是沒眼睛,看幾次也就知道了。

  不過這樣的話,他說不出口,好像他一直都在關注著她一樣,所以他隻是握著筷子,幹巴巴的說了一句,“吃飯。”

  他說話的時候特意加重了語氣。

  可此時飯桌上的幾人卻一點都不覺得害怕。

  蕭知更是笑著彎了眉眼,她笑著,沒再說什麽,隻是夾了一筷陸重淵喜歡的菜放到人碗裏,然後湊近他,壓低嗓音,笑盈盈的說了一句,“五爺,謝謝你呀,我很喜歡。”

  熱氣噴灑在耳朵上。

  陸重淵能夠清晰的聞見蕭知身上的清香,不同任何矯揉造作的香味,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清香味,好聞,甚至比他的安神香還要容易撫平他的情緒。他原先緊繃的心神逐漸放鬆下來,就連緊抿著的薄唇也忍不住勾起了些許。

  像是怕人瞧見似的,剛剛揚起就被他強硬的壓了下來。

  可不管他怎麽偽裝,他身上一直凜冽著的氣勢,此時卻還是泛出了一些柔和。

  ***

  不同五房的溫馨。

  今日的正院卻沒以前那麽熱鬧。

  雖然也是張燈結彩,圍坐在一起,但是卻沒有以前那種喜盈盈的模樣。

  陸崇越已經被送去了北郊,陸承策又還在外頭公幹,就連陸家唯一的小姐,陸寶棠......前幾日也因為王家老太太身子不大舒服的緣故被送去王家。

  沒了這些小輩們,本來就人口不多的陸家自然是顯得更加冷清了。

  要是以前。

  李氏保不準還會活絡下氣氛。

  可因為陸崇越的事,她心裏恨透了陸老夫人,哪裏有這個好心情跟她扮婆媳情深,打剛才進了門,她請過安之後就沒再說話了。

  王氏心裏也不喜歡陸老夫人。

  不需要她開口的時候,自然也是懶得說話的。

  至於長興侯陸修遠以及四房的陸昌平,兩個一個沉默寡言,一個性子軟弱,倒使得這屋子裏靜悄悄的,竟是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有人打了簾子進來,正是先前陸老夫人打發到五房去的人。

  這會見人過來,眾人瞧了一眼,見她身後空落落的,也沒什麽多餘的情緒,就像是早就知道是這個結果似的。

  “老夫人。”

  綠衣丫鬟走到陸老夫人身邊,先朝她福身一禮。

  陸老夫人穿著一身嶄新的衣服端坐在主位,眼見她身後空無一人,雖然早就知曉會有這個結果,可臉色還是有些不大好看,沉著眼,沒開口,手裏依舊握著那串念珠,一顆顆撥弄著,像是在撫平自己的情緒。

  過了有一會,她才問道:“那兒怎麽說呢?”

  綠衣丫鬟輕聲答道:“回您的話,趙嬤嬤說五爺身子不大舒服,沒法過來。”

  這是舊年來的托辭了,每年都是這樣,不管陸老夫人派誰去,又或是自己去,得到的都是一樣的結果,所以陸老夫人在聽到這話的時候,也隻是停了一瞬,就繼續撥弄起手裏的念珠了。

  “不過——”

  那丫鬟像是猶豫了下,才跟著說道:“剛才奴過去的時候,發現五房張燈結彩的,像是準備過年的樣子。”

  這話一落。

  屋子裏的氣氛就是一變,不管是陸老夫人,還是其餘人都有些不敢置信。

  陸重淵不過節是公認的事,雖然每年還是照舊過去喊人,可其實大家心裏都清楚,他是不會來的,不僅不會來,他根本不會過節......那個五房冷清清的,何曾有一日熱鬧過?有時候遠遠看著都覺得沉寂的可怕。

  可今年,五房竟然張燈結彩,準備過年了?

  這......

  怎麽可能?

  別說王氏等人不敢置信,就連陸老夫人也忍不住呐呐道:“你......說什麽?”

  那丫鬟不敢瞞人,就把先前瞧見的事,事無巨細向人稟道:“奴沒進去,隻是遠遠看著,五房一眾下人又是掛燈籠又是貼福字的,看起來十分熱鬧。”

  “五弟也真夠有意思的,咱們在這候了這麽久,千請百請的也沒能把人請過來,他倒好,自己窩在那過起年來了。”說話的是李氏,她這會情緒不好,恨不得所有人都沒好心情,說起話來自然也是夾槍帶棒,冷嘲熱諷的。

  陸昌平看不下去,輕輕拉了拉她的袖子,低聲道:“閉嘴。”

  他聲音重,又添了怒氣。

  李氏癟了癟嘴,到底還是沒在多說什麽。

  王氏受了陸修遠的一眼,抿了下唇,隻好打起圓場,“母親,既然五弟已經在過年了,咱們也就別管了,這飯菜都上來這麽久,都快涼了......要不咱們也開始用膳吧?”

  陸老夫人聽得這些卻沒有開口。

  她心裏的情緒變化多端,一會是驚訝於陸重淵竟然肯過年了,一會又是憂愁他即便想過年也不肯到正院裏來......臉上的神色也隨著情緒變化萬千。

  陸修遠見她這幅模樣,終歸不忍,也開了口,“母親,五弟肯過年是好事,有些事不能操之過急,您且放寬心,以後總會越來越好的。”他一邊說,一邊又給人倒了盞酒,跟著一句,“您先吃飯吧,別餓著肚子。”

  自己兒子的話,陸老夫人還是聽的。

  所以她也沒有多言,打發那個丫鬟下去,就點了點頭。

  不過心裏還是想著,到底是什麽讓老五有了變化?難不成......她心裏滑過一個名字。

  蕭知。

  隻可能是她了。

  這麽多年老五都不肯做出絲毫改變,可她剛進府的頭一年,老五就有變化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

  陸老夫人的心裏突然湧出一絲火熱。

  老五既然能因為那個女人打破自己的規矩,那是不是?

  總有一天,他也能夠原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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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