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牢獄之災
  <b></b>初春三月,南封境舉辦一場賞花宴,粉白色的月季爭奇鬥豔,乳燕忙著啄泥築巢,夾岸煙柳泛湖波。於我而言這是訂親宴也是鴻門宴,再不情願也得來。

  符羿從開宴就在對麵端詳我,像集市裏的大娘在研究豬肉的質量,我也在暗中觀察他,不知他是否事先探聽過我的喜好,這麽湊巧也穿一身煙紫色。

  無意間我抬眼迎上他的目光,他自詡風流,端起琉璃盞朝我敬酒,我看清他豔俗的妝容,當場震驚!什麽附庸風雅都是瞎扯!他就像青樓裏的老鴇!

  這麽俊朗的一張臉,為何要塗脂抹粉比我還厚?

  他留意到我熾熱的目光,挑起眉風騷一笑。

  在他來之前,我已經調查過了,朱雀族的儲君殿下尚未娶妻,育有一女,是難產而亡的外室生的,我才不會嫁過去當便宜後母,這婚事是一定要退的。

  他趁我離席,將我攔截在柳樹下,我本想回避他,又覺得不好掃他顏麵,隻好不情不願轉回來,滿麵客套假笑,屈膝行禮,甜甜道“符羿君安好。”

  他笑得比驕陽還囂張,采擷一朵嫣紅色月季插進我的鬢角,曖昧道“我曾見過妹妹的畫像,今日才知妹妹姝容難繪,不是區區丹青可以描摹的……”

  投桃報李,我應該回誇他,於是醞釀半晌,才違心地憋出一句“符羿君也是風姿綽約,芝蘭玉樹……”

  他喜上眉梢,立刻得寸進尺“原以為我們包辦婚姻不會幸福,沒想到我們初見便是如此投緣。”

  我錯愕愣住,他哪來的自信?脖頸沉沉一墜,我低頭看他套上來的東西,是一枚精美的玉墜,嵌著火紅的雀羽,是定情之物,我詫異道“我還沒答應呢!”

  他嘩啦攤開扇麵輕搖,微笑道“你王兄我父君已經定下這門婚事了,三個月後我們就要成親了。”

  我緩緩坐在秋千上,斯條慢理道“我及笄那年去南贍部洲,為我王兄提親封後,我王兄的婚事尚且是我做主,那你說,我的婚事由不由得自己?”

  他難以置信道“你隻是上仙之尊,怎麽可能……”

  “我親生哥哥自幼早夭,父君獨我一女,九百年前他還權歸隱,我是女子不能襲帝,就轉給同族的堂兄,如今的鳳君並非嫡親血脈,自然有名無實了。”

  他笑容凝固,自言自語道“什麽荒唐規矩……”

  我托著腮好整以暇,他回過神,一旋衣擺,半跪在我麵前,握著我的手,眼中深情似海,裝得一副真誠,鄭重道“我發誓,你若嫁我,我必百依百順!”

  我知道他真正的心思,傳聞他那年幼的女兒,還頂著私生女的身份,不能認祖歸宗,他急迫娶妻,就是想給女兒找個名正言順的母親。我可不想把自己填進去,想個妙計逼退他“我想要鷹骨雕皮,你可給得?”

  他眼眸灼灼,攥緊我的手道“待我取來。”

  其實我是玩笑嚇退他,他竟真的赴險,一去不返,我外出尋夫,曆經千難萬險,都沒有找到,反而路過九曲海域時,遇到長策君,被他擒來送給白清偃。

  這些舊夢,都在提醒我是咎由自取,我心裏一蟄,猛然驚醒,眼前還是冥界的牢獄,掌中還握著一隻手,指節像白玉雕琢,我懵懂眨眼,仰頭看清偃君。

  他垂眼精光四溢,我連忙放開他滑膩的爪子,自從吐血昏迷,醒來體內的痛楚一掃而空,恍若新生,他求來的丹藥果然是好東西,修為都提升不少。

  不過昏迷兩日,牢中竟恍然一新,桌椅櫃台俱全,堪比古典清雅的茶間,他的解釋是“錢財使然。”

  嘖嘖嘖……不愧是商仙白家的二公子,在冥界還能遊刃有餘地行賄,我撿起身邊疊成豆腐塊的外袍,驚喜道“我這衣服的裂口,也是你找人幫我縫的?”

  “我縫的。”他看也不看我,隻閉著眼盤腿調息。

  我摸著針腳細密的布丁,崇拜道“清偃君你怎麽這麽厲害,連女紅都如此精湛。”

  昏暗的牢房中,他靜坐在角落裏,側顏清俊,他眯起眼朝我瞟來,冷笑“姑娘家衣裳穿得這麽破。”

  我將外袍套上,冷哼道“你太淺薄了,這是當下最流行的丐裝,襤褸瀟灑,還不失低調內斂。”

  他懶得和我爭辯,我一寸寸挪過去,攀住他手臂,仰起諂媚的笑容,雀躍道“我昏迷前,你說如果我活下來,就放我回家,當不當真?”

  “你說呢?”他唇角笑意淡淡的,彈開我的手指。

  我抄著手臂背對他,鄙夷道“朝令夕改,小人!”

  他的低笑響在我背後“本君從不放生寵鳥,你這回連累本君同落牢獄,還想全身而退地回家?”

  我難以置信轉過來,瞠目瞪著他,是誰哭著自責逼我太狠?我指著他的鼻頭,怒抖道“你當初口口聲聲說的承諾又反悔!我還沒說你害得我走投無路!”

  “放飯了!”兩個獄卒梆梆敲著欄杆,我手腳並用爬起來,狠狠剜他一眼,著急吃光不給他留。

  他微笑著,慢悠悠指揮獄卒“再給她盛十碗。”

  當晚我捧著圓鼓鼓的肚子,垂眸感傷,我的減肥計劃又中斷了,他披著發,沐浴在月光中冥思,偶爾瞄我一眼似笑非笑,桃花眸眯著,像奸計得逞的狐狸。

  我腹中脹得難受,也懶得罵他,艱難地翻身睡下,半夜腹中翻江倒海般抽搐,疼得我鬢發都濕透,我皺眉忍住不適,強迫自己繼續睡,睡著就不難受了。

  夢中我變成齊天大聖,駕著筋鬥雲,橫行無忌暢遊天地,倏然金光耀眼,佛祖冷笑降落,五指翻覆……

  我猛地驚醒,清偃君碩大的臉就在眼前,我本能地一拳擊出,他輕巧地握住我的拳頭,眉宇深鎖,仔細觀察我的臉色,溫柔道“阿夙,可是哪裏難受啊?”

  我委屈含淚,指指腹部,沙啞道“我脹得難受。”

  他一本正經給我探脈,又撥我眼瞼,很有儒雅名醫的範兒,斷定道“暴飲暴食,胃痙攣。起來走走。”

  我當然知道該起來活動活動,可是現在連翻身都很困難,我揮舞手腳狼狽掙紮,像翻側在地的七星瓢蟲,他抄著手臂,看得津津有味,沒有要幫忙的意思。

  怒焰從心底滋長,嗶啵炸裂,我趁他不備,敏捷地爬上他的背,惡狠狠在他耳畔道“都是你害我吃撐,你得背著我遛十圈,否則今晚別想安生!”

  豈料他爽快答應,將我背好,站起身時搖搖欲墜,喉間低低悶哼,仿佛受到內傷,我有那麽重麽?

  他的背脊寬闊堅實,似一方不可逆轉的磐石,我將渾身重量壓上去,想要壓垮他,他並沒受到太大影響,步履平穩輕快,我倍感失望,將臉貼在他背脊上。

  不知為何第五圈漸漸緩滯,是他在走神,我圈著他脖頸,催促道“怎麽走這麽慢?快些快些。”

  “……你起開些。”他語氣十分奇怪,如遇難事。

  我磨蹭著挺直腰背,整肅衣襟,才發現略有擠扁,他毫不費力背著我遛完十圈,大大違背我的初衷,我環緊他脖頸不肯下來,“我還是脹肚,再溜十圈。”

  他竟然聽從我的得寸進尺,繼續繞圈,我抬袖給他擦擦額頭的汗,他的呼吸漸漸紊亂急促,濁重如牛喘,露出扛不住的跡象,而我趴在他背上昏昏欲睡。

  “阿夙,肚子還脹嗎?”他低柔喚我,呼吸困難。

  我竟著魔般不舍他停下,心虛撒謊“還脹……”

  他明明疲憊不堪還在堅持,我心裏莫名歡喜,並不是報複的快感,嗅著他清幽的暖香,將臉貼在他背上,咕噥道“清偃君,你給我的感覺特別像一個人……”

  他腳步有刹那的恍惚,饒有興趣道“誰啊?”

  我望著牆壁上,兩相依偎的衣影,“我爹。”

  短暫的安靜,他這回步履沉重許多,喘息也悶響,斷斷續續的,我擔心從他背上掉下來,更牢得攀緊他,夜風不斷吹拂他的黑發,我看不清他的容顏。

  星光照亮他前行的路,月影輕白朦朧,我舍不得他辛苦,又盼他永遠不要停歇,這矛盾的心思複雜難言,就像嚐到罌粟花的甜,不自覺沉淪,想要永遠。

  他的喘息越來越濃重,越來越吃力,一遍遍回響在牢房中,我凝望窗外的漆黑的夜,星辰俏皮眨眼,月色像純白乳糖,花香在夜色中靜靜流淌,別樣溫馨。

  隔壁的獄卒咣咣敲牆,頃刻震醒迷糊的我,他還帶著被吵醒的怒意,喝道“你們還不累嗎?三更了!”

  我摟緊清偃君脖頸,嚷道“我們馬上就睡了。”

  他扶住牆壁,鬢發被汗水浸濕,脖頸上青筋跳躍,耳廓也通紅,虛弱道“我真的沒勁了,不行了……”

  獄卒連連嗬欠,鄙夷道“明日就要受審了,還這麽放浪,這兩口子真是不知死字為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