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前塵往事斷腸詩(下)
  直至雅若轉身,高子陽緊繃的雙肩才立時放鬆下來,而方才被寒意籠罩的雙眸此時氤氳著薄霧。

  高子陽凝望著雅若的身影消失在帷幔之後,又沉吟許久才開口道:

  “說吧,你此次費盡心思潛入到我王殿之中究竟意欲何為?”

  “很簡單。逼宮和殺你。”

  黛鼠甚是言簡意賅,步步逼近高子陽,手中的長劍已然蓄勢待發。

  “你豈敢?!”

  禺心老者邁著蹣跚的步子衝至高子陽身前,緊緊拄著手下的拐杖,緩緩直起身來擋在高子陽身前。

  “哼!就憑你個老不死的家夥還想阻攔我?”

  黛鼠的聲音甚是輕蔑,絲毫未將孱弱年老的禺心老者放在眼裏。

  “還有我!”

  洛桑不知何時已從懷中摸出一把刀鋒雪亮的匕首緊握在右手之中,隨後快步走向前,與禺心老者並肩擋在高子陽身前。

  “嗬——你二人委實自不量力,一個風燭殘年,死期將至,一個身中劇毒,暴斃指日可待,卻還要上演這般以卵擊石的戲碼,真是可笑至極!”

  黛鼠冷笑起來,隻覺眼前這二人奮不顧身擋在高子陽身前的姿態即將耗盡她所剩不多的耐心。

  “你為何會知曉我身中劇毒?”洛桑忽地發問。

  “你覺著呢?留一個善於籌謀的人在我的獵物身側委實令人不安,若不讓你為病痛所侵擾,他高子陽哪會這般輕易步入我的陷阱之中?”

  高子陽緊握的雙拳因太過用力而不住地顫動起來,“你竟敢在我的眼皮底下對我的人下毒!”

  “以我在吉光門中的勢力,隨意命人神不知鬼不覺地下點毒並非難事,何須這般大驚小怪?

  噢對了,你以為隨意策反一個玄狐對我的影響會有多大?你別忘了銀狸是我的人。

  而銀狸之後還有數十個被我一手培養出來的殺手,他們便是新的赤蛇、紫蛟、黃雀和青螳,我的人用之不竭!殺之不盡!”

  說著,黛鼠的聲音越發低沉起來,黑紗帷帽之下的雙瞳已泛起紅光,殺氣已在指尖、劍鋒流轉不定。

  “你殺了我,莫不是想自己坐上這皇位?”

  高子陽繼續與之斡旋,借著禺心與洛桑二人擋在自己身前的機會,將手徐徐伸向一旁案幾之下以備不時之需的長劍。

  “不,我不過是為了完成我母親的遺願。

  若不是與你北辰的和親,母親她的一生便不會這般悲苦,從我母親踏入你北辰國國土的那一刻起,她活下去的動力便是助南曄國君踏平北辰,統一南北!

  而我忍辱負重活下去的動力,便是承接她的遺誌,化憤恨悲苦於力量,親眼見證北辰一朝分崩離析!”

  黛鼠的聲音聽來不再滿是輕蔑與不屑,這一次竟帶著些肅然的意味。

  “口氣倒是不小!”

  就在黛鼠的耐心耗盡拔劍出鞘之際,高子陽亦揮劍而起,越過禺心與洛桑二人,直抵黛鼠身前。

  黛鼠似是並未料到高子陽會突地反擊,一瞬怔神之後,便虛起雙眸,透過覆於眼前的黑紗,朝他投射去寒光。

  二人揮劍相向,一時間難分勝負,黛鼠招招狠厲,高子陽亦劍劍無情,眼見二人膠著不下,一旁的禺心與洛桑二人亦是心神難安。

  “洛桑,拿著我的令牌,速去王殿以北,你知道該怎麽做!”

  說著,高子陽便借著激鬥的空檔,從袖中滑出令牌朝洛桑拋去。

  洛桑穩穩接住令牌,瞧了瞧令牌之上的刻字,當即了然高子陽之意。

  他是讓他去調動禁軍,那隊禁軍平日深居簡出,每日均蔽而練兵,宮中甚至很少有人知曉他們的存在,包括黛鼠。

  黛鼠滿腹狐疑,不知高子陽此舉何意,但心頭隱約不安,便當即揮袖朝洛桑射出幾根帶毒的銀針。

  洛桑雙腿吃痛,一個不穩便跌墜在地。

  高子陽見狀,心頭不禁一亂,注意力立時飛至倒地的洛桑身上,而黛鼠便趁著他走神之機,迅速從懷中摸出一把匕首,以疾風之勢刺向高子陽。

  就在她以為自己已得手刺中高子陽要害之際,卻見倒在血泊之中的竟是不知何時從一旁竄入二人之間的禺心。

  黛鼠氣急,正欲向前補刀,卻偶然瞥見那身中自己銀針的洛桑,竟強忍著劇痛,以雙臂發力支撐著無力的雙腿,以嬰孩之態朝殿外爬去。

  黛鼠一股怒火騰地躥升,先是狠狠地剜了一眼被高子陽攬在懷中已然奄奄一息的禺心,而後便轉身向洛桑的方向追去。

  “老師!老師您為何……為何要這般……

  我從未真正恨過您,而您亦無需有愧,您早已不欠我了……”

  高子陽眼見禺心麵色與唇色的紅意漸退,目光中的神采逐漸渙散,心頭仿佛被人緊擰不放,滿心皆是濃重的痛楚。

  禺心老者搖搖頭,而後費力地挽起一抹慈祥的笑意,氣若遊絲道:

  “阿陽……老師對你並非隻是愧意……自吾兒夭折後,我一直將你視作……咳咳……視作親兒……這麽多年,從未變過……”

  “老師……老師您堅持住,我去傳太醫!您等我……”

  高子陽泣不成聲,眼見昔日最為敬重愛戴的恩師為救自己而這般奮不顧身,心頭仿若被撕裂一般。

  “不……不,阿陽,我活不了了,我能苟且偷生十餘載已是上天恩賜……

  你要活……活下去……不論……不論以何種方式,我北辰的存亡便……便交付到……”

  禺心老者話未說完,便終在高子陽懷中咽了氣。

  高子陽心如刀絞,顫抖著雙手抱起那副瘦弱的軀體上前走去,將其穩穩地安放在自己的榻上,隨後又將其未有瞑目的雙眸輕輕合上。

  “老師您放心,我高子陽定與北辰共存亡。”

  高子陽立起身,明黃的長袍之上浸染著巨大的血花,隻見他濾去眸中層出不窮的水汽,提劍轉身,抬眼朝前望去。

  隻見不遠處的地麵,洛桑已一動不動,隻是他曾途經的地方均已染著一道道駭目的血紅。

  高子陽將手中的長劍握得更緊了些,眸中凶光畢露,直奔黛鼠而去。

  黛鼠並不以為懼,即便她的幫手現下還皆候在洛城城郊,即便眼下她即將要與高子陽決一死戰,她皆是有恃無恐。

  畢竟,她手頭有著能夠一招製敵的帶毒銀針。

  銀針一出,那毒性便能迅速蔓生,此毒雖不致命,但卻能最大程度減弱對手的攻擊力,如此一來,她便能好生享受獵殺獵物的快意。

  當初謀害高子成,她便是用的此毒,前些時日高子玦亦是栽在此毒之上。

  如今,他高子陽也定然逃不出她的掌心!

  他們高家之人無一例外,這北辰的江山很快便要易主了!

  眼見著高子陽步步逼近,黛鼠卻絲毫不為所動,仍氣定神閑地立於原地,正估算著銀針發射的最佳距離。

  高子陽見黛鼠穩如泰山,便突地加速超其奔來,黛鼠見狀,隻是略微勾唇一笑,隨即揮袖,欲祭出銀針。

  可就在銀針即出之際,她的右臂忽地吃痛,右手不聽使喚地朝側方一揮,那幾枚銀針便墜了地。

  黛鼠心頭一緊,先是瞥了瞥與銀針一般應聲落地的箭矢,又看了看自己右臂之上不深亦不算淺的擦傷,才眯起雙眼,回過頭去尋找那暗傷她的人。

  回首之間,黑紗之後,便是那抹熟悉的水藍色,隻是這一次那水藍色衣裙的主人手上正持著一把彎弓。

  “果然是突厥兒女,箭法倒是不錯,是我小瞧你了。

  你既然要趕著回來送命,那我便成全你!”

  說著,帷帽之下的黛鼠便切齒虛眸,提劍直衝向雅若。

  “想傷她,你還不配!”

  高子陽見雅若重新出現於此,在憂慮之際,卻還湧現出某種不具名的狂喜,可此時他無暇思及這喜緣何而來,滿腦子皆隻有護住她這一個念頭。

  見高子陽衝向自己,黛鼠自知若是再這般硬拚,她的勝算並不算大,便索性決定鋌而走險。

  在躲避高子陽劈來的長劍之時,黛鼠故意讓他刺傷了自己的手臂,而就在高子陽欲乘勝追擊之際,她便近距離釋出銀針,徑直射向他的脖頸。

  高子陽並未見識過此等毒針的效用,仍是不住地朝黛鼠進攻,隻是每一次進攻的命中率都在不斷減弱。

  脖頸離頭距離最近,毒性的發揮便最是迅速,不過片刻的功夫,高子陽連提劍的力氣都幾乎喪失殆盡,緊接著,便見他毫無氣力地癱倒在地。

  雅若見此情形,立時抬腳奔向高子陽,將他攬在懷中,厲聲嗬斥道:

  “你休想靠近他半步!”

  “嘖嘖嘖真是感人至深,我都覺著甚是動容,看在你二人對彼此情深義重的份上,我便將你們的性命多留個一時半刻。

  不過雅若呀,你若是知曉你遠在突厥的族人亦參與了這一次的行動,還會不會這般大義凜然?”

  黛鼠並未趁著這一絕佳的機會,對高子陽下殺手,倒不是她起了慈悲之心,而是欲製住這二人,待南國大軍破城而入之際,好叫他們羞憤而死。

  “你!”

  雅若一時啞然失語,心頭湧起莫大的悵然,她此前便有懷疑過司徒光之死,沒想到突厥當真參與了這一場浩大的陰謀……

  “莫要聽信她的鬼話,即便當真突厥參與了此事,亦與你無甚幹係,你是漢人,半分突厥血統都無。”

  高子陽強忍無力的痛感開口寬慰,雅若眸中的水光卻愈發洶湧起來:

  “你不怪我對你說了謊?”

  “我讓你走,你為何又回來?”高子陽並未回答她的話,反倒趁勢反問道。

  “我說你在何處,我便在何處,不論你相信與否,我的心此時隻有你一人。”

  雅若篤定而語,目光絲毫未有躲閃,滿目至誠。

  高子陽忽地莞爾而笑,饒是麵上血色漸退,這般粲然的笑容亦甚是奪目,叫雅若頃刻失神深陷。

  記憶中,這是他惟一一次笑得這般明徹、純粹。

  “我一輩子做過太多錯事,亦有太多憾事。

  我恨過太多不該恨的人,亦殺了太多不該殺的人。

  所幸,在有關你的所有事的抉擇之上,我皆做對了選擇。

  你可知,你是我的救贖?”

  在這一刻,高子陽終於放下心頭肩上所有沉重的情感包袱,對著心儀之人吐露出肺腑之言,哪怕如今他二人身在刀俎,為他人魚肉,但他卻覺從未有過的心安。

  “夠了!死到臨頭還這般膩歪!簡直令人不恥!”

  黛鼠低聲嗬斥,語氣聽來甚是不佳。

  “怎麽?羨慕?嫉妒?

  抑或是……後悔當初狠心下手助我殺了我那愛你至深的大哥?”

  高子陽抬眼望著黛鼠,言語之中帶著幾分鄙薄譏諷之氣。

  “你給我住嘴!小心我一劍便叫你斃命!”

  高子陽所言好似登時便將黛鼠激怒,隻見她猝然拎起劍,直抵高子陽的脖頸,在他的脖頸之上留下一抹淡淡的血紅色。

  “叫他斃命?便先從我的屍首上踏過去!”

  眾人耳畔忽而傳來一道響徹內殿的明朗之音。

  黛鼠霎時心驚,遽然回首環望,卻不見一人身影。

  “是誰?躲在暗處算何好漢,有本事便現身一見。”黛鼠心中惴惴,帶著質詢的語氣,滿目狐疑地注意著四周的動向。

  “是我!”

  朗聲又起,黛鼠還未來得及循聲而望,便覺後頸一陣刺痛,垂眸側視,隻見自己的脖頸之上赫然刺著幾枚銀針。

  緊接著,一陣眩暈之感便襲上黛鼠之頭,綿軟無力之感相繼而來,在她難以支撐倒地後,那鑽心剜骨的刺痛又不停蹄地侵擾起她的神經。

  “你!你究竟是何人?竟敢用此毒來對付我!”

  黛鼠凝聚這氣力,厲聲大喝,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沒那麽虛弱。

  “這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

  你以此招數傷了我大哥,以為這一次我還會允許你以同樣的方式傷我二哥?

  另,我高家之天下,我北辰之疆土豈是你一介毒婦能夠覬覦的?

  謹記,凡傷我至親者,死!凡圖我北辰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