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相別從此隔音塵(中)
  正在這時,隻聽鑼鼓、嗩呐齊響,一陣哀婉淒絕的聲音漸漸送入二人耳中。

  那是哀樂,由不下數百人齊齊奏響的哀樂。

  “可是城中出了何事?”

  襄安滿目疑色,才下心頭的愁緒,又立時攀上眉目之間。

  武時言苦笑未褪,頷首示意。

  “可是出了何大事?”

  襄安見武時言神色有異,不禁心如擂鼓,憂慮複又升起。

  “嗯。”武時言沉聲應了一句。

  襄安的眉頭鎖得更緊了些,眼見武時言這副狀態,她心中的不安驟然被放大,焦灼難捱,隻見她索性迎著人群往前跑去。

  武時言望著她的身影,重重地歎了一口氣,隨後快步跟上。

  隻見那集成隊的人群,無不身著素白衣裳,麵帶哀色,正隨著前方領頭奏著哀樂的一行人朝洛城中最大的寺廟而去。

  為何這架勢與追悼、送葬甚是相像?而且瞧來這規格,定是位高權重之人的白事才對……

  襄安見狀,心頭的惶惑不安愈加深重起來。不知為何,她忽地升起不好的預感,驀地覺得眼前之景令她恐懼難安。

  她腦海中湧現出了無數個人的臉龐,心頭亦隨之湧出良多的疑問。

  為何來解救她的人不是他熟悉的人,而是一個他許久未見兒時的玩伴?

  難道是去往薑禾的青雲出了事?抑或是青羽出了事?

  就在襄安的疑惑還未得到解答之時,卻聽人群中傳來了窸窣的議論聲。

  “唉……咱們這九王爺呀,雖說是個冷麵王爺,但自打被封了親王以來,確實為咱們這一眾老百姓做了不少實事兒,就這般去了委實可惜……”

  “是啊,聽說他如此突然地薨逝,還是為了護住咱們城中百姓的安全,與歹人死拚到底才……”

  “聽我在宮中任職的親戚說呀,這聖上因為自己的皇弟為國捐軀甚是悲痛難捱,不然原本今日他亦會前往佛光寺的,不過你們瞧這追悼的陣仗倒是和先帝駕鶴西去之時不相上下了,如此想來,聖上當真是十分看重九王爺的……”

  襄安耳邊的議論聲漸漸消散,但她的腦海中還不斷重複地回想著方才那幾人的對話。

  這追悼儀式竟是為了高子玦而設,這是襄安不論如何都未曾料想到的……

  她隻覺得眼前一陣天旋地轉,不知是因為被囚禁太久又太久未曾進食的緣故,還是因為這突來的打擊太過沉重,她忽然間,好似失了重一般往後跌去。

  幸而武時言及時出手,襄安才未有跌落在地。

  襄安微微頷首致謝,而後隻見她沉吟良久之後才開口發問。

  “今日的追悼儀式當真是為了阿玦?”

  武時言緊抿的雙唇,血色漸失,隻覺如梗在喉,不知該做何回應,便隻是幅度異常輕微地點了點頭,以示肯定。

  襄安雙睫之上原本未幹的潮意,複又被氤氳的水汽所覆蓋。

  她隻覺今日出現在眼前之事和聽進耳中之事,仿佛將她從深淵撈起之後,又再次推入穀底一般,一次複一次,叫她心潮跌宕難定……

  隨後襄安又啞著嗓子問道:“阿羽她……可知曉此事?”

  武時言瞳孔驟然一縮,眼眸之中幾不可查的閃過一絲異色,逐漸將雙唇之間的細線拉開了距離,卻仍並未正麵回應她的問題,隻道一句:

  “此處人多耳雜,先跟我走。”

  襄安領會其意,便不再追問,隻是隨著武時言離開的方向緩步跟了上去。

  隨後二人避開人群,朝著另一個方向而去,襄安約莫跟著武時言行進半個時辰之後,便來到了一處仿佛隔絕了所有繁雜聲音的靜謐之地。

  一時間檀香幽遠,蒲草沁鼻,此地瞧來甚是像一處禪院。

  “此處是何地?”襄安不確定地問道。

  “佛光寺。”武時言簡短地應了一句。

  “我們為何要來此處?”襄安又問。

  “難道你就不想祭祀一下他嗎?”

  襄安霎時便明了武時言口中的“他”指的是何人,哀慟之情又一寸一寸地蔓生而起繼而盤踞在心頭,久久不退。

  她一想到青羽得知此事之後的神情,便覺得心口仿似壓著一塊巨大的石頭一般,無力移開,無能移開。

  “你和他們究竟是何關係?”

  襄安終於問出口困擾她已久的問題,武時言其人此前從未在他們的視線裏出現過,她亦從不知曉青羽與高子玦皆與他有所往來。

  他的出現似乎太過湊巧,亦或說成是蹊蹺……

  “此事說來話長,我與他二人已相識甚久。

  若不是青羽,我也許一輩子皆會被齡兒蒙在鼓裏,而若不是高兄,我那為國為民的熱忱也許一輩子也無處施展。”

  講至此處,武時言眉間的褶皺陡然增多,眉目之中流轉著說不出的傷感。

  襄安雖說仍舊心存疑慮,但見武時言此刻的悲戚絲毫不比自己少,便不願再將自己的猜忌投諸於其身。

  “砰呲——”“哐呲——”

  此地的寧靜被倏忽而至的器物墜地與碎裂之聲打破。

  武時言和襄安不約而同地朝著前院所在的方向望去,隻覺興許是前院出了什麽事。

  畢竟這佛光寺是為重地,今日又為祭奠高子玦所用,忽地出現這般大的嘈雜之聲,定是出了什麽不可控的事情,於是二人便飛快的朝前院走去。

  “南宮青羽人呢?怎的祭祀阿玦這般場合竟隻遣來一個低賤的丫鬟?!”

  二人循聲來到前院,隻見這偌大的平地之上跪低了一地身著素衣的人,而這聲音的源頭,便是一個身著白衣頭別白花的女子。

  那女子雙眼腫似核桃,麵色幹枯蠟黃,雙唇毫無血色,聲音聽來喑啞,卻不失狠厲,正質問著眼前同著白衣的另一女子。

  襄安抬眼,細細望去,發現那發聲之人正是阿和,而被她質問的人,乃是花花。

  花花淚水漣漣,顫動著雙唇並未答話,因為他亦不知曉青羽的去向。

  “不說話是?不說話就給我滾!阿玦的靈前我絕不容人玷汙!喬安,立即把人給我帶走,我不想看到任何不相幹的人和事!”

  阿和紅腫著雙眼,厲聲朝花花身後的喬安喊道。

  喬安的身形晃了一晃,垂眸看了看眼睛已然紅腫不堪的花花,目光中盡是不忍。

  “我家小姐她定是有苦衷的,她並非不願來,興許她還並不知曉王爺的死訊……”

  花花帶著哭腔,低聲啜泣著。

  “嗬!苦衷?九王爺薨逝,訃告一下,全北辰國不出五日便會人盡皆知,她豈會不知?她不願露麵已是鐵錚錚的事實!

  此前阿玦在世之時,她使盡萬般手段將他套牢在自己的身側,如今阿玦還未入土,她便連麵都不肯露一下,生怕侮辱了她未出閨閣女子的名聲,怕耽擱她找到另一個如意郎君!

  想來此前,她對阿玦的情深意重皆是假情假意,不過是為了權為了勢。

  阿玦他若是泉下有知,定覺千般不值得,亦定然不可瞑目!”

  阿和近乎嘶吼著,當著一眾祭拜人的麵,哭訴著她心頭堅信不移的青羽的罪名。

  “夠了!不要再說了!我不準你侮辱郡主!”

  這一次開口的是喬安,隻見他麵上盡是凜然之色,絲毫不見半點畏懼,一麵穩穩地扶住花花,一麵義正言辭地直視著阿和。

  “嗬!又來一個維護她的嗎?

  喬安我告訴你,雖說你是阿玦貼身的侍衛,當我現今仍是王妃,我一天掛著這王妃之名,我一天就在你之上,我說的話你豈敢不聽?

  我現在就讓你立刻帶著這個人從我麵前消失,不若,我便讓你二人從此便在這世上消失,我說到做到!”

  “你以為我會怕你一句威脅嗎?我隻不過是想告訴你,告訴所有人,郡主她從未有不見王爺之心。

  隻有你才會在此處思量著值得與不值得,懷疑他二人的情感。

  我告訴你,郡主她……她就是為了護著王爺,才會不幸罹難。

  她在最後一刻想著的都是王爺,而你卻到了此時竟還在質疑他二人,誹謗郡主對王爺的感情,你不配!自始至終都不配!”

  喬安哽咽著,將在心頭徘徊許久的話,一股腦兒全說了出來,一瞬間將自己隻是個位卑的侍衛之事全部拋諸於腦後。

  王爺和郡主二人,感情堅若磐石,韌如蒲草,饒是他這個旁觀者,亦為之所動容。

  他喬安能有今天,一離不開王爺的提攜,二離不開郡主的護佑。

  所以,不論如何,他絕不容許任何人在他的麵前如此出言誹謗!

  喬安話音一落,驚愕在原地的卻不隻是阿和一人。

  花花當即含淚回首,滿目不可思議地望著喬安,帶著哭腔以近乎嘶吼的聲音問道:

  “喬安你是開玩笑的對不對?喬安你隻是為了維護我家小姐才這樣說的對不對?小姐她一定沒事,對不對?”

  花花的心口一陣接著一陣地抽搐,輕疼一波複又一波地向她襲來。

  而與花花同樣在乎著這個答案的還有立在不遠處的襄安。

  她怎麽也無法相信,在將近一個時辰之前,她才因得知青羽安然無恙而欣喜若狂,可如今……卻又天降這般大的噩耗……

  可喬安的答案卻讓二人都如墜冰窟。

  “郡主確實仙逝了,與王爺一道。”

  喬安垂低眸子,低聲應道,眸中是道不盡的哀痛。

  “不可能不可能!小姐一定不會有事的!小姐她明明……她明明那天就先離開了,她怎會與王爺一道……不會的……”

  花花霎時之間,隻覺渾身癱軟,當即跌落在地,雙手捂臉埋在膝中,熱淚漣漣而落,口中的嘶吼逐漸轉為喃喃而語。

  她隻覺耳畔不斷回響著青羽最後與她說過的話,她說她相信自己,她說自己是她在府中唯一相信的人。

  她明明還未完成青羽的囑托,怎的她就先離開了呢?

  襄安唇齒相抵,緊攥雙拳,隨後徐徐回首,凝望著武時言,一字一句開口問道:

  “喬安他……說的都是真的嗎?”

  武時言麵上的哀傷在此刻顯露無遺,隻見他痛苦地合上雙眼,隻為隱匿已在眼眶打轉的淚。

  隨即隻見他仿似下了極大的決心一般,長呼一口氣後,便用帶著顫音的聲音開口回了一句:

  “是真的,阿羽為了救高兄,為了救我們,一個人擋開了所有人……

  襄安頃刻之間,目光便失了焦,心頭的鈍痛驟然停止。

  更準確地說其實並非停止,而是已經痛到讓她麻木,她從喜到憂再到絕望,不過用了一個多時辰。

  她再無力去深思這些事情,無力去想若是遠在千裏之外的青雲在得知此事後會作何反應,隻覺腳下一軟,眼前一黑,便沒了知覺……

  武時言見狀,便攬起襄安,欲離開此地。

  而另一邊的阿和從一開始的聲嘶力竭,到此後雙膝跪地的無力,亦不過隻間隔短短一刻鍾。

  她如泣如訴的聲音逐漸消弭,心頭那個清晰得不能再清晰的答案,已昭然若揭。

  青羽與高子玦他二人之間,從來未曾有一刻,是她能夠插足的。

  他二人為了彼此,寧願付出生命,他二人的生死與共,可歌可泣。

  而她,不過是一個可笑又可悲的人,她這一生始終在學習忍耐,學習取悅,可卻從未讀懂過這一點。

  所以才會親手推開自己的家人,選擇自以為美好的前程,所以才會因愛生妒,因愛生恨,因愛墜入深淵,因愛犯下那些不可饒恕的罪過。

  “施主,愛恨成癡,不過過往煙雲,阿羽、阿玦二人既已選擇與彼此共存亡,那便是得到了解脫。

  貧僧還願施主,勿要在為愛恨所桎梏,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

  阿和暫時止住了眼淚,回聲望去,隻見一個麵容清秀,瞧來還帶著些許稚嫩的和尚,雙手合十,正帶著滿目普渡眾生的憐愛凝望著自己。

  阿和望進了那一雙清澈無瑕的眸子,一瞬間,隻覺釋然。

  在他與她,那一段隻屬於他二人的感情中,她什麽也不是。

  她痛的,不願承認的,一直以來,也不過就是此事而已。

  “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

  阿和嘴中喃喃,神思漸漸歸位,渙散的目光也漸漸重新聚焦,她並未頓悟此中真意,但卻突覺腦中湧出一絲靈明為她指引著前路。

  “敢問小師父法號為何?”

  “憑僧法號悟空。”

  已抬腳離開的武時言聞言,背影不禁猛地一滯,耳中忽地灌入青羽當日離開之前對他交代的那句話。

  “務必找到悟空,他是一切真相的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