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最是人間留不住(中)
  北辰國洛城,王殿。

  “主人,已找到阿穆逵了……”

  約莫十數分鍾之前,原本身在瓊玉殿雅若處的高子陽瞥見殿外的信號後,便找了借口,暫別雅若回了王殿。

  高子陽聽聞手下的回稟,負手而立的背影不禁微微一動,隨後轉過身來,淡淡應了一句。

  “人呢?”

  “他、他、他正在自己的住處……”

  這回話之人,舌頭打轉,又始終不敢抬起頭來,一直俯首貼地,身姿瞧來還略帶顫動之勢。

  高子陽瞥過那人的身影,顯然並未注意到那人舉止言行的異常之處,畢竟他手下的人皆知曉他手段狠辣,其中可說幾乎沒有人不畏懼他。

  眼前之人瞧來本就麵生,見到自己心生怯縮亦是不足為奇。

  “嗬——我說怎的抓了他數十日皆不見人影,原來竟藏在我的眼皮底下。”

  高子陽冷哼一聲,麵上的神情瞧來甚是不屑。

  跪地之人靜默無言,好幾次抬眸,目光剛要投射到高子陽身上,便因膽寒又飛速地斂回了目光,隻見他額上的汗珠越集越多,麵色也愈發蒼白起來。

  “玄狐去了何處?可是正在阿穆逵的住處守著?

  你先退下,下去告訴玄狐,讓他將阿穆逵提到老地方,我晚些時候再前去審他!”

  高子陽的語氣仍舊淡漠,但語速卻極快,字字句句好似連珠一般,沒給那跪地俯首之人留下一絲縫隙得以插口說話。

  “主、主人,阿穆逵、阿穆逵他已經死了……”

  那人終於下定決心將這一句一開始便在自己嘴邊徘徊許久的話說了出來。

  他知曉高子陽給他們的任務是活捉阿穆逵,可眼下他卻帶來了阿穆逵的死訊,若是高子陽因此大發雷霆並有所遷怒,可想而知,他會是何種後果……

  可高子陽卻並未如他料想那般遽然狂怒,亦未有將手邊案幾上的物什拂落在地,隻是驀地一驚,帶著幾縷恍然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朝他身後的那堵牆瞥了瞥。

  “我叫你們活捉他,為何他現在卻變作了一具屍體?”

  高子陽的聲音再複傳入跪地之人的耳中,卻並不是他料想中的那般冰冷和駭人,聽來甚至帶著幾分無力。

  隻見那人不由抬眸,偷瞥了高子陽一眼,眼見他神色如常,才幾不可聞地清了清嗓子,而後大著膽子接著說了下去。

  “原本自數日前我們最後一次在東市附近發現他的行蹤之後,就再未有他的消息。

  可就在昨夜我們守在他住處附近的人卻察覺到了異常,先是東市某間賣吃食的店鋪遭了竊,而後他們又發現他房內的燭燈一閃即逝。

  我們便猜想興許是他逃亡太久以致顛沛流離,才想著冒險回到住處取些財物,於是便上稟玄狐,等他前來之後,我們才一道襲進房中。

  誰知,待我們進去之後,發現的便是他的屍體,以及,還溫熱著,卻並未用過的吃食……”

  那人語畢之後,迎來的便又是良久的靜默,他不敢抬首,隻俯著首,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揩拭去額上即將滑落入眼中的冷汗。

  “死因是何?”高子陽沉默許久,終於沉聲開口問道。

  “尚、尚不明朗……

  不過玄狐已按尋常命案,連夜請了仵作,眼下應當還正在檢查中,玄狐便命我前來回稟主人此事……”

  高子陽自知此時自己絕不可能抽身潛出宮外親自查探此事,便欲將情況了解得更加詳細些。

  由於前些時日洛桑便已跟他提及過阿穆逵極有可能遇害一事,如今當真應驗了,他心頭的惶惑便愈加深厚起來。

  他之所以欲知詳情,便是想借此來推斷阿穆逵之死會否果真如洛桑所料是另有他人所為。

  “屍體可有何異狀?”高子陽發問道。

  “異狀?屬下並不懂如何驗屍……因此看不出有何異狀……”

  興許是因為高子陽的語調又更低沉了些,那人的聲音複又打起了顫。

  高子陽掀起眼皮,再次瞥了那人一眼,目光裏皆是不耐,但隨即他斂起眸子,飛速地抑製住心頭的不鬱,用盡量平穩的聲音發令道:

  “那便描述一下他屍身所呈現出的形態如何。”

  “這……屬下知曉了!

  我們闖入之時,阿穆逵呈坐立之態,雙目緊閉,表情看起來甚是痛苦,但我們隻是用劍柄輕碰了他一下,他便直挺挺地倒地不起,好似身子都已僵了……

  另外……”

  “等等。”

  那人眼珠直轉,似乎在盡力回想起昨夜的一切細節,正說至興處,卻被高子陽冷聲打斷。

  那人錯愕得抬眸,望了望高子陽,以為自己做錯了何事,正在不知所措之時,卻聽高子陽含著某種含義莫名的笑反問了一句。

  “身子都僵了,吃食還是溫熱的?”

  那人一愣,眼神中的錯愕之色又複加深,但原本因怔愣而放大的瞳孔卻又倏地緊縮,似乎意識到了什麽一般,忙不迭開口道:

  “主人,屬下說的句句屬實!絕不敢有任何欺瞞!”

  高子陽冷嗤一聲,知曉眼前這人定然未懂他反問的用意何在,不過他亦無需他明了。

  “行了,繼續說下去。”

  “是、是!”那人立即得令,繼續進行著方才未完的回應。

  “我們發現阿穆逵身的衣物隱約顯露著血色,在褪去他衣物之後,才發現他竟遍體鱗傷,其中還有一處瞧來創麵較大的傷口,正冒著黑中帶黃的膿血,委實駭人……”

  高子陽聞至此處,眉梢不禁挑起,後牙關已不知不覺地扣緊,思緒的焦點已然定格在那不同尋常的傷口之上。

  “可還有其他要稟報的嗎?”

  高子陽輕歎了一口氣,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眼前之人,隻覺從他身上已經問不出其他有效的信息來了。

  “屍體的形態特征便隻有這麽多了……”

  高子陽正欲揮手遣他離開,卻見他忽地抬起首來,欲言又止,似有難言之隱。

  “有何便直說,我不會遷怒於你。”高子陽忽而來了興致。

  “是……還有一事,屬下不知是否會與此事有關,但屬下覺得還是應如實回稟給主人。”

  那人目光有些許閃爍,胸口的起伏不斷加大。

  高子陽抬了抬下頜,示意他說下去。

  “前些時日,我們最後一次追查到阿穆逵的蹤跡之時,原本有幾人一齊圍攻,那時他便受了些許皮外傷。

  原本我們對擒住他誌在必得,卻未料到他突地使了石灰散,將我等眼睛暫時迷住了,此後,便是玄狐一人追上前去了……

  而那日待玄狐空手而歸之時,他曾說他已重傷了阿穆逵,卻還是不慎叫他逃脫了……”

  那人的冷汗冒得愈發厲害了,雖說他並未有半句假話,但他知曉他說出這件事的後果是何。

  他這一引禍水流向他人的招數,使得可謂膽戰心驚,畢竟玄狐待他們並不薄。

  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要麵對這喜怒無常的主上亦是走投無路……

  高子陽驀地眯起雙眸,虛眸而視,從喉中擠出一句聽來模棱兩可的話來:

  “是……玄狐啊……”

  ——————

  洛城,某暗巷典當坊。

  “阿玦,你當真要我與你一同進去?

  裏麵的老人家與我素不相識,你確定我在的話,他還會願意吐露實情?”

  停在典當坊不遠處的馬車之上青羽正滿麵擔憂地望著欲將她一道帶下馬車的高子玦。

  “這條線索是你發現的,你難道不想親耳聽到事情的真相嗎?”

  “我自是想的,隻是……”

  青羽正欲再一次推卻高子玦的堅持,卻被他再次打斷道:

  “再說,讓你親耳聽到之後我不就省去再與你說一遍的時間,如此,我二人便又多了些可你儂我儂的時間,你說是與不是?”

  高子玦朝她挑挑眉,眸中的笑意甚是意味深長。

  青羽原本正擔心著眼前的事要如何解決,卻被高子玦突來這一茬搞得哭笑不得,嗔了他一眼後,便垂下了頭。

  但,知她者莫若高子玦,神奇的是,她當即便覺著滿腹的緊張情緒當即便卸下了不少,心頭霎時鬆快起來。

  “行啦,老師他見到你應當也會十分心悅的,他當年甚是青睞你爹行軍打仗的才華,你爹最初得以上戰場,便是得了他的引薦。

  到時,他老人家若是執意不開言,你我二人便分別負責動之以情與曉之以理,想必他定然會頂不住這一攻勢的。”

  高子玦輕勾起嘴角,對率先攻略青羽與他同去更是信心百倍,勢在必得。

  “你怎的連這麽久遠的事都會知曉?那個時候,你不也應該隻是個垂髫小兒嗎?”

  果不其然,青羽眸中的光彩漸起,對此事的興致倏地提了起來。

  “若當真論起輩分來,你我可是隔了一輩之遠,即便我隻是個小兒,那也是個天資通達的小兒。”

  高子玦自得與愉悅之色溢於眼底,他委實喜愛與青羽貧嘴,在她麵前,他的孤傲清冷通通不再作數。

  “隻要,不隔一輩子那麽遠便好了~”

  青羽揚起笑容燦爛的小臉,毫無退色地迎上了他的目光,那氣場瞬間便蓋過了他眼底那“倚老賣老”的自信神色。

  高子玦雙唇微啟,神情一滯,細味她話中真意之後,麵上的笑意瞬間化開來,蕩漾成眸中的萬般柔情。

  他正欲將她撈入懷中,與她好生耳鬢廝磨一番之際,卻聽身後響起一個蒼老卻滿含笑意的聲音。

  “阿玦,想必這位便是你的那位紅顏知己,阿華家的那個小姑娘吧?”

  青羽和高子玦不約而同回首望去,便見禺心老者正笑吟吟地望著二人。

  “老師,您當真慧眼識人,她便是南宮將軍的女兒南宮青羽。”

  高子玦麵上絲毫不見局促羞赧之色,攬著青羽,飛身躍下馬車,朝禺心老者行去。

  “伯伯您好,我是青羽。”

  青羽朝禺心老者微微頷首躬身,麵上卻已被飛來紅霞點綴得搖曳生姿。

  “果真是將門之後,瞧來當真是皎若秋月,超凡脫俗。

  你二人都進來吧。”

  禺心老者含著讚賞的目光對青羽稱讚一番之後,便將二人迎進了屋中,卻並無再與二人寒暄的意思。

  “你二人此次前來,恐怕不隻是為了探訪我這個孤苦的老人家吧?”

  才剛一進屋,禺心老者便徑直發了問。

  青羽和高子玦又皆是一愣,對視一眼之後,便聽高子玦說道:“何事都瞞不過老師您的慧眼……”

  “唉——”

  禺心老者輕歎一聲,沉默半晌之後,才緩緩開口,吐出一句似乎憋了許久的話。

  “阿玦,你皇室眾兄弟中,你與阿陽其實脾性其實最為相近……

  隻可惜,你走向了瞧得見曙光的明處,而他,卻步入了深不可測的暗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