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9 章
  常伯樊的話蘇苑娘沒放在心上, 上輩子她覺著日子就是忍,這輩子她已不這樣覺著了——這是她明明白白選擇的路,是她的難她就擔著,是她的福她就享著, 一切皆是她的所求與所得。

  連趕了三日路,他們方到長山寨,這一路行來,最筋疲力盡疲憊不堪的居然不是蘇苑娘, 而是隨他們一道而來的郭掌櫃。

  郭掌櫃屁股已被馬墊磨破,人發起了高燒,被護院背著進了長山寨,常伯樊一行人一進山寨, 頭一件事就是找寨醫給他看病。

  “娘子, 是這家的夫人讓我端給您的, 姑爺說是用牛擠出來的奶和薑煮的茶,您趕緊喝兩口驅驅寒。”那頭郭掌櫃抬進房間在看病, 常伯樊和長山寨的寨主在火塘邊說話, 蘇苑娘則在常伯樊為她借的屋子裏換掉潮濕的衣鞋, 這廂胡三姐得了主人家給的茶,捧著進屋來道。

  這廂蘇苑娘已換好襖衣, 正低頭和為她穿長棉靴的胡嬸子一道為自己穿靴,胡嬸子扯靴帶, 她也幫著扯, 一聽三姐的話, 她抬起頭,眼睛亮晶晶,“可幫我謝過寨主夫人了?”

  “謝過了。”

  “姑爺可說好話了?”

  胡三姐搖頭。

  “你去看看,等姑爺說完,就讓他進來換鞋,他的也濕了。”

  “我這就去。”

  胡三姐扭過身就去了,不一會兒常伯樊就進來了。

  山間陰暗,又多雨水,這白日間正午屋間也是黑暗一片,屋中點了一盞油燈照明,常伯樊一進來,就看到燈光下,嬌妻兩手捧著粗黃的土碗,吹著上方的熱氣,小心地喝了一口甜甜的薑汁茶,見到他進來,她茶也不喝了,眼睛跟著他動,直到他在她身側坐下。

  屋子不大,隻擺了一張床和一張桌子還有兩條長凳,現在桌子長凳上已擺滿了各種物什,蘇苑娘則坐在床邊,常伯樊過來坐的也是床。

  這是一個和常府截然相反的地方,鄙陋,狹小,還有些汙髒,便連她手中的碗也是,豁口處蒙著一層黑。

  這廂蘇苑娘見他看著她手中的碗,她低頭看了下已被她吹涼了的甜薑茶,僅猶豫了一下,她就把碗送到了他嘴邊,道:“那你喝一口。”

  莫要饞。

  常伯樊垂下眼,就著嘴邊的碗口喝了一口,抬眼看著她拿回碗去,跟著喝了一口,發出了一聲淺淺的滿足的喟歎。

  “好喝?”他問。

  “好喝。”蘇苑娘伸手推他,“你換衣裳靴子,等換好了就給你喝,我給你留半碗,嘍,你過去。”

  常伯樊要換的衣履鞋襪她已經挑好了,常伯樊照著換就是。

  “娘子,那我和我娘退下了。”三姐一看姑爺要換衣,忙道。

  蘇苑娘點頭。

  她屋裏的規矩是常伯樊要是在她屋裏換衣裳,那就得自己動手,南和是不能進內臥的,至於丫鬟們因著了冬與知春的事,便連通秋都懂得避嫌。

  丫鬟們自個兒曉得避讓,蘇苑娘也不吩咐她們侍候姑爺,她的這幾個丫鬟,三姐就不說了,她沒打算留在身邊,而明夏和通秋這兩個丫鬟她往後都是要擇好人家嫁的,她們守著規矩一點,往後給她們找夫君的時候也好說話。

  胡三姐在她屋裏當差,胡嬸子自是知道她的規矩,女兒一說,就跟著她退了出去,留常伯樊屁股沒坐熱,就要站起來自己動手換衣裳。

  常伯樊一動手,發現衣裳是暖的,他拔弄了下衣裳,發現裏頭有個小暖爐正煨著他的衣物。

  剛才三姐拿暖爐到火塘邊要炭,常伯樊以為是他家苑娘冷,下人是來取炭為她暖手的,沒想著,這暖爐沒在人手中,而在他的衣物中。

  常伯樊心頭陡地一燙,回過頭去,妻子正專心至致認真地喝著她的茶。

  回過去的這一眼,看得常伯樊心燙眼也燙,有些慌張地回過頭來,定了定心神,這才把暖和的一身衣裳換到了身上。

  等到他回來,他家苑娘果真給他留了半碗正好的暖茶,常伯樊一口把那放了諸多白糖的茶飲盡,牽了她的手起來,“老嫂子煮了一大鍋,我們出去你再喝一碗。”

  “等等。”蘇苑娘去拿桌子上準備的禮物。

  “這是什麽?”常伯樊等她回來。

  “是一根簡簪,我看那一位寨主夫人頭上就簪了兩根,我想這根給她。”

  常伯樊看著她打開的布巾,搖頭道:“太貴重了,他們不會收的。”

  蘇苑娘看了眼手中的金簪,抬頭,“我隻帶了這一根簪子。”

  因著這次出來沒打算在外頭久留,他們行李本就不多,她就給她與常伯樊備了兩身衣裳,至於首飾,就兩三樣而已,還都是簡單的金銀簪釵。

  “有銀簪嗎?”常伯樊看她頭上戴的僅兩枝銀釵。

  “沒有。”

  “有銀釵嗎?”

  “有的。”

  “是你的心愛之物嗎?”

  “不是。”是她想著娘親老說的出門在外要平常,這才挑的不打眼的銀飾,以往在家裏是不經常戴的,談不上心愛。

  “那就挑一根銀釵罷。”

  “為何呢?”

  “金飾太貴重,老寨主本對我有感激之心,收了他心裏難安,銀飾要差上一些,且我們要在這裏打擾他們家兩日,你又是頭一次見他們,他們要是推遲,就要換我們心裏過不去了,他們不會讓客人這般難受。”常伯樊來之前跟妻子說過他跟長山寨老寨主的深厚交情,見她如此慎重對待這段關係,他除了驚喜還是驚喜。

  他不得不帶她出來是為避險,可不曾想,她一不喊苦二也不嫌髒累,一路的安之若素,仿若她從來不是富貴出身。

  “我懂了。”不懂就問,在臨蘇常家的事情蘇苑娘還能就著前世的因看得明白,這外麵的事情她是頭一遭經曆,心裏也忐忑,見常伯樊為她解釋,她受教點頭,不由鬆了口氣。

  “苑娘以前和父親來過這種地方?”常伯樊牽著她的手,拉開門。

  “和長山寨相似的地方嗎?”

  “對。”

  “不曾。”

  常伯樊頓了頓,帶她出了門,走過昏暗狹窄的樓道,牽著她下木樓,等她安穩地下了樓梯,落到了他跟前,他看著昏暗中那張不慌不忙的小臉,“那害怕嗎?”

  蘇苑娘搖頭。

  常伯樊不再問了,眼看就要出樓道走向寬敞的大堂,昏暗中,常伯樊聽到她的聲音響起:“我不害怕,我要陪你。”

  常伯樊頓足,握著她的手緊了,他回過頭去,輕聲問:“不喜歡也陪嗎?”

  “對。”蘇苑娘輕搖了他的手一記,亦輕聲道:“我說過的。”

  她興許陪不了他天長地久,但在他們彼此最黑暗的這段時日,她會陪著他走過去的。

  **

  長山寨的老寨主名叫樹寶根,常伯樊與這個寨主的交情的來因起源於他幫長山塞滅了山匪,還幫他把他被山匪劫去的孫子救了回來,後來才有了長山寨願意把山中所尋到的五十年以上的桐木賣予他的事。

  常伯樊初進長山寨的時候才十六歲,爾今他已年過二十二,他成親的時候,長山寨還送了他十根百年的桐木當賀禮,如今他帶新娘子上門,老寨主當這是榮幸,當天就殺了一條豬,兩隻羊,為這對來長山寨的夫妻辦了一場迎客宴。

  這晚常伯樊笑得很歡,喝的大醉。蘇苑娘從來沒見過他如此歡笑過,在老寨主樹大娘的身邊不停好奇地看著她感覺有點陌生的丈夫。

  樹大娘和來陪客的寨中婦人見她老看自己的男人,哈哈大笑,嘰裏呱啦,用蘇苑娘聽不懂的話取笑了她好幾次。

  蘇苑娘聽不懂她們的話,但能聽懂她們的取笑,等被她們笑過幾次,也有些羞澀難當,不敢再往在人群當中大笑的常伯樊身上看了。

  這晚常伯樊醉了,山裏夜裏水冷,沒有沐浴的熱水,也難尋沐浴的大桶,蘇苑娘難得沒有嫌棄他身上帶有的酒腥味,被滿身酒味的他擁著也未覺得難以忍受,適應了片刻就跟著他睡了過去。

  翌日,蘇苑娘起來時晚了。

  山間光線暗,她以為天還沒亮,實則時辰已過辰時。

  郭掌櫃身體已好了許多,能坐起跟常伯樊與人一道說話了。

  常伯樊這次要把長山寨交換木頭的事交給郭掌櫃,而長山寨的事情不是老寨主一個人說了算的,這寨子裏有三大姓,得這三大姓的人和老寨主一同同意郭掌櫃的接手,下次郭掌櫃過來,才能代替常伯樊把這樁買賣做下去。

  郭掌櫃一能說話,常伯樊就讓老寨主請了三大家的人過來說話。蘇苑娘起來的時候,男人們的說話才剛開了個頭,等到她隨女主人和女主人的兒媳婦孫女們用過午飯,那邊還沒散,等到蘇苑娘對著聽不懂她話,她亦聽不懂對方言語的女主人笑了又笑,女主人好笑得很,安慰地拍了拍她,給了她一床被子,示意她蓋著被子,靠著被火燒得暖和的木壁打盹。

  蘇苑娘這一睡,睡到天黑,等到睜眼,她這邊的火塘邊上已不見女主人,隻坐了一個臉色暗沉的常伯樊。

  蘇苑娘一看到他的臉,就知出事了,眼光一跳,一瞬間坐直想也不想道:“常伯樊,出什麽事了?”

  常伯樊沒有直接回她的話:“餓了嗎?”

  “出什麽事了?”

  “餓了嗎?”

  “不餓,你快說。”

  “苑娘……”盤腿坐在她身邊的常伯樊突然向她靠近,把蘇苑娘擋在了他的陰影之下,他問身下那個在他光影之中被他牢牢看守著的人道:“你想要孩子嗎?”

  “啊?”蘇苑娘不解他為何口出此言,她傻傻地,“想要。”

  她想要回她的孩子,這是她想和常伯樊、要在常家好好把日子過好的終因。

  “如果有人要殺了我們的孩子呢?”

  僅一句話,陰影裏的蘇苑娘一張臉刹那煞白如雪。

  “如果有人,要殺了你呢?”常伯樊又道。

  火塘裏的火光跳躍著,照亮了他靠著火光那邊半張冰冷的臉,就似羅刹出獄……

  “常伯樊,你查出來了嗎?是真的有人要殺我嗎?”蘇苑娘聽明白了,她聽著和她上世完全一樣的命運,居然覺著她對這個結果沒有一點意外和驚奇。

  她懦弱蠢笨,有的是人想取而代之,她精明能幹,也還是如此。

  錯的從來不是她的愚蠢和聰明,而是她為人婦,為常家婦的這個位置。

  常伯樊未直接答她,他低下頭,碰了碰她的溫暖的臉頰,末了,他方啞聲道:“是查出來了,蔡氏買通了廚房的人要給你我下毒藥……”

  常伯樊說的時候看著她的肚子,蘇苑娘的心突然間砰砰直跳,她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肚子,瞪著眼睛看向常伯樊。

  “但沒事,沒事……”不知是在安慰蘇苑娘,還是在安慰自己,常伯樊抖著手蓋在了蘇苑娘的肚子上,他凝望著那兩隻手覆蓋的地方,“謝天謝地,謝天謝地,苑娘,我們沒有吃到藥。”

  我們?蘇苑娘還沒開口問,就被常伯樊一把抱在了懷裏。

  廚房大廚的手裏,查出了斷子藥和斷命藥兩種毒*藥,這兩種致毒的毒物,斷子藥是給他吃的,說是要用在他經常食用的肉食當中,而殺人的毒藥則被大廚炮製在了苑娘經常食用的紅棗中,大廚供出了是蔡氏收買他所為,但蔡氏那邊抵死不認,當天蔡氏就被方縣令帶著人從常府走了,是以嶽父大人才令他留在家中的護丁快馬加鞭連夜送信過來。

  常伯樊一聽到從臨蘇過來的護院送來的消息,從聽到消息的那刻後怕到現在,渾身顫粟不住。

  “沒有是嗎?”蘇苑娘已是緊張不已,但常伯樊看似比她還慌,她力持鎮定道:“那就好,我們都逃過一劫了。”

  “苑娘。”

  “誒,常伯樊。”

  “苑娘……”

  “是,是,當家的……”蘇苑娘被他一聲聲喊得想哭,“常伯樊,我曉得了,我們沒有吃到藥,你莫慌。”

  “苑娘,”常伯樊一聲嗚咽,“他們想要你的命,苑娘,苑娘……”

  她是他耗盡所有心神努力才換來的妻子,可他們想要她的命就要她的命,而他現在卻拿他們沒有辦法。

  他們想奪走他的一切,而他卻要假裝他們沒有動手,眼睜睜地看著那些位高權重的人赤*裸*裸地淩*辱他,等到了京裏,他興許還要對他們笑臉迎人,虛與委蛇。

  活著真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