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摩訶愛染
  李炎被一股奇異的香氣包圍,香燭濃鬱的檀香味將他帶入了一片虛幻的奇境。

  “相公。”

  一聲空靈的呼喚,從他身後不遠處傳來,那聲音一瞬間就撬開了他緊閉的心防,待他轉過身來時,雙眼眉目之間已經不自覺地添上了一抹屬於男人的柔情。

  他緩緩走向綾羅軟紗相伴的紅布床沿,身著鳳冠霞帔的姑娘頭頂紅蓋頭,輕聲呼喚著靠近的李炎,在那柔聲而令人心生愉悅的稱呼裏,李炎用手拉住蓋頭的邊緣,用充滿儀式感的慢速,掀開了內裏的真麵目。

  姑娘嬌羞的臉龐隨之映入眼簾,身邊的景象虛晃一下,那姑娘搖身一變,又是一身潔淨無瑕的白無垢,層層疊疊的和服單件俱是白淨若雪。

  “夫君。”

  漫天飛舞的櫻花花瓣中,李炎伸出手,與姑娘五指緊握,此時此刻,一切煩惱憂慮都被幸福感所驅離,這種感覺對他而言,是那樣陌生,卻也讓他無比依戀,就好像隻要看著身邊的姑娘,自己的煩惱就會在不自覺的微笑中煙消雲散。

  手牽著手,剛要跨前一步,迷亂的櫻花被更加強烈的風所吹散,姑娘的手指從李炎的手中一滑,再轉身,兩人之間已經隔了一條湍急的河流。

  河對岸的紅衣女子婀娜多姿,在眾多俯首膜拜的男子中顯得與眾不同,隻是這一次,她開口的稱呼,就沒有之前那麽情意綿綿了。

  “禿驢!”

  李炎單掌豎立,他聽到自己開口說道:“姑娘,請將這些人還於在下吧,他們的妻子還在家中等候丈夫的歸來。”

  這一番話自然沒有得到對方的首肯,那紅衣女子掃視了一圈身邊跪拜念誦的男子,搖了搖頭道:“臭和尚,這些人又不是本姑娘願意留下的,是他們說,要以愛佛祖之愛朝拜於本姑娘,我才讓他們留下修行的,你要他們歸去,隻怕這些人還不肯呢。”

  “姑娘說笑了,這些凡人隻是中了姑娘的愛染警幻之法,並非誠心歸入佛門,既心中無佛,又何以修行斷念呢,姑娘還是放過這些無辜之人,讓他們早回紅塵吧。”

  “那你呢,為何要在這紅塵滾滾擾人清閑?”

  “阿彌陀佛,貧僧奉師尊之命,下界遊曆俗世五甲子,放能回歸靈山,今路遇村婦求救,才會驚擾了姑娘的警幻苦海,還請姑娘放他們離開。”

  “你說放就放,本姑娘豈不是很沒麵子?再說,這些凡人心有雜念,要去除根植在他們心中的愛染之法,可是要勞神一番功夫,就這麽答應你,我可不想做這麽沒趣的事。”

  “這,那姑娘可有所願,吾願以達願之約,換得他們,姑娘可否樂意成人之美?”

  “唔,這好像有點意思啊,你這死禿驢看起來也沒外表那麽呆嘛,既然如此……”

  紅衣女子雙眼一轉,起身一跳,身姿輕乎間從河流上飄過,落在李炎的身邊,叉起腰,饒有興致地打量起李炎。

  “你說你要下界入苦境一遭,正好,我呆在這兒實在閑得發慌,你就帶本娘也去走一遭,我就放了這些臭男人,如何?”

  “這……”

  李炎沒有想到這嬌蠻少女竟然會提出此等要求,單掌雖持威不動,雙眼已掀波瀾。

  不待他猶豫,那姑娘繼續說道。

  “這離恨之天,警幻苦海,多的是癡男怨女,執拗殘生,你既是佛界中人,自當救我脫離苦海,行至善岸,也算功德一件了。”

  “並非貧僧不願,隻是自靈山下道以來,一路曆經四境六界,所見所遇皆非坦途,姑娘若是隨吾而行,隻怕是要比這恨天更恨,苦海更苦。”

  “恨苦又有何懼?眾生離苦,方成三善三惡,本姑娘會怕這些?”

  見姑娘去意已決,那些膜拜的男子又已經數日油鹽不進,李炎一時無奈,便隻好應允了下來,於是,在風雨日照,霜落夜晦的路途裏,原本孤身一人的白衣僧人身後不遠處,多了一位風姿豔麗的女子。

  路途艱苦,人間百態,歲月如歌,匆匆了時光無形,兩人一前一後,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話,凡塵苦境,免不了與生離死別相遇,當兩人再次席地對坐,已是一甲子後。

  “禿驢,這一甲子的所見所聞,汝有何思?”

  “大喜大悲,大悲大戚,為四病所苦,若能早日斷其舍離,或能重獲寧靜。”

  李炎在腦中回憶了種種所見,依舊是淡淡的笑容,隻是現在的他,笑容中多了一絲不起眼的苦澀。

  “無舍無離,斷誰舍離,不過是寂滅無形,瘟疫途經燁城,造就萬人喪命,其因其果,非是盡頭,其疾生情,其惡生愛。”

  “……姑娘,情愛予吾,實是不妥。”

  “勘不破,悟不出,你這下界之行,不也如走馬觀花,白費功夫?”

  “貧僧乃空門之人……”

  “一介旁觀,終不解其惑然,汝師尊命你下界,你這呆子倒是真的以完身下界了,汝可知眾仙下界,是以魂曆天道,在人間尋得一處肉身,以凡人之姿,舍一切神通仙法,經一生一世後,尋得機緣,方可重歸天人道。”

  “姑娘之意,是要吾步入輪回,體會人間滄桑,愛恨疾苦?”

  “正是。”

  “……師尊囑意,吾竟未有察覺。”

  李炎暗暗埋怨起自己的愚笨,師尊在自己下山前所露出的擔憂,似乎也有了答案。

  輪回乃是最嚴苛的試煉,忘卻前塵往事,懷揣本心,曆經種種悲苦磨礪,若是不慎,心猿意馬,為人間虛妄所惑,斷絕仙緣天命,便再難入三善道,淪為三惡道的眾生,乃至六道之外的魔者。

  “人間有情,人間有愛,可究竟愛為何物,情為何故,無論是神是仙,是佛是魔,皆不能道其一二,曆經愛染,度過情劫,方可內心澄明,然而一旦沾染,對於吾等生命久長的存在而言,意味著不能度過,就永遠不能解脫,愛之一字,仙庭諱莫如深,魔修棄如敝屣,不知你這呆子,能否過這一劫,若能過,佛界未來必有你的名號流傳。”

  紅衣女子說完,從蒲團上緩緩起身,至方亭之外,仰望夜空繁星。

  “和你走這一程,也不算無聊,指點汝一番迷津,權當做相伴一甲子的薄禮,從今之後,你我將會分別兩途,行各自之路。”

  “姑娘,要離開了?”

  “是。”

  “去哪裏?”

  此話一出,李炎驚訝地發現,自己不經覺間,已經慌忙起身,心中暗藏的慌張,悄然遍布肢體各處。

  “……我亦要步入輪回之中,”

  “為何?”

  “娑婆廣界,九重天闕,極樂妖都,地獄絕地,無論何處都無法容忍我的存在,父親在劫中對那善良妓女阿羞所生的一念之愛,讓我誕生於世,故名愛染,父親希望我能借輪回路途,洗去一身愛欲禍端,直至心如止水,重回無色境界,這劫,卻是不得不曆了。”

  少女說著這番話時,麵向明月星鬥的雙眼暗淡無光,在她身邊的白衣僧人心神一動,柔聲道。

  “就是不知,我還能不能再見到姑娘了,天南地北,人海茫茫,姑娘與我一行甚久,便是有緣,願來世姑娘若遇劫難,吾能為姑娘化解,便是大善。”

  “佛界修行者所說,可不能當作戲言,天地見證之下,怕是會所言成真,隻是我這一行,必定不是順風順水,因愛癡苦怕是避無可避,若你一心修佛,便在來生早日遠離紅塵,遁入空門,以免因我受累,若真有緣分,青燈之下,古佛之前,必有回首相逢的機緣。”

  言畢,女子踏出了分離的第一步,向著東方而行,數秒之內,已經踏出十來丈。

  “姑娘!”

  僧人忽而喚道:“請留步。”

  “還有什麽事?”

  紅衣女子轉過身前,雙眼裏多了一絲躊躇。

  “貧僧法號無量,本名摩訶衍,若來生相見,必會為姑娘渡厄化劫,消災解難。”

  李炎能感覺到自己的認真,他一字一句,用頗有儀式感的念法,許下誓言。

  “那就有勞大師普渡了,再見。”

  再見,再見,一聲道別,千山萬水,時空易改,再見之時,已經物是人非,輪回轉生無人幸,前塵後世誰為辜,短短四甲子,兩人糾纏到底的命運,在曆史中蒙塵,不見天日。

  第一世,他出生於兵胄世家,蒙受浩蕩皇恩,執掌皇都兵脈,她為宰相之女,知書達理,溫柔嫻雅,兩小無猜,青梅竹馬,正是郎情妾意,天造地設的一對,可惜天有不測風雲,當朝皇帝突發惡疾,不日駕崩,暗流湧動的權力爭奪一觸即發,即便兩家盡力明哲保身,卻也避不過秋後算賬,兔死狗烹。

  新皇登基不過三月,是他將要離開京都戍守邊疆的日子,縱然不舍,淚眼相待,卻也無可奈何,目送心上背影,獨自憂愁,一晃三年過去,當他一身赫赫戰功準備班師回朝,一想到會再見故人而興奮得睡不著覺,卻未曾想過在京都迎接他的,是她的死訊。

  曾經風光一時的宰相早已流放古塔,一家女眷沒入官婢,她也不得不入教坊司充作伶人,尚未出閣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樂舞歌藝無一不精,不過兩年而已,已經名滿貴胄,王孫公侯慕名宴請,隻為聽其一歌思慕郎君,一曲哀婉斷腸。

  隻可惜,再怎麽名震京都,她也不過困於賤籍的一抹劫灰,賞其光鮮容姿,尋花問柳之客亦是絡繹不絕,她一一回絕,卻也絕不過當朝王爺的求娶,教坊總管憐憫其才藝身世,能保她一時,也保不了一世。

  命婦自戕尚且是重罪,何況一個小小的妾室,必會禍及家人,於是她先走一步,在事態成定局之前,穿上一身嫁衣安靜地坐在自己樸實無華的閨房,等待毒酒發作,懷揣著對他的無限思念,早一步離開人世。

  痛徹心扉,也敵不過時光滄桑,萬般思情,也連不上陰陽兩隔,十數年的光陰後,再次開始了輪回。

  第二世,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宮燈闌珊,錦衣華服,他早早離塵入寺,白衣袈裟,與經文為伴,本是絕不會相交的平行線,卻在行宮法會上一見傾心,雖有不負如來不負卿,卻也會歎息宮牆歎惜君,高僧與公主,身份上的殊離最終引來了殺身之禍,他因她而死,成為了她心上永不痊愈的傷痕。

  第三世,第四世……皆不得善終。

  短短五甲子,不過三生三世長命百歲,卻因兩人情劫斷命,硬生生拉長到了七世。

  第七世,她為佛敵之女,聞名戰國的第六天魔王最疼愛的女兒,生逢亂世,世間凋零,她與出海通商的他相遇,經曆一番奇遇波折,兩人相知到相戀,終成眷屬,七世之怨,本該就此了結。

  奈何戰國亂世,她最終,還是懷揣著他的骨肉,消失在了本能寺的大火中。

  七世愛緣,生生世世,以憾告終,終成了七世怨侶,怨天不成人,怨人世苦短。

  從那烈火中沐浴而成的結果,就是如今的柴誠葵,在一望無際的幽冥黑暗裏,一縷殘魂在渙散中飄蕩,直到遇到了一個青年。

  他說:“你和我,十分相似。”

  她已經無法回答。

  他又說:“……是與我,相同靈魂的不同存在……已經接近消亡的碎片……”

  “救救……我的孩子。”

  烈火焚身的痛楚,父親的死亡,與愛人的離別,以最慘烈的記憶折磨著柴誠葵。

  “真是驚人的母愛,哪怕是最後一刻,也在保護自己的孩子……過來吧,我會讓你重生為人。”

  青年向她伸出手,從淡薄的魂體中伸出的手慢慢和青年握到了一起。

  那一刻,屬於柴誠葵的情感,在李炎的腦中爆發,李炎隻覺得自己的眼前流下了一行陌生的清淚。

  那紅袖軟帳洞房夜,那櫻雨花嫁白無垢,如一圈圈光陰浮末,不過是柴誠葵最期許的黃粱一夢,從未實現過。

  紅衣佳人白衣僧,終究為情所觴。

  “……還是讓你知道了啊,本來這些故事,是應該由我帶進墳墓的。”

  李炎循著聲音轉身,驀然回首,在那白光盡頭,站著一身裝點著細小錦葵花、素雪白裹的對襟襦裙,眉間一縷花鈿的佳人。

  柴誠葵獨立於此,她抬頭回憶著天空中飄過的時光浮末,淡淡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