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盛夏的會麵(下)
  “裴……寂?”

  短暫的數秒,柴誠葵的表情經曆了從思索、困惑、恍然大悟,到最後的猶豫四個階段,她低聲呢喃了一句:“被人插手了啊。”

  李炎疑問道:“怎麽了?”

  “沒什麽……這個名字的人,我從未見過,也不認識,所以你提起的時候,我沒想起是誰……”

  看來現在是想起來了。

  見狀,李炎立刻追問道:“你是知道裴寂是誰吧?關於我在哪裏認識的他,我對他做過什麽這些事,你們其實都知道的吧?”

  “……”

  “你們其他分身體都知曉的事,你也應該知道才對,柴小姐,請你不要糊弄我……我很困擾啊,莫名其妙的深仇大恨,我究竟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惹下了一個仇家,過去的我……真的是個混蛋嗎?”

  李炎的口氣慢慢變軟,將疑問與懇求混合在一起,再三猶豫後,他還是向對方投去了求知的眼神。

  柴誠葵雙手疊放在一起,彼此搓揉,一如她紛亂的心情:“關於這件事,我也很難形容,說是無心之舉也可,說是惡意行為亦無不可……你真的想知道嗎?這件事可能會以小見大,讓你窺見一些難以想象的巨大秘密……想聽的話,我便說與你聽好了,接下來我所說的內容,絕無謊言,隻是……請李先生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少女又從收納袋裏取出了一張白紙。

  布滿折痕與氧化泛黃的紙麵,表示這張紙已經不新鮮了,紙麵上用一行行小字寫著密密麻麻的內容。

  那些字體讓李炎感到一陣熟悉,未等他回憶,柴誠葵已經將紙張遞到了他的手中。

  “我沒有糊弄你,我從來沒有‘見過’裴寂這個人,也不認識他,但是我對他很熟悉,原因就在你的手中……”

  柴誠葵沒有繼續說下去,她已經在李炎寫滿驚訝的表情中了解了一切。

  “這張紙,這不是,我的字體嗎?”

  看著紙張上一個個明顯有自己風格的字體,手指握筆的老繭子仿佛有了感應,筆杆的力道、行書筆畫的風格,都與自己的手指相契合。

  這熟悉的觸感,往李炎的心中投入了一顆巨石,掀起濤濤浪花,而行行文字書所寫的內容,更是讓他感到眩暈。

  這張紙上,寫了一段故事,一段主角的恩怨起點。

  那是一個在硬派的連續殺人事件中失去了弟弟的男人,聰慧又狡詐,行走在黑暗中,為了複仇追尋凶手而解決一個個事件的楔子,一通絕命電話、一位親人的逝去,構築了這個故事不同尋常的開端。

  而主角的名字,則讓他無論如何也移不開視線,刺眼的白紙黑字,一如那張嘲諷滿滿的臭臉。

  李炎呆呆地盯住紙張,上麵的墨跡清清楚楚地寫著“裴寂”二字。

  “對,這是你17歲時寫的第一張不算小說的草稿片段,包含了你設定的主角名字、個性、過去,而這個角色的名字就叫‘裴寂’。”

  柴誠葵的聲音引導著李炎回到了青春正好的年輕時代,熟悉的教室,熟悉的桌子,以及在堆滿練習冊的書山後奮筆疾書的自己。

  “當時你看了一本叫做《異夢》的小說,悲劇的故事情節令你難以釋懷,進而產生了強烈的寫作欲望,於是在自習課上一心寫作,趕出了這張稚嫩的人物設定,這就是這出悲劇的開端。”

  “這到底……”

  “之後,你因為不滿自己的筆力,就把這張草稿扔了,柴新趁你不注意撿了回去……因此,‘我們’即使不認識裴寂這個人,對他身上發生過的一切,也一清二楚,因為他並不是我們世界的人類,而是你寫出來的一個小說人物,換而言之……”

  李炎抬起頭,從少女的口中接過無比荒誕的答案。

  這答案不僅沒有為他解惑,反而把他推入了更加混亂的深淵中。

  柴誠葵一字一句說道:“你就是他的作者,他的父親,他的神,也可以說,是你親手書寫了他的命運,也因此,亦算是屠戮了他兄弟的劊子手。”

  李炎感到自己的腦子一陣混亂,明明是他能夠理解的話,拚在一起,卻又顯得陌生而遙遠。

  一段冤仇,竟然是因為下筆而起,他頓時哭笑不得,卻又無法用笑容一笑置之。

  看到他比哭還難看的表情,柴誠葵一副意料之中的表現,但她同時又不安地觀察著李炎道:“吃驚嗎,李先生。”

  “……我……不知道,我寫的東西,成就了別人的一生悲劇……我……我。”

  詞窮之下,語無倫次的李炎怎麽也無法形容心中的悲愴與震撼,真相的味道如此苦澀,他無心寫出的東西,竟然決定了別人的命運,明明有著自己的情感和反應,這樣一個有血有肉的真人,竟然是自己寫出來的紙片人?

  世界還要對他開多少次玩笑?

  “不是,這……這答案,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樣啊,我以為……”

  李炎呆呆地注視著手裏的舊紙。

  這其中的過失與責任究竟該如何界定,孰是孰非恐怕連他自己都拎不清了。

  他又不甘心地問道:“柴小姐,您真的沒開玩笑嗎?一支筆,一張紙,就能如此輕易地決定另一個人的命運?這是什麽國際玩笑。”

  “我說的都是真的,一葉可以知秋,這一個個由主神注視的世界,隱藏著許許多多常人無法認同與理解的秘密,知曉秘密的代價便是與真實正麵衝擊,毫無保留地承受知情的壓力與後果,而什麽都不知道,有時候反而才是最幸福的啊。”

  柴誠葵用略帶傷感的語氣娓娓道來:“書寫別人命運的力量,你不是早就看過了嗎……當你下筆之時,詞匯交織的地方,便是另一處世界中所發生的事,那些人事物,對你而言是虛擬的小說,對於故事中的人,卻是一個真實的世界,這股力量會在你被生活的壓力所逼迫的時候,不停地往你的腦子裏注入畫麵,嗬,就是所謂的靈感。”

  早就看過?

  李炎一時迷茫,隨後想起來,他曾經讀到過這股奇妙力量的源頭——

  那還是他在追《無限未來》連載的時候,曾經讀到的最奇妙的一段,那本書的作者,自述擁有能夠讓故事自行發展的奇妙力量,依靠靈感與那股力量的揉作,構築了無限恐怖的世界。

  “當你的寫作能力越來越強的時候,大概是邏輯趨於穩定,故事條理完成了奠基,文筆足夠用的階段,你就會發現,故事會慢慢脫離你的掌控,劇情發展的邏輯與伏筆會產生一些連你都無法控製的後果,脫離大綱的人物、未曾想象過的橋段、以及流露而出的瘋狂設定,當這一切出現的時候,就是這股力量的前奏。”

  柴誠葵的聲音越來越小,李炎的腦子慢慢被一股混亂的雜音所覆蓋,他完全聽不到對方說了什麽,隻是任憑腦子裏屬於人智的那根筋在無可抑製的觸動之中,將思路與線索合二為一。

  最終,他得出了一個恐怖的結論,喃喃自語道。

  “……如果裴寂的命運是由我書寫的……那我的命運,又是誰在書寫呢?”

  這個結論過於駭然,以至於他的大腦近乎要停機了,過去二十年的苦難人生與現今所受的折磨,隻是被人一筆書盡的文字,構築李炎人類屬性最重要的奠基,他的‘家’、‘人生’、‘過去’,這些重要的關鍵詞頃刻間都像是失去了意義。

  柴誠葵微微一笑:“哪怕是超越凡塵俗世的聖人,當得知自己的命運被一個無形之人所操控的時候,大概也是你這樣的心情吧,所以他們才會想要反抗、製定計劃,即使這對作者而言,隻是一件樂見其成的嫁衣,也隻能硬著頭皮迎難而上了,那麽現在,你知曉真相的重量了嗎……”

  她又補充道:“一個真相牽動著另一個真相,真相彼此相連,組成了一幅世人所無法接受的壯麗雲圖,而這幅絕世圖景上,屬於人類的文明、往事,璀璨奪目、血淚交織,無數的生命淹沒其中,曆史的脈絡連綿不絕,即使隻是窺視冰山一角,也足以讓人一生難忘,隻是不知道,觀看的人有沒有足夠的勇氣,去麵對這張不應該被揭露的圖景。”

  李炎沒有答話,他感到腦子嗡嗡直響,柴誠葵所言的真實著實駭人聽聞,陽光灑落在他的肩頭,卻感受不到太陽的溫熱,此時此刻,即使是每一個生命所需的光芒,也難以解凍李炎心中的寒意。

  他張了張嘴,盡力凝聚起自己僅剩下的勇氣,想要把那個剩下的疑問問出口,就好像知道這個問題後,自己便再無遺憾。

  那個問題,即是——

  “我”,究竟是誰?

  李炎苦笑道,連一個恩仇的真相都足以將他心中的城堡崩毀,不知道這個自我的真相,又飽含多少劇毒的痛楚呢?

  誰知,一直坐在自動輪椅上的柴誠葵卻緩慢而又堅定地起身,她的手指在李炎問出那個問題之前,搶先一步,豎在了他的嘴唇上,像是要封印這個問題。

  不解其意,李炎寫滿疑問的眼神映入對方眼簾。

  少女朝他俏麗一笑,柔聲說道:“我的時間不多了,所以我隻能讓李先生你再問一個問題……不過一直由我來回答,也很辛苦……李先生,你想問的這個問題,等你同樣回答我三個提問後,我再告知於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