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彈指 謀籌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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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用指節輕輕叩擊竹案,閉上眼睛數著時辰。半柱香後,樹葉摩擦人身的窸窣聲響起,叫春的野貓子一聲尖啼,奔著遠處驚跑了。

  若非我耳朵靈,那貓爪肉墊子踩在石板上的聲音是聽不見的。

  我曉得,是換防的人來了。

  我的指甲深深嵌進掌心,像極了悶熱煩躁的方圓天地內,竄進一股熱風。潮濕,黏膩,愈發燥熱,緊繃著毫無喘息之機。

  那人輕輕朝地上啐了一口,便沒了聲息。這人,與其他禁衛軍不同,或許早年間立下過什麽了不得的戰功,每次監視換防,要比其他人磨蹭上許久。

  也隻有他,有膽子將叫春的野貓一腳踢開。

  整個九州之國,大多崇文輕武,這是治國方略和先祖經久所累積的經驗決定的——文人至多以死諫,而舉戈叛變,顛覆朝政的,從來都是武將。

  文人輕武,武將自然也視文官為手無縛雞之力,隻會攪弄墨汁之人,一旦立場對峙,互相看不上罷了。

  與文人越高才,越自謙不同。武將,越是戰功赫赫,越是氣焰壓人。這人心中十成十的怨氣,倒沒有半分隱匿。

  讓慣取人性命,喜歡在戰場殺戮的修羅,來徹夜輪番監視一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國師兼任兵部尚書,於他而言,便是大材小用。

  手指緩緩鬆開,一絲涼意從掌心沁出。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竄進靈台,接著便是陣陣刺痛感,心中的煩悶消散大半,整個人清明不少。

  我下意識握緊拳頭,雖然知道絕無可能,但心中仍懼怕,門外的修羅也聞得到這淺淡的血腥。

  我閉上眼,眼前便是整個天地。

  天地之間,連野貓叫春的淒厲聲都沒了,靜得隻剩下我自己的一呼一吸。

  我用食指指腹,輕輕敲擊竹案。一擊即是一彈指,一個彈指,足以讓我想許多事。時間太過安靜,太過漫長無邊。

  我既盼著時間再慢些……透過縱深潮濕的地下,我好像能看到早已遠離儀瀛水榭數十丈的湯十一在往更遠處摸索……開辟暗道從來不是一件易事,軟糯的泥土,隨時都有塌方的可能。

  多一點時間,就多半分離開的可能。

  我如一尊會思考的大佛一般,靜靜虛坐榻沿,用一聲聲叩擊輕輕算著時辰。

  一心二用並非難事,我可以一麵思考朝局走勢,一麵記住自己敲擊了多少下指節。隻有眼前浮現出帝君時,所謂一心二用的本事便似被狗吃了。

  數十年前,師父為訓練我能一心多用,使了多少法子。滿頭的白發硬是愁得灰暗不少,脫落不少。而我自己,也挨了許多罰,受過許多鞭子。

  這一身過硬的醫術,便是那時學的。

  “小徒弟,為師又要打你,又要替你醫治,委實累得慌。”

  師父說這話時,我滿心歡喜,以為師父日後便不會再懲戒。未料想,師父笑眯眯的隨手撫下一撮白發,柔聲細語:

  “為師將一身醫術傳授於你,往後,你可自行醫治藥愈。”

  自那後,我挨的打,便比往日多了一倍不止。

  一千八百個彈指,一炷香的時間過去了。

  帝君的模樣,時不時乘我失了防備,溜到眼前。

  如墨如瀑的長發規謹的束起,冠上青玉帝冠。一身紅黑相間,鎏金龍紋鑲邊的大裳。雙眉如峰凜然,雙目深沉似淵。便隻是那麽站著,通身帝王的威嚴之氣,四溢難掩。

  帝君青華,站在繁複浩瀚的星空,站在玉階壘砌的高台,站在野草遍布的荒地,站在摩肩接踵的市集,站在高山深穀、山野人家……都遮蓋不住那滿身的帝王氣息。

  他會是九州的帝王,會是六合四方萬民的君父。

  那如淵如墨的眼裏,有欲望,有抱負,有九州……四年前第一次,看到身穿帝服的青華,我便早早窺探到了一切。

  一個國家是治,九個國家也是治。總之治好了,便能去尋阿爹阿娘了。

  那時的我,有意氣,沒心肝,想事也簡單,左右完成天命便能脫身。

  可治國理政,窺查人情,比沙盤演練、書卷萬冊難上許多。當中最難料的,也最易使變數橫生的,便是複雜的人心。就連我,也難置身事外,永遠清明無欲。

  愛上他,因家人避世,而毫無生機波瀾的心裏,燃起一絲火苗。冰冷被一點點被焐熱,有了欲望,有了諸多的喜怒哀樂別離苦。

  蘇陽離不再是那個能為一朝帶來太平盛世,匡扶一代明君的蘇陽離。不再僅僅是一個天命、一個稱號。而是,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可九州終究是屬於男人的九州,天下,也是屬於男人的天下。或許千百年後女人也能成為一代明君,受萬民敬仰。

  但如今的九州,女人,奴隸,商人……不會有過人的智慧,更不會堪負天下之大隅。帝君知道我蘇陽離並非男子的那時,悲怒憤恨,恐怕是多過歡喜的。

  縱然是帝君,也不會去想,蘇陽離仍舊是那個能帶來太平盛世的蘇陽離,隻不過不是男人罷了。

  帝君能想到的,是死死埋住這個秘密。仿佛蘇陽離是女人,便是做假的蘇陽離,便是誆騙整個九州的蘇陽離,便不再是能帶來太平盛世的蘇陽離。

  在帝君眼中,如果我是男人,便有智謀、有膽識,能助力他爭霸九州。如果我是女人,就隻能深埋身份,做好象征著帶來太平盛世的“蘇陽離”。

  後來,這種感覺愈發強烈,帝君漸漸不再接受我的提議,不再采納我的政見,許多事上有諸多掩虞……

  直到帝君捅破,他早已經知曉我是女兒身時,一切的一切如醍醐灌頂,一時便通透了不少。

  為何帝君會請九州第一謀士黃霑,為何會當朝否決我的提議,為何會調查我……

  帝君承諾許我九州帝後,有幾分真心,更多的是怕我反水。但凡我離開,但凡我是女兒家的秘密暴露……青州必然陷入絕地。

  自古女子多癡情。縱然不是我,是趙陽離、錢陽離、孫陽離、李陽離……無論哪個陽離,有得盛世太平的天命在身,帝君都會加以籠絡,許諾帝後之位。

  這些道理,從前漂浮不定,我也不願意去想,隻是最近發愣的時間富餘多了,難免琢磨的仔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