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道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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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睥帝君一眼未理他,先前還滿臉怏怏,如今又春風拂麵。若說變臉,便是蜀中的畫皮戲大師也不及他。

  昨日才突然出現個九州謀士黃霑,今天又來一個邯霖,還說什麽左膀右臂的話,不過這邯霖比黃霑順眼不少。

  我看一眼邯霖,知道他不是容雲鶴後,愈發覺得這人合眼緣。

  邯霖朝帝君頷首後對我道:“邯霖之才,遠不及師兄黃霑,更不及大人萬分之一。”

  竟然是黃霑的師弟,我回他道:“我看你卻比那黃霑強上許多,那黃霑,嘖嘖。”

  我一幅諱莫如深的樣子,抓起茶案上曬幹的西瓜子嗑起來。

  帝君咳嗽兩聲,我抬起茶問道:“被空氣嗆著了?”

  帝君也不咳了,一抹尷尬一閃而過,強裝鎮定。

  邯霖抿嘴,低頭不語。

  我嗑完一把瓜子,將皮扔進茶盞,拍拍手起身:“我們坐了半天,主人哪裏去了?”

  遠處屏風一動,我心下了然,拿起茶盞走過去,朝屏風後頭猛一潑,果真出來個胖鼓鼓的人,神色難堪,身穿天青色官服,想必這位才是容雲鶴。

  三品階的官服為天青色,原先玄一的官服就是天青色的,若說不同,這人領口上是八寶連春紋,玄一的領口上是鶴鹿同春紋,玄一自己也愛穿青色的衣服,常趿拉著青色布鞋,總一幅吊兒郎當樣。

  見被撞破後這人通身緊直不少,臉上濕漉漉的掛著瓜子皮,活像隻倉鼠。

  我問道:“容雲鶴?”

  那人狂點頭,像是嚇傻了。

  這哪有半點雲中鶴的模樣,不如叫容地鼠更能襯托出他通身的氣質。

  這人戰戰兢兢出來,跪對帝君,伏在地上發抖,眼神卻偷瞄向邯霖。

  帝君將茶盞摔倒地上,怒道:“蠢貨。”

  容雲鶴抖得更厲害,頻頻看向邯霖。

  帝君開口道:“城東為何重兵把守?”

  容雲鶴朝額頭抹把汗,指向邯霖:“是……是師爺讓臣下這樣的!師爺說,城東貧民恐驚擾聖駕,讓,讓臣下別讓貧民到城中心走動……”

  師爺?邯霖竟是平城都尉府的師爺,我朝邯霖看去,邯霖注意到後朝我一笑。

  帝君前傾身體,俯視跪在身下的人道:“那躲在屏風後頭不出來,也是師爺教你的?”

  容雲鶴點頭如搗蒜,又連連搖頭:“是……是是……不……不是……”

  這狀況倒是有趣,我起身雙手交握胸前,道:“城東的官兵都撤回來吧,君上,不如去城東走一趟?實地看一看這容大人都做了些什麽。”

  我嘴上雖說著容雲鶴,眼神卻飄向邯霖。邯霖能左右平城都尉,可見這人城府和手段不一般。

  一行數十人策馬趕到城東已近晌午,早晨的好天氣已不見,現下陰雲避日,寒風蕭瑟。

  我下馬與邯霖同行,問道:“你是故意慫恿容雲鶴把城東封鎖起來的?”

  邯霖會心一笑,未置可否。

  我接著追問他:“你又何必舍近求遠,若是為解決饑荒一事,你與帝君相熟,直接告訴他即可,何以繞這麽大一圈子?”

  邯霖替我撥開擋在眼前的荒草,道:“大人糊塗,如此,一來可解平城饑民溫飽之困,二來又能除去雲中鶴這顆在平城紮根二十餘年的釘子。”

  我點點頭:“隻是我未料到那容雲鶴如此不堪一擊。”

  邯霖低聲笑了笑:“大人可知為何都尉如此庸碌?貪多了,自然無所畏懼,整個平城的有錢人,就像擰成了一根的燈芯,隻要沾一點火星子,便整個燈芯都會燃起。都尉自以為眾人都會盡心護好這燈芯,常年累月,也就大意了。”

  我看他一眼,一時無話。

  恐怕這容雲鶴未料到,替他出謀劃策貪盡錢財的師爺,早就冷眼等著尋時機把這燈芯狠狠燃起來。

  邯霖望著貧瘠的大地出神,我心中一動:“你為了今日,也下了不少功夫罷。”

  邯霖回過神道:“大人聰慧,雖然君上叮囑過無需與大人講,但既然大人猜了出來,也算不得小人抗旨不尊了。”

  我冷哼一聲:“你這場算計死了不少無辜百姓罷,隻為扳倒一個容雲鶴,可值當?”

  邯霖搖搖頭,道:“非也,非也。叫他們死的,不是小人的算計,而是他們自己的貪婪。”

  確實,他這話有幾分道理。

  可我也能看出,他眼神中有所閃躲。

  今年本就收成不好,佃戶自當預料到糧食緊缺,但見糧價九月十月不斷上漲,反而到十一二月時有逐漸掉價的趨勢,便以為糧價越往後越賤賣,匆忙之間都將手中的餘糧悉數賣出。

  哪裏曉得到了年關,家中實在無餘糧時,到米店買米時才發現米價突然暴漲,尋常人家,哪裏買得起。

  我們這一路上,目之所及浮屍漸多,到了城東村落,荒田裏浮屍遍地,惡臭陣陣傳來,野菜及禾苗都被掘食一空。

  屍體大多麵黃肌瘦,雙眼凹陷,嘴唇腫脹幹裂,一看便是餓死的。竟然連樹皮也剝落不少,有人嘴邊還溢出了未消化的樹皮纖維,手裏握著幹草,死狀可怖。

  想不到這城東佃戶聚集的地方,竟已饑荒到了這種地步。

  我能理解帝君和邯霖的選擇,為了根除盤踞在平城多年的容雲鶴,犧牲些被貪婪衝昏頭的普通百姓,無傷大雅。

  但我絕無法認同這種方式。

  人性本驅利,一味放逐,隻會君不君,臣不臣,人心淪喪。

  我們理應驅人向善,固守本心,遵守規則。

  如果人人淩駕於規則律法之上,長久以往,隻會蠶食國之根本。

  這也許是一條捷徑,但絕不是一個人道的方法,哪怕隻是一回,兩回,都很不人道。

  或許佃戶百姓一時昏了頭,但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過於慘重。

  道不同,卻硬要為謀,如今已然這樣,我不說話就是。

  想罷朝後看去,帝君低頭捂著肚子,步伐緩慢,有些虛弱。

  剛才一來一往,策馬疾馳,他若不巔著傷口,我名字便倒著寫。他這樣不愛惜自己的身體,我心裏莫名燥得慌。

  帝君額上溢出冷汗,目之所及,死狀戚戚。

  他雖是一國帝君,手段雷霆,心腸也頗硬,但從未見過如此屍山浮海的景象,一股股爛肉的腐氣傳入鼻中,難免腹中作嘔,步伐虛浮。

  帝君抬頭時,正見蘇陽離看他,對視之間忙裝鎮定,早晨喝下去的粥已到了嗓子眼,又生生咽了下去。

  這一咽,屍腐氣又鑽入鼻腔,一股子惡心衝上頭,卻見蘇陽離全然不受影響的模樣,隻能攥著拳頭硬壓。

  我們走了快有半柱香的時間,過了稻田不遠,看見無數農戶錯落聚集。

  冬日雖蕭索,但城郊鄉下,也應當有一番清瘦炊煙的模樣,真到了這裏,才發現這片村落籠罩在死亡之下。

  荒蕪,死寂,不大好聞的味道。

  我心裏突然咯噔一響,如今這裏,餓死的人太多,屍體在空氣裏暴露過長時間,若有餓了的老鼠蠅中再咬上幾口,四處走動,加大傳播,怕是,會大麵積生出疫疾。

  難以根治,卻能迅速傳播蔓延,數日內周身潰爛致死的疫疾。

  那些屍體將死之前,恐怕也與把守的重兵有過接觸和衝突,畢竟,比起餓死在城東,不如搏一搏,跑進城內找吃的。

  所以,那些士兵,也有染上疫疾的可能。

  我眉頭漸鎖,擰成疙瘩。

  看樣子,這城東在排查完是否有人染上疫疾之前,還需要封鎖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