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再見二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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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小姐。”她的眼眸落定在微閉著眼如燕雀般輕巧靈動的小姑娘身上。紅衣霓裳,玉指纖纖。

  當你許久未見一個至為要緊的朋友時一定會在某個瞬間思念至極。她的模樣,她的喜好,及你們所一同經曆過的歡喜悲苦,離合惆悵。又或許正是因為太過要緊才舍得讓時間來沉澱,相遇時,三分歡喜,三分自在如常。而更多的,是慌張。

  手足無措於該如何是好,尷尬於不知如何自處。即便時間的年輪讓四季輪流朝夕更替,即便你已經熟悉並了然於這一切但仍舊抵不住當時間悄然而逝時發自心底的無力感。因為無力,不知該如何,同舊友一般親密如常。

  時間的刀,已然在無形中劃開了間隙。

  尷尬。

  沒有比這更好的詮釋了。

  如果說見到帝君時還未來得及相望無言如兒時般互訴衷腸一番矯情時過早的被撕扯進了現實,那麽現在,她有足夠的時間去使勁兒矯情。

  因為眼前的這個姑娘,一如多年前般。

  偷撒進來的陽光在偏殿裏打下一道道光束,細微的粉塵在光影裏四散遊離沒有目的和方向,靠在椅子上閉著眼休憩的二小姐的睫毛晶瑩閃亮,烏黑卷翹。如兩扇羽翼般隨著“二小姐”的一聲呼喚閃動分離,露出烏黑的眼珠子。

  “晴姐姐!”小姑娘眼眸裏閃著光亮,咧著燦笑,如一團紅火般脫離椅子衝到眼前用細弱的胳膊團住了她。猝不及防。

  當時光老去,她依舊能記起這團小紅火是有多麽用力的抱住了她。如親人一般。

  還有微弱的,傳進她耳鼻口腔的,藥水味。

  她扒開眼前撲在她身上的小姑娘,環住二小姐瘦弱的雙肩細細打量著。她輕盈的指尖劃過散落在二小姐肩上的細碎的麻花辮,仔細,小心。

  原來是不需要太過矯情的。

  相見,就是最好的矯情。

  二小姐眼眸微落,喏喏道:“晴姐姐,你恨不恨我?”

  “我爹,他做的很錯。單這一件事,我便不可饒恕。”

  她輕笑,用食指輕點眼前靈動的鼻尖,嗔道:“我若恨你,便不見你。”

  二小姐麵上的愁雲散了散,眼珠子忽閃忽閃:“可,姐姐還要去和親。”

  “我若不去和親,你爹可不得想著法兒讓我……”

  話不過說了個囫圇,早早被小姑娘止住了。蔥蔥玉指堵在朱唇上,兀自卻急的說不出話來,隻巴巴幹跺著腳。

  青晴麵上也露出了自打進浣溪宮後便隱匿不見得笑,將二小姐的手拉下來,又輕輕牽在手裏,道:“我們去內殿說說話吧。許久不見了。”

  素衣青衫的女子牽著一團靈動的小紅火步履輕盈,慢慢向內殿方向走去。

  兩個蜷著身子臥在同一張床榻上的女子輕聲耳語,徜徉於過去。

  “豆包,你哭個什麽勁兒?”一個粉糯糯的娃娃,卻有著超脫於年齡的世故。

  才剛剛學會說話不久,走起路來都磕磕絆絆的總角豆包哭得稀裏嘩啦,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口齒不清道:“我沒有娘。沒有……人,肯,疼我。”

  男娃娃神情堅毅:“若是有人欺負你,哥哥替你出氣。”軟若無骨的小手捏成了拳頭。

  豆包抬頭,“沒有人欺負我,他們隻是不肯同我親近罷了。”

  “我們不需要和別人親近,我們隻需要保護好自己。然後保護好想保護的人。”一張娃娃臉上老氣橫秋。

  “二小姐,你的那隻小花貓呢?上回見它軟綿綿肥嗒嗒的,很是可愛。”

  豆包眼裏溢滿光彩:“很可愛吧。我最喜歡它了。”轉瞬間一臉失落,“不過,被大哥哥借走了。大哥哥說我的小花貓自己跑丟了。”

  “啊?那你不要太難過了。”

  “好端端怎麽可能丟了。一定是你大哥哥使的壞。”年少的帝君嫉惡如仇。

  “豆包,不要難過。我會替你報仇。我可是儲君。”

  “青華哥哥,莫說這些話。我爹爹說了,現在公孫大人位高權重,不能和他打架,要保留實力。以後,以後有機會了,再替二小姐做主。”剛剛識字的她居然說出了位高權重這般複雜的詞。

  “哥哥哥哥,我大哥哥已經跟我道過歉了。所以你不要怪他。小貓丟了大哥哥也很難過的。”

  豆包拉著青華的衣角,生怕他不高興。

  青華壓低嗓音:“豆包,若以後我和你爹爹隻能是你死我活,你怎麽選?”

  豆包眼神迷離:“那我就先死,這樣我爹難過了就不會和你打,哥哥,你也看在豆包的份上不要為難我家人。”

  青華一臉失落。半晌無話。

  三個小娃娃守在桃花林內一處偏僻的小土坡旁,說是小土坡,也不過離地高起半個手掌大。微微冒著青煙,嫋嫋盤旋至上空。若是離得近些,就能聞到烤地瓜的香氣從小土坡裏溢出來,以極細微的方式牽引著小娃娃們的味蕾。

  “那個時候,我倒真怕有一天爹爹會和帝君反目成仇。”二小姐將錦被牢牢團在懷裏,眉眼淡然。

  “你那麽小,卻都還記著這些。”

  “當時聽你要自裁,我委實嚇了一跳。後來你走了,帝君靠著個歪脖的桃花樹坐了一晚上。我便陪著他,直到宮裏管事的和我爹爹尋來方才回去。那晚上,冷的要命。”

  “對了,後來,可曾尋到那隻小花貓?”

  二小姐悵然,眯起眼細細思量,指尖卻攥了著錦被。

  “大約,我大哥說丟了的第二天早上就找到了。”

  “我尋到它時,它已然死了。就在我家花園牆角。我常常去摘山楂吃的那個地方。”

  “後來我覺得,害了它命的,不是別人,是我。”

  “當我瞧見它皮毛和骨肉分離,花白花白的皮毛上沾著粘稠的血跡和家裏奴仆翻新花圃時挖出來的紅泥,被夜裏的雨水打過,猩紅的可怕。若不是它尾巴尖上的一團黑,我真認不出它。我當時想,它怎麽能閉著眼睛呢。它應該睜著碧綠的眼珠子死死盯著這個殘忍的世界。”

  “我很生氣,很憤怒。可馬上就被恐懼代替了。我怕。怕有一天我會像這隻貓一樣悄無聲息地死在某個角落裏。”

  “我是不是很自私?我的確,不是個好主人。”

  “後來我大哥同我道歉,我沒哭也沒鬧,隻淡淡瞧著他說沒關係,不過是一個畜生罷了。”

  “我還記得他驚恐的神情。”

  “我那麽小,就知道隱忍了。知道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是不是,太可怕了?”

  “後來,我一次都不去那花園,也從不養動物。”

  “自己的命尚且保不住,又怎麽敢把旁的命攬進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