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先生和殺人的刀
  徐州會戰後,華中派遣軍畑俊六和華北方麵軍寺內壽一意見不一致,鬧崩了,於是各自單獨製定了作戰計劃。華中派遣軍繼續四處追擊殲滅國軍殘部,以消滅國軍有生力量為目的。而華北方麵軍第2軍則把重點放在了攻城略地,集中兵力進攻蘭封,繼而攻占河南開封和鄭州。

  1938年6月2日,日軍華北方麵軍不顧大本營關於超越蘭封、商丘、永城等地作戰須經過批準的決定,向第十四師團(土肥原賢二)下達了向蘭封以西追擊的命令。而隸屬於華中派遣軍的十三師團仍在徐州大平原上對國軍緊追不舍。

  這天,玉子跟隨一路追擊國軍部隊的山田支隊來到了一個小村落,她和貞淑跟著醫護隊的隊員在村頭的小河邊洗衣服的時候,忽然一陣騷亂引起了她倆的注意。隻見姑娘們都朝河邊的一個少年望去,激動地小聲尖叫,竊竊私語。

  玉子順著她們望的方向看去,原來是一個翩翩少年,帶著斯文的眼鏡,身穿一身質地很好的軍服,腰間別著一柄軍刀,坐在一群軍人中間,仍然掩不住身上的儒雅之氣。他說話的聲音不疾不徐,目光和善,待人溫厚,一派謙謙君子之風。聽護士隊姑娘們說,他叫森田謙,是老森田軍醫的侄子,剛從東京大學醫學係畢業,就被征召來中國戰場了,是個既有顏值又有內涵的高材生。醫護隊的小護士們最近都被他迷得不行。

  玉子也細細的盯著他看了一會,他那一臉內斂青澀的樣子,看得出來他對醫學很癡迷,無論走到哪裏都拿著他那些晦澀難懂的醫書。他轉過頭來,不經意間看到了那個遠遠望著他的玉子,對她友善的微微一笑。玉子也點頭回應他。一個文質彬彬的軍醫——這是玉子對他的最初印象。

  這天,玉子看到營地門口有個老太太在和門口的衛兵拉拉扯扯的鬧了起來,由於語言不通,士兵不耐煩了,都想把這個老婦人給一槍托打到在地了,玉子看到趕忙過去勸阻,才拉住了他們。一番打聽才知道,這位大娘是來找她的兒子的,聽說她的兒子昨晚被抓來日軍營地來了,她家裏就她一個寡婦帶著這個兒子和她相依為命。兒子被抓隻能她這個老娘來想辦法,看怎麽能把他救出來。可這些老實巴交的普通中國農民,哪有什麽辦法,隻能打聽到日軍駐地在這,就先過來看看。她想得很簡單以為日軍隻要調查清楚,說她兒不是當兵的,就能大發善心的把他給放了,她隻要在這等著就成。玉子看著這位無助的大娘,心裏不忍,於是答應幫她去打聽一下。玉子問了下憲兵隊的,昨天確實帶回來了倆個人,已經被送到醫療隊了。她又趕緊趕過去幫問下情況。

  此時醫療隊的帳篷裏,森田謙正在準備組織大家研習醫術,一些新來的軍醫對他很是崇拜,都希望能和他多多學習,長長見識。今天的學習主題是大腦皮層的研究和人體器官的拆解。和在東大學校裏不同的是,在這裏有可以讓他活體解剖的研究資源,他對此非常著迷。

  今天帶來的素材是一個年長的和一個年輕的男子。那個年長的已經聽天由命,被命令躺到手術台上時毫無反抗。年輕的從進了房間就恐懼地嗚咽,徒勞地向後縮著身體。一個軍醫在後麵推他上手術台,他卻拚命地向後縮,於是站在森田謙身旁的護士雅子微笑著用中文對他說:“上去吧,不疼,一會兒就完,給你打麻藥。”一邊說還一邊回過頭來,向森田吐了吐舌頭,意思是,逗他玩呢。

  少女那輕鬆的調侃和談笑讓那個青年放鬆了下來,她的這句謊話安慰了那個將死的青年,他停止了徒勞的反抗,也乖乖地躺到了手術床上。接著他們用日語開始了今天解刨主題方案的討論。

  玉子站在門外,聽著這些魔鬼的對話,一時間冷汗都下來了,他們這是要幹什麽?不行,得趕緊救他們。去找山田君,此時她腦子裏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山田君,她得趕緊去找他,讓他來製止這些殘暴的行為。

  此時,駐地北邊的一個小山坡上,幾十個今天被抓的國軍戰俘被死死地綁在了柱子上排成三排,這場景甚是壯觀。站在他們對麵的是山田支隊近期從日本本土補充來的預備役新兵。山田真一狠狠的盯著這些預備隊員,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今天出去追擊敵軍的時候,整個預備役新兵居然被敵軍一觸即潰,無論軍官們怎麽舉著刀讓他們回去,重新衝回戰場,可他們還是被敵軍猛烈的炮火給嚇破了膽,到處亂竄,真是丟盡了皇軍的臉。雖然最後還是險勝,敵軍被打散了,但也付出了超出他想象的代價,這樣的作戰素質,這樣的隊伍,令他非常的不滿意。作為這支部隊的最高指揮官,他的職責就是為帝國不斷鍛造錘煉這把鋒刃,讓它為帝國開疆破土劃出最耀眼的鋒芒。所以對他們狠,是最基本的,也是必須的。仁慈,隻會讓他們變得軟弱無力,瞻前顧後,停止不前。

  旁邊的傳令兵一聲令下,就讓他們這些新兵拿俘虜練手,訓練刺殺技能。這樣的訓練要是讓他們習慣麵對死亡、麵對血腥、變得殘忍,才能在麵對敵軍的時候,心如鋼鐵,毫不手軟,所向披靡。

  可麵對著這些活生生的,手無寸鐵的俘虜,還是有人下不去手。於是山田真一親自來到他們身邊,打算親自示範。

  他首先來到了那個猶豫得腿都還在抖的吉田正秀身旁,對著綁在他麵前的俘虜,突然抽出佩刀單手一揮,吉田感覺耳邊一陣刀風劃過,隻見那人的人頭瞬間飛了出去,血濺三尺,咕咚一聲落地後還保留著剛才那個驚恐的表情,嘴巴大張著,眼睛瞳孔放大。那個被綁在柱子上的身體脖子處被切割出一道整齊的切口,還在不停地噴湧著鮮血,隻是沒過多久這個小“噴泉”就幹涸了,留下了一地的鮮紅。

  站在屍體前的吉田正秀,嚇得眼睛睜得圓圓的,端著刺刀,一動也不敢動。看著山田手裏那把武/士/刀的刀鋒露出的寒芒,他才深刻的感受到——原來殺人就是他們來到這裏的唯一目的。腦子裏想起了他漂洋過海出征時唱起的那首軍歌:“越過高山,屍橫遍野;越過海洋,屍浮海麵;為天皇而死,視死如歸!”

  山田真一伸手抹了一把脖子橫截麵的鮮血,抹到了他臉上,拍了拍他的臉。

  “接受了血的洗禮,這才像大日本帝國的軍人!旁邊剩下那個人交給你來了結,能做到嗎?”

  “嗨,屬下遵命!”

  “大聲點!!!”

  “嗨!!!屬下遵命!!!”吉田站得筆直,對山田真一喊出了自己的決心。

  接著在身上抹了一把手心的汗,又再次握緊了刺刀,大叫著“呀——”衝上去,“噗”——地刺入了那個隻有十幾歲的國軍小戰士的胸膛裏。抽出來的時候,那人口吐鮮血,他隨後又用力刺了好幾下,直到用刺刀把他的胸膛攪得稀爛,那人才終於咽氣了。看著那綁在柱子血肉模糊已經癱軟的屍體,山田真一滿意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很好,繼續!”

  “嗨!”

  吉田已經覺得自己的手都快抖得不行了,這一嗓子喊出來才又鎮定了些。

  山田真一看著他們這些新兵,想起了自己上初中那會兒,也是這般的沒用和軟弱。沒少被軍人出身的父親嚴厲的訓斥,有時甚至拳腳相向,揍得他體無完膚。不過等他們在戰場上再練上一段時間,也許就會習慣了,到時候就沒感覺了。因為他自己就是這樣,時間長了,連自己第一次殺人是什麽感覺都快記不住了。他隻記得,那晚他一直想著那個被他殺掉的倒黴鬼的那雙眼睛,靜靜的盯著天花板一夜無眠。

  看著士兵們都正常訓練開來了,他轉身往回走去。然而就在他轉身的那一瞬間,他看到了那個他最不想在這裏看到的身影,那個內心陽光而溫暖的她,不適合看到這個行走在地獄的自己。

  他慢慢的朝她走了過去,不知道她站在這裏已經有多久了,不過看著她那止不住的淚水,也許該看的不該看的都已經全都被她看到了吧。他想要過去和她說些什麽,卻發現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麽。自己此刻手上沾滿了鮮血,想要走上前去抱住她、安慰她都不行,他怕自己把她弄髒了,連帶著把那顆他珍視的純淨的心也弄髒了。

  惠子也跟了過來,看著那個梨花帶雨的玉子,忍不住嘲諷起來。

  “喲,這都還沒說什麽呢,怎麽眼淚都下來了?現在可沒人欺負你,不要裝出那一副可憐樣!”

  玉子沒有去搭理惠子的風涼話,隻是眼睛始終盯著山田真一,看著他手上那把還在滴血的武/士/刀,她那雙含著淚的眼眸裏滿是無盡的失望和絕望。

  “你的刀,果然是用來殺人的!”

  玉子看了一眼那旁邊一排排的被當成活靶子還在痛苦呻/吟的國軍俘虜們。又看了一眼周圍全部穿著明黃色軍服的日軍,就自己一個人,不僅是穿著、立場、思想、信仰都和他們格格不入。忽然覺得自己有點諷刺,自己是為了什麽來找他的,而此時卻撞見他居然也在做著同樣的事。是不是可以什麽都不用再問,什麽都不必再說了。可她還是不願相信,還是不死心,非要再確認一下。

  “森田軍醫他們在做的事,你知道嗎?”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

  “知道!”

  他知道她指的是什麽,新來的軍醫需要活體訓練,看來還是沒能瞞住她。

  她怎麽都沒想到,就這麽短短的兩個字,從他嘴裏說出,語氣也並不重,為什麽就能把她的心擊瞬間得粉碎。感覺自己快立不住了一般,讓她崩潰得那麽徹底。一直以來他都是她的依靠,是她的希望,是她唯一的護身符,仿佛隻要有他在就沒有她解決不了的事。

  可今天這個讓她一直以來信任的依靠,瞬間崩塌,砸得她體無完膚。原來他也靠不住,原來他也在幹著同樣殘忍的事,隻是不想讓她知道而已。一直以來他對她的好,好像都快讓她忘了他是大日本帝國的軍人,是為天皇誓死效忠,為軍國主義效力的日軍少將。他要做的事,誰都不可能改變,包括自己。這次她終於死心了。原來他對她的好,並不代表他就看得起中國人,也不代表他就不會殺害中國人,更不代表他就不會繼續帶隊侵略中國,什麽都不能代表,僅僅隻能說明他隻是單純的想對她一個人好而已。很多事情他刻意瞞著她,隻是不想讓她傷心,並不代表著不會去做讓她傷心的事。

  玉子,你太傻了,你以為你的善良和溫暖真能改變一個男人,其實你什麽都改變不了。

  她不斷地在心裏嘲笑著自己的天真和幼稚,哭著哭著居然笑了起來,是自己太傻了。

  他倆本來就不是一路人,在這個十三師團山田支隊中隻有她是個特殊而多餘的存在。

  原來真正的崩潰都是沉默無聲的,她帶著滿腔的忿忿,無力的轉身走了,沒再多說一句話,每往前邁一步都感覺像腿裏灌了鉛一樣沉重,邊走邊偷偷地擦著眼淚。

  “你不追上去嗎?”惠子有些意外。

  “沒必要了。”山田心裏很清楚現在就算他人追上去,心也追不上去了。

  就在那邊山坡上預備役的新兵還在喊殺練膽時,這邊醫療隊帳篷裏,幾個日本軍醫圍著兩個中國人忙起來了:先摘去了盲腸,又卸去了胳膊,又鋸去了腿,又截去了腸子,又切去了胃,又打開了呼吸道。因為這些情況在戰場上日軍士兵都可能碰到,這些初出茅廬的軍醫們需要有這方麵的訓練。該摘的都摘去了,被摘成了一個空殼的青年居然還呼呼地喘著氣,打開的脖徑那兒冒著血沫。另一個年長的被打開了腦袋,還喘著氣活著,就被取下了大腦皮質層……

  完事後,森田謙覺得自己還算仁慈,他沒活著把這兩個人丟出去,而是找了一根繩子結束了他們,然後丟到了醫療隊帳篷外的大坑裏。在那兒,早就有習慣了的野狗等著這經常會有的美食。

  玉子哭著跑回了醫護所帳篷,想看下情況怎樣了,大不了幹脆自己衝進去製止。誰知她剛剛才走到帳篷附近,就看到一堆野狗在啃食著一堆血淋淋的殘肢,血還是鮮紅的,冒著熱氣。看來她還是來晚了,她愣愣的看著這一切,驚呆了。就在此時,她迎頭撞見了從帳篷裏走出來的森田謙。他笑著點頭和她打了個招呼,就拿著剛記錄好的筆記走了,完全像個沒事人一樣。他要是走在大街上,絕對會讓你覺得是一名彬彬有禮人畜無害的高級知識分子。可你絕對想想不到他的內心有多麽的冷酷和殘忍。玉子看著他的背影,不禁感覺背脊發涼。

  營地門口,那個衣著被塵土染得髒亂、頭發花白的老母親還等在外麵,不停的朝裏麵焦急的張望著,見到玉子出來了,她激動地一把上前來,用她那如枯枝般幹瘦的雙手,抓著她打聽著。

  “妮兒,你幫俺打聽到了沒啊?俺兒是不是被抓進去了,他可是遵紀守法的良民呐,我就這麽一個孩兒。他們,他們可不能亂抓人啊!”她邊說邊哭,滿是無奈和心酸。

  玉子想到那被扔在坑裏散落一地的肉塊,看著那老母親蠟黃的爬滿皺紋的臉,老淚縱橫,實在是不忍心對她說出實情。她知道的話,該有多傷心啊!

  “大娘,大娘,你聽我說……“她想勸她別哭,可自己都已經忍不住哽咽了。

  ”您兒子……他沒事,日軍,日軍隻是讓他來幫忙搬東西,餓了還給他喝了碗胡辣湯呢。有吃有喝的,你就…放心吧。過幾天就會把他放回去的,他這裏的活要做…好幾天…您先,回去吧……”

  說著說著,玉子忍不住背過身去抹眼淚了,她實在是說不下去了……

  那老婦人看她這副神情,有些半信半疑,其實她心裏早就有準備,最壞的情況無非就是白發人送黑發人,隻是她可能永遠不會知道,她那苦了半生一直和她相依為命的兒子,死得那樣痛苦,那樣慘。

  半晌,她見玉子一直在偷偷抹眼淚,她大概已經明白了。她用她那半生辛勞滿是老繭的雙手,緊緊的握住了玉子,對她囑托道。

  “妮兒啊,俺知道了,謝謝恁幫俺打聽。麻煩恁和俺娃說一聲,就說啊,娘先回去了,俺在家裏給他做好燴麵,叫他記著回來吃啊!俺在家裏,等著他哩!”

  玉子死死低著頭,已經哭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隻“嗯嗯”的應著。

  那老人見她答應了,便鬆開了玉子的手,邁著小腳一步一步的蹣跚往回走去。

  兒啊,娘走了,回家等你,恁可記著回家的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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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久很久以後,森田謙收到了一封信,信上說:

  “小夥子,我不知道你叫啥名,我隻知道我的兒子被你活著解剖了。

  那天我聽說日本兵來抓人,就趕快往家跑,可我的兒子還是被你們裝上車帶走了。

  我就在後麵一邊追一邊喊,可我是小腳,追不上你們的汽車。我一直在哭,不知道我的兒子什麽時候才能回來……後來才聽他們說,我的兒子是活生生的被你切成了碎塊。……我這個當媽的,心有多痛你知道嗎……”

  森田讀到這封信時,他腦子裏想起了那些中國河南的小腳老太太,想象著這位小腳老母親在黃土漫天的大街上一瘸一拐的追著汽車的情景,而他的兒子已經變成了一堆肉塊,再也回不來了。

  他終於流下了悔恨的淚。

  (故事原型—湯淺謙)

  寫這章的時候我哭死了,我要是玉子絕對不會原諒山田君的,死也不會……

  他有他的立場,也總有他終於幫不了玉子的時候,一直走下去的話是一定會遇到這種情形的,這幾乎是必然的會發生的矛盾衝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