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主之誼
  山田真一的部隊被安排到全椒縣城的一所小學裏。

  一跨進這個學校的大門,大家都不禁被這牆上畫的畫、寫的字震驚了。這裏的抗日教育還真是徹底,學校路上圍牆上,寫滿了抗日標語,幾乎都是“打倒倭寇、鬼子”之類的。牆上也畫著各種簡陋卻易懂的漫畫,幾乎都是各式人物,把一個個矮小的留著方正小胡子的日軍踩在腳下、吊在樹上、炸得飛起。大家看到後都過來圍觀,還看得津津有味,甚至還覺得有那麽一絲有趣。這都是什麽惡趣味!玉子理解不了。

  待部隊人馬全部聚集到小學的操場上後,一時間操場顯得擁擠萬分,到處都是人。在解散分派宿營前,山田真一宣布了下紀律,給全旅團做了下最後的休整前訓話。

  “迄今為止,諸位幹得非常好,要很好的珍惜名留戰史成功進攻南京的光榮,不要做有損名聲的事情。大家也看到了,這裏的民眾對我們的態度是友好的。所以我的第一點要求就是嚴格禁止強征物資。我不希望再聽見有人征繳物資時不檢點,該給人家錢卻沒給的這種事。我希望你們記住,做任何事之前一定要三思而行。多想想家鄉的親人,就不會做觸犯法律的那些事。絕不要忘了,即便是個人的行為也會有損全軍的威信。尤其是放火、強/奸等毫無廉恥的行為,我要你們嚴格節製。居民最反感這些行為,同時也會給今後的安撫工作帶來惡劣的影響,給占領政策造成重大障礙。希望各級軍官以身作則,監督到位。大家明白了嗎?”

  “嗨!分かりました!(明白了)”

  玉子坐在下麵操場旁的台階上,看著台上正在給部隊訓話的山田真一,心裏忽然有那麽一絲慶幸。如果能多幾個像這樣的日軍軍官,是不是南京的慘案能少一些。雖然他們的出發點隻是為了便於戰後的統治,本質上算不上是好的,但至少同胞們能少一些苦難,世上也能少一些冤魂……

  隊前訓話結束後,部隊解散,各級軍官帶著自己的隊伍下去安頓了。剛才那幾個身穿長衫的中年人也湊了上來,想請山田君以及一眾旅團軍官前去赴宴,說是已在家中備下薄酒,希望他們能賞光。山田初來乍到的,又聽說他們都是當地有頭有臉的人,以後估計少不了麻煩他們的事,於是和角川他們商量了下還是答應了,同時派了一個中隊一同前去擔任護衛。

  那三個中年人原來是這全椒縣裏最大的地主鄉紳土匪。首當其衝排第一位的就是那個人送外號活閻王的——黃金榮,在全椒縣地頭蛇裏他排第二沒人敢排第一,平時府上就養著一幫打手,從來都是吃拿卡要,雁過拔毛的主。這第二位就是這鎮上最大的商號家族—王氏,王保清,也是今天宴請的東道主,祖上打康熙爺那會兒就是代代經商,家族生意遍布全國。第三位嘛有點神秘,軍閥割據的時候算得上是這裏的土皇帝。後來民國建立後就躲上山當了土匪。聽人說這全椒縣,滁州方圓幾十裏之內的土匪都聽他號令,整個一土匪頭子,叫方老六。

  民國政府敗了、跑了,可日子還要過下去不是。這些人祖祖輩輩在這裏積累的家業勢力,又不想這樣毀於一旦,於是才想出這麽個法子給日本人做好來以求自保,運氣好的話還能得到一些權力和便利。

  玉子跟著山田真一一行人進了這戶雕龍畫棟的大宅院,眾人來到了大廳,宴席早已備好,桌上的飯菜都已經擺好,各類珍饈美食應有盡有。這可讓這些風餐露宿許久的日軍開眼了,看來今晚能大飽口福,不醉不歸了。眾人在主人的引導下,迅速落座,準備開席。

  “小姑娘,還請你過去和內子一桌,這裏不是你們女人待的地方。”王保清笑著引導玉子過去偏廳女桌上落座。

  玉子一聽這話心想也好,還巴不得呢,她還不想和山田君坐一桌吃飯呢,大寫的尷尬。能找個清靜的地方吃飯最好不過,免得總覺得有人在盯著她,於是她起身便要走。誰知山田真一一把拉住了她,微微側目問那王保清。

  “她是我的夫人,怎麽?不能上桌吃飯嗎?”山田真一板起了臉,話裏話外都透著幾分不悅之色。徑自拉著玉子就在他身邊坐下,哪也不許去。玉子白了他一眼,誰是你夫人了?話不要亂說。

  那人一聽,萬萬沒想到這個中國小姑娘居然是這位大人的夫人,頓時後悔自己眼瞎了,沒認出來,怕是已經得罪他了,趕忙賠笑解釋道。

  “山田少將,請勿見怪,我們這小地方人沒見過世麵。在我們這裏,這女人是不能上桌同男人們一起吃飯的。但如果是您的夫人,無妨無妨,那自是可以的,自是可以的。來人,再上一副碗筷。”那人點頭哈腰的對玉子笑笑,希望玉子大人不記小人過。玉子沒理會他那副嘴臉。

  開席後,山田君一邊應付著黃金榮他們一行人,一邊不停地給玉子夾菜,她太瘦了,還是得好好補補。玉子看著她碗裏快堆成小山的吃食,犯起了愁,她真的吃不下啊。而這一切都被坐在偏廳女桌上的一個人全部細心的看在了眼裏。

  飯桌上,黃金榮他們給山田一行人介紹起了當地的一些情況,也聊了聊後續如何協助日軍維持當地治安管理民眾的一些想法。話裏話外都透著希望山田君給他們行個方便的意思,讓日軍授權給他們負責管理此地,同時他們也能為日軍效力提供各種物資。

  身逢亂世,所有人的唯一目標就是,活下去。這是所有人都無法逃避的主題。消滅敵人,是為了活下去;排除異己,是為了活下去;出賣同胞,也是為了活下去。漢奸也是如此,為了加強對村鎮的控製力度,日軍一般都會設立類似維持會長或者擔保人一類的職位,有些人便想著利用這種身份保住自己和家人小命的同時,還能搜刮民脂民膏,讓自己的家族事業不僅不受亂世影響,反而更加發展壯大。

  酒過三巡,玉子實在對他們這些男人在酒桌上談論的話題不感興趣,夜也深了,見他們都還沒有要結束的意思,而她卻早已經困得不行了。這時一直等在偏廳的一位約摸二十幾歲盤著頭,穿著綢緞華服,打扮端莊得體的年輕婦人,緩緩走了過來,輕聲和大家說道。

  “各位貴客,賤妾打擾了。我方才見這位姑娘想必是長途跋涉很是勞累,可否讓賤妾帶下去代為安排休息下。”

  玉子一聽這話猶如天籟之音,簡直是救她於水火之中,真是貼心到骨子裏了,她恨不得立馬起身就想跟她走。

  山田真一猶豫了下,最後看到玉子那疲憊的神情,還是同意讓她帶下去了。她今天跟著他們奔波了一整天,想必也很累了。臨走前他還囑咐玉子不要亂跑,等散席後會來接她。

  於是玉子跟著這位府中的二姨太,穿過了個小花園,來到了她裏間會客的書房和茶室,兩人在這小憩片刻。

  二姨太名叫林婉清,非常有氣質的名字,人如其名,氣質清華。隻是不知道怎麽就嫁給了個老財主,還當了二房,真是一朵鮮花插在了那啥上。進得房裏,林婉清就讓丫鬟給泡了一壺六安瓜片上來,先給玉子倒了一杯。

  “這是我們安徽的特產—六安瓜片,今年剛下的新茶,快嚐嚐合不合胃口。”

  “謝謝款待,你太客氣了。”玉子對茶葉沒啥研究,隻接過來淺嚐了一口,便覺得滿口清香,沁人肺腑。看來這二姨太真是個講究的主。

  “玉子小姐的中文說得真好。是專門學過嗎?”她喝著茶,順勢問道。

  “你誤會了,我不是日本人,我是如假包換的中國人,隻是在日本留過學。”

  “那你為何會跟著日軍?哦,恕我冒昧,如果不方便可以不回答的。”

  “這個事,說來話長。總之,我不是你想的那種人。”玉子猶豫了下,並不是很想對一個隻認識一天的人說起她和山田君的事。林婉清看出了她不想說,於是也沒有再追問。

  “姑娘多慮了。別人怎麽想不重要。姑娘隻需問心無愧就好。我看得出那個山田少將可是很緊張你,對你照顧得可謂無微不至。說你不是他的夫人,估計都沒人信,嗬嗬。”

  “怎麽可能,可別聽他瞎說。我跟著他們也有我的苦衷,總之我和他之間不是你們想的那種關係。現在不是,以後也不可能是。”

  見她說得如此斬釘截鐵,林婉清也不再多問了。玉子環顧四周,見到這個古樸雅致的裏間書房,有一整麵牆的書架上放的都是書。

  “夫人好學識,房間裏竟有如此多的書籍。”

  玉子走過去細細看了一眼,書架上居然有很多軍事書籍:例如《步兵操典》、《野外注意事項》、《築城教範》、《射擊教範》等。她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地主二姨太,看這些書幹啥?而且玉子還看到,桌上還散落著各式各樣近期出版的戰爭畫報,例如:《血戰畫報》、《抗戰畫報》、《抗敵畫報》、《抗戰攝影集》等。玉子在征得她的同意後翻看起了桌上的畫報。這些都是最近戰場前線的一些采訪和報道,配有照片,非常難得。玉子問她借了幾本回去看,又問她借了《步兵操典》、《野外注意事項》、《預防毒氣》等一些實用類的戰爭教育小冊子。玉子猶如找到了一個寶庫一般,恨不得把她這的書都搬空,看來要惡補的知識還不少,這些都是能讓她在這個時代活下去的急需知識。

  兩人又坐著閑聊了會兒當今的局勢。林婉清意外的發現這個姑娘還挺愛國。真是個奇怪的人,說她愛國吧,她又一直跟著日軍,難不成是臥底?

  夜深了,見前廳裏那些男人還沒有散席的意思,於是林婉清就命人收拾了一間房間出來帶玉子去休息。玉子一個人在屋裏睡不著,就打開了借來的畫冊。翻了幾頁全是中國士兵們在前線英勇抗敵的照片。忽然她驚奇的發現了畫冊裏有個熟悉的麵孔,旁邊還寫著一小段記者采訪他的話。

  “小夥子,你幾歲了?”

  “我今年20了。”

  “等抗戰勝利後,你有什麽最想去做的事嗎?”

  “沒有,那時候我估計已經死了吧!”

  “那還有什麽話想對誰說嗎?”

  “有,我想對她說,把我忘了吧。希望她能幸福。”

  “她是誰呢?”

  “她,是我表妹 ......”

  這個傻子,忘你妹啊,說得那麽悲壯!我一定會找到你的,別想甩開我。

  看著照片上那個站在戰壕裏背著槍意氣飛揚的少年,玉子本不想哭的,可卻怎麽也忍不住。不知道他現在怎樣了?突圍出去後是否平安?

  一滴眼淚滑落下來,打濕了頁腳上的幾行小字,民國二十六年12月9日報道於南京74軍牛首山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