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六尾鳳凰銜珠
  對於獄卒對她的一舉一動的過度緊張,蔣玉心中嗤笑,麵上卻並未表現出來,隻是靜靜看著獄卒放下了桶和水,不發一聲。

  “出去吧,這裏不需要你們了。”

  蔣玉淡淡地看著牢房外的一群人,眼裏的厲色一閃而過,卻又很快被她垂下眼簾,掩於昏暗之中,讓人看不大清楚。

  出了牢房,一行人步伐一致地朝牢房的走廊,一步步走向同是黑暗的另一邊,然後繞過拐角後消失不見。蔣玉低垂著頭,眼角餘光看著那行人漸行漸遠,黑暗的那頭可能代表著光亮,也可能,是連她也不能知曉的更黑暗的地方。

  看著地上安靜放置的粗胚的土瓷碗,裏麵裝滿的水波微微蕩漾著滿是清亮。

  真要說起來,便是在冷宮裏的那一段時間,蔣玉都沒有如此被無禮對待過,重來一世的將近十年來,錦衣玉食著,她都要不自覺地想,自己怕是快要忘記這段最是屈辱的經曆了。

  不想,卻還是如此深刻。

  不是忘記了,隻是早已被隱藏起來,融於血肉的最深處,無知無覺。

  小口小口地喝著水,有兩分莫名的澀,還有幾分甘甜,蔣玉心底無聲地歎口氣,猜測著這應該是直接從井水裏打出來的,不然不可能有那隱約的腥味。方才那個送水的人,亦或者說是那一對人中的其中幾人,應該是她的三堂姐姐蔣若素的人吧,總是不放棄一絲一毫的機會羞辱她。

  蔣玉不緊不慢地小口喝著,沒有一絲該有的氣急敗壞之意,隻是帶嗓子裏的那股似被火灼燒的刺痛感消失許多之後,才是麵色不改的放下粗瓷碗。

  看著木桶中的水麵上不甚清晰地倒映出自己現在的一副憔悴麵容,眼角的細紋雖不明顯,卻也是真實存在著的,剛喝過水的唇也被濺了幾分紅潤,輕輕勾著。頭發蓬鬆淩亂著,隻餘幾根細細的銀簪搖搖欲墜。

  這,是曾經的她,那個還是四六年華就死於火海以前的她。

  蔣玉怔怔出神。

  現在她能感覺到發生在她身邊的這一切是這樣的真實不作偽,真實到她都要以為這根本就不是她最開始以為然的隻是前世發生過的一個夢境,它是真實存在的,根本就沒有夢中的那抹始終如影隨身的虛幻之感。

  就好像,現在才是確切存在著的,而她所謂的重來一世的京都近十年時間,都隻是她渴望已久卻終是觸不可得的黃粱一夢,最美好的一夢。

  陸芸的溫和慈愛,蔣琛的無聲守護,還有,蔣寄的明朗大笑。

  種種景象在她腦海之中飛速變換,一顰一笑,說是不在意,卻始終存在著。

  記於心,融於血。

  昏暗的牢房,此時卻仿佛除了她之外,沒有其他任何人的存在,無聲無息。

  一陣腳步聲響起,在空蕩的牢房之中顯得格外清晰。

  蔣玉倏然回過神來,掩下自己剛無意識顯露出的幾分惶恐,指尖輕微地顫了顫,心底到底還是有幾分怕。

  害怕,自己在京華城重來一世所經曆的那幾年都不過是她心中的一份臆想,害怕,現在的自己對已經大權在握的穆連城根本撼動不了半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蔣家大房一門又是她記憶之中的那樣,她葬身於火海,身消形散,而爹娘與弟弟,如同她聽到那般,於牢中畏罪自殺。

  她現在,根本鬥不過穆連城,也鬥不過蔣若素,明知等待她的隻有死路一條,可是,她的父母弟弟,也許就跟她幾個牢房之隔……

  “聽說,你想死。”

  平淡冷漠的話,讓蔣玉一時有些怔愣,抬頭看了眼牢房之外挺俊站著的一身明黃的繡著五爪金龍錦袍的男人,當今大明的鐵腕皇帝穆連城。

  眨眨眼,強硬逼回了眼中無意識流露出的一股澀意,還有對眼前的男子一股快要掩飾不住的恨,深入骨髓。終於抬頭看向始終都不願意走進來的男人,輕笑出聲,眼神幽幽,腦海中有什麽景象在倏然重合,“陛下是在開玩笑嗎。螻蟻尚且偷生,更何況是人。若是能生,誰又還會一心赴死呢?”

  穆連城沒有說話,透過根根手腕粗的鐵柵欄,看著蔣玉無言。

  蔣玉抿嘴,露出一個輕鬆的,有些認命的笑,繼續道:“陛下也不必反駁,惑國妖女,這麽大的一頂枷鎖懸於頭頂,臣妾……就知道,臣妾已經,活不長了的。”

  臣妾二字一出,讓蔣玉不禁心頭微微一顫,心中不禁苦笑,都已經分不清是夢還是現實了,可是她還是理所當然的,早已忘記自稱臣妾之時的樣子,如今再次聽到,還是從自己口中說出的時候,原來是這麽的不適應。

  穆連城緊縮著眉頭,黝黑的眸子直直地盯著蔣玉,方才他的人在給他傳達了蔣玉的意思之後,臨告退之時,才是有些疑惑不定地說起,“卑職覺得今日的皇後娘娘,似乎是有些不一般了。”

  當時的穆連城並未太放在心上,隻覺得莫名心口有些堵。

  他不禁憤然地想,當然不一般了,怎麽可能會一般,往日的蔣玉,就是一身的傲骨,寧願在牢中枯瘦等死,也不會像今日一樣,竟然主動讓人通知他,想要見他一麵。

  而她所提出的請求……

  穆連城在牢外不禁握緊了拳,她就這麽想死?

  “你這樣的妖女,還會嫌命長?”穆連城冷哼。

  蔣玉沒再看牢外的黃衣龍袍男人,隻是出神地盯著木桶之中那清亮水麵一個隱隱綽綽的倒影,下巴尖細,一雙剪水的瞳子,生的甚好,“對啊,像是臣妾這樣的妖女,怎麽會想死呢?”

  “隻是,隻是想見爹娘他們最後一麵罷。”

  穆連城看著牢中端坐與昏暗的角落裏的女子,她的視線一直都出神地盯著離她不遠的光源之下的那桶清水看著,“蔣玉你……”

  “陛下何必急著如此否認呢?”

  蔣玉回過頭,淡淡出聲打斷,對於穆連城似乎是想要反駁的話很是有些不滿,秀麗的細柳眉羽輕輕皺著,頗有幾分苦惱,看向穆連城的目光之中,也夾帶著對他的不誠實的無奈。

  難得的,那微嗔微怒的一眼,眼角自然上挑著,看的穆連城不禁有些晃神。

  少女嬌俏感十足。

  好像,在曾經他還未迎娶蔣玉的時候,那時他一心二用,一在朝堂爭權奪位,二在蔣若素身上。對於蔣玉,卻是實打實隻是看中她的身份屬於蔣國公蔣琛的勢力。對於蔣玉,他難免習慣性的忽略著,雖然他最後得利於蔣玉身後蔣國公府帶來的利益。

  可是像她這樣幾近公然逼婚,偏生他還反抗不得的事情,是他心中的一塊永生難消的疙瘩。

  可是現在,此情此景,他卻莫名想起,那時還未與他成婚的蔣玉,也會每每找機會接近他,遠遠地看他,笑的嬌俏又明豔。

  “莫不是陛下已經忘了嗎?是陛下自己親口說的啊。”蔣玉的聲音低啞的,此時更是輕緩,恍若無聲。

  “您說憑什麽要放了他們,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您還說憑什麽要留下後患。嗬嗬,”蔣玉想到自己曾經所經曆的一切,笑的旁人有些淒涼,自己也覺得有些悲苦,“包括臣妾在內的蔣家大房幾人,陛下,不是早在心底就已經決定要斬草除根了嗎。”

  “蔣玉,你以為朕當真不敢殺你?”

  穆連城負於身後的手握緊,看著一身粗製白囚的蔣玉仍是正襟危坐,一舉一動,便是他也不由征然。當年的那個相傳刁蠻任性的女子,現在隻是隨地一坐,縱是身穿囚衣,縱是身處牢獄,可舉手投足都是身為一國之母的矜貴與傲然,還有周身不怒而威的氣勢。

  若非她身後的蔣家大房一門是他非除不可的心腹大患,若非他的若素太過貼心,他並不想這樣委屈了她。他想,或許這蔣玉,正如民間最開始傳言的那般,是最成功的大明皇後,是他最得力的助手。

  唯獨沒有愛人。

  而這個世上,也沒有那麽多的如果。

  ……

  金碧堂皇的宮殿,宮人們寂靜無聲,全都低垂著頭,靜靜站在自己的位置之上,恪盡職守。

  “啪!”

  桌邊一個蓋蓋的精致瓷花的茶盞被高座之上的女子猛然砸過來,砰地砸在地上跪著的人的額角處,紅豔到刺眼的鮮血和著滾燙的冒著熱氣的茶水順著臉頰流下,漸漸濕透染紅了半邊衣服。

  宮殿一角的幾位心腹宮女也是在女子發火的第一時間就毫無猶豫地跪在地上,頭垂的極低,不敢抬頭做出任何挑釁女子威嚴的事情。

  而正跪在地上的人,明明是看著就忍不住瑟縮的傷痛,可他就是毫無知覺般,直直地看著女子半晌不語,仿佛一直都在等著女子消氣。

  “本宮讓你看著蔣玉看著蔣玉,你把本宮的命令聽到哪裏,皇上都跑去天牢見那個賤人了,你是怎麽阻止的!”

  高座之上,女子穿著繁複的明黃宮裝,拖地的長擺繡著繁密瑰麗花紋,層層疊疊的衣擺錯落有致,腰間一根點綴著顆顆明珠和細金線繡著花開富貴的腰封盡數收攏緊束著,奢華而豪貴,顯得那腰肢也是盈盈不足一握。

  再往上看去,一張仿若還是雙十年華的蔣若素,皮膚仍是細膩非常,比起蔣玉此時眼角已是布滿細紋,她還是仿佛從來不曾老去的那般,白皙如玉,一張臉嬌嫩可人。

  此時,蔣若素的眼角處長長地用金粉勾出眼尾,發上的頭飾正如一個寵冠六宮的後妃應有的那樣,一隻六尾的金製鳳凰銜珠,再配以錯落精致金花,華貴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