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人生如戲 戲如人生
  這個問題,蔣玉一直都不願意去想。

  世人多自欺,為情,為財,亦或是為人。

  蔣玉雖愚鈍半生,卻也是唯二擔當過賢妃口中聰慧機警之人,在生活上,也有自己獨特的一套準則。之於打理內宅,她知水至清則無魚;之於往來親朋,她知往利熙歸利攘;之於情始情終,她知個別寬相歡喜。

  隻是可笑,枉她多說世人癡,自己又何嚐不是癡妄纏身?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離別、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她逃不過,穆連城逃不過,張廣庭也逃不過。

  八年相陪互助,臨死的前夜,穆連城卻來告訴她,她變了,變得再也不是當年明橋楊柳,他曾於湖畔驚鴻一瞥的明豔無邪少女。

  可是,蔣玉遙想著自己這頗為曲折離異的半生。

  “陛下,八年了,人生又會有幾個八年去揮霍?八年的時間,已足夠臣妾去改變了。倒是您,是您也跟著改變了還是本就如此?”

  穆連城不言,天牢裏一片死寂。

  以蔣玉的聰慧,見此情此景,又怎會猜不到那個答案……

  驀然,她想起五歲生辰,母親對她說的那句話。慧極必傷情深不壽。她裝了十九年的愚鈍平庸之人,到如今,卻照樣躲不過這個預定的結局,像是命裏早就牽上了繩套,不過是長短之分。娘,隻怪孩兒傻笨,看不透枕邊人,到底,是惹您擔憂了。

  “哈哈,哈哈哈哈……”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曾幾何時她還在台下倨傲地評價著台上戲中的悲歡離合,不想原來這麽快,這麽快她便如戲中人,酸甜苦辣挨個品嚐。

  笑罷,那人還未離開,一身明黃衣袍被他穿的清莠獨絕,天生的貴胄。

  不,他本就是貴胄啊,高高在上的五皇子,如今萬人之上,手掌天下千萬人生死的國君,天子一怒,伏屍百萬又豈是玩笑。

  “陛下!”

  一聲高呼,喚來了麵前人晦明目光,也更堅定了她的心,然後,在穆連城驚愕的目光中,蔣玉這一生唯一一次心甘情願的朝他跪了下去。

  二十四年,蔣玉跪天跪地、跪父母、跪皇權,卻從未有一次真正跪過他人。她雖非公主之流,卻也是天之驕女,無憂無慮心高氣傲的她,那般的自私,怎會顧及他人。

  等她真正懂事了的時候,卻已這般晚了。

  “陛下,今晚,許是臣妾最後一次跪拜您了吧。臣妾無知,曾一見陛下傾心,便仗著家世不顧您的不滿強自爭取,八年來,您一直是恨著臣妾的吧?”

  蔣玉故意停頓稍許,卻一直未能等到他的反駁,眼中光澤漸暗,“原來,是真的恨啊。”

  穆連城不語。

  “那您可知,臣妾,也同樣的恨您呢。”

  天牢昏暗,隻有一扇窄窄的窗,可以看見外頭的光亮。蔣玉隻覺得這樣,真像母親曾講過的通往黃泉彼岸的門。

  眼中漸有光澤浮動,她知道,那是她的淚,她曾為許多人的一生流淚,這一刻,卻是為自己,為自己的頑固癡妄,現在也不過是在品嚐自己造成的罪孽所帶來的惡果。

  “怎麽能不恨呢,”蔣玉低喃,“及笄之前,臣妾是閨中的霸主,何曾受過一絲委屈,誰又敢給臣妾委屈?可是,自從遇見了陛下後,一切,都變了呢。”

  蔣玉回想這一生,曾經的她是何等的恣意,可是在遇到了穆連城之後,她學會了謀劃,學會了忍耐,學會了自吞苦果。

  多少時日,她伏在滿是兵法賬冊的書中,挑燈徹夜。多少次,她親自為穆連城寫下種種條約,又是多少回,她親自以身為質,隻為他能少因這些刁難皺眉。

  隻是,無數的期待總是被踐踏毀滅,她終其一生想要得到的,也僅僅隻是他的會心一笑,或許有一天,他能夠真正的接受她,認可她的。為什麽呢,為什麽她一直都渴求的,卻是另一個女子輕易所得到,也輕易丟掉的呢。

  她曾多次看到她的丈夫,那個一直在她麵前冰冷的如地獄的煞神,卻在那個女子麵前,那個本是他的弟媳麵前,卑躬屈膝,存笑討好。

  她恍惚,那樣的穆連城,眼中都盛含著陽光的男人,真的是與她多年夫妻的穆連城嗎?

  自當上皇後以來,又有多少宮人對她這個正宮皇後卻不及那個女子的十分之一的討好恭敬?

  本是聰慧的人,又何嚐不懂。

  一直,也不過是在自欺欺人罷了。

  人生八苦,愛離別、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粗粗一略,竟已占了二之有一。

  “臣妾這一生,細細想來,不過是一個天大的笑話,一個狂妄,便是牽扯了數家的恩怨,到如今,生生將一切演變成現在這幅不可挽回的模樣。”

  蔣玉已是多時未曾喝水潤過喉,說了那麽多,嗓子裏早已是火辣辣的刺痛,可她不想停,她是有錯,可是她是人不是神,她也有怨有恨,也曾滿懷幻想的有過期待,也曾有求有念。

  “怎麽辦,臣妾後悔了,真的後悔了。”

  “你說什麽?”說了這多,穆連城終於有了動靜,“你後悔了什麽?”

  聲音依然是在她麵前的冷冽,眼裏古井無波,讓她輕易的在那個依舊深邃無情的眼中,看到了自己一直以來的可笑。

  蔣玉抬頭,清淩淩的眸子看著眼前這個她愛了八年的男人,曾經,她的眼裏心裏滿滿都是他啊,她用盡全身力氣愛的男人。曾經的她,到底有多喜歡眼前的男人,喜歡到沒有了自我?

  “臣妾說,臣妾後悔了,後悔當日為什麽要出門遊街驚馬,後悔後來為什麽要執意對爹娘那般,不惜以性命逼迫也要嫁給陛下,後悔明知君心非我心,又偏要自欺欺人,落得如今這番地步。”

  一字一句,蔣玉似是用了餘生的力氣,咬字極重,帶著不容置喙的堅定。

  穆連城似是有些錯愕,“蔣玉你是在開玩笑?”

  蔣玉靜靜地注視著那張臉,這個想來運籌帷幄的男人,連自己,也從來都在他的算計之中。她想,或許她這是這一生唯一一次,成為穆連城棋盤中的那個永遠不可能的意外吧?那還真的是,榮幸至極呢。

  “不,”蔣玉輕笑了一聲,“陛下,您知道的,臣妾從來都沒有開過玩笑。”

  過去沒有,現在沒有,未來,就更不可能有了。

  蔣玉雖然在穆連城這件事上,從來帶著固執與妄然,可她是國公嫡女,她也有屬於自己的驕傲,玩笑?她從來都不屑。

  “那你是想死嗎?”穆連城沉聲道。

  牢中不算亮堂,可是看人還是行的,蔣玉仰起頭,有些嬌俏的回答,“前頭還在說我,現在陛下是在開玩笑嗎?螻蟻尚且偷生,更何況是人。若是能生,誰又還會一心赴死呢?”

  那個語氣,帶著久違的天真無邪,穆連城一時有些恍惚,多少年了?她這般眼裏盛著星光,語氣嬌俏的與他說話,已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是,很久很久了吧。

  隻是蔣玉卻沒給他回憶的時間,他們的回憶在他眼裏又有多少溫情?不過是一個努力地在後麵追,一個卻無視地將她拋棄,馬不停蹄的在前麵趕罷了,她的一生,從來都是在追趕,卻從未有一次走近過他。

  “陛下,八年了,臣妾能用這八年的光陰,這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求陛下一件事嗎?”

  聲音顫抖,眼睛中帶著可見的期盼。真的,真的就隻有一個請求……

  穆連城久久未言,可是瞧著蔣玉眼中的堅定與決然,他的臉色愈發陰沉。

  “你這是在威脅我?”

  “不,這是請求,是臣妾作為這八年一心一意在陛下籌謀,是將陛下的後院乃至後宮打理的井井有條,作為本朝史上最合格的一位皇後,唯一的一次請求。”

  “可是你別忘了,現在你也僅僅隻是個所有百姓都唾棄厭惡的惑國妖女,是在這天牢裏等死的階下囚徒!”

  穆連城整個人都透著憤怒,蔣玉隻得苦笑。

  “賤妾也知如今已無能向陛下請求什麽,可是仍是想要請求陛下。”

  蔣玉直直地朝穆連城磕下頭去,那般高傲的人,如今卻心甘情願的朝一個人磕頭。

  “說!”

  穆連城語氣暴躁,若是在平時,她早已乖巧的閉口不言,現在她卻輕輕的笑了聲。

  “賤妾隻有歹命一條,不足掛齒,隻求陛下能夠放了蔣家一門,不究其它。蔣家滿門忠烈,一心忠君愛國,賤妾懇請陛下饒恕蔣家,放過蔣家!”

  穆連城眼中滿是墨色,黑的不見絲毫光亮。

  “蔣玉,放了蔣家?憑什麽,朕憑什麽要放了他們,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穆連城屈膝蹲下身,伸手挑著蔣玉的下巴,讓她抬起頭,露出那張曾經讓滿朝都追捧,酸儒書生筆下如天上月,引的無數人爭先為她題寫洛神賦的明豔女子。

  她的容貌,似乎就是在嫁給了他之後就開始名揚朝裏朝外的?甚至短短一夜就取代了蔣若素,成為了京中第一美女,不過他也向來不關注這個。

  “蔣玉,你說朕憑什麽要留下後患呢?”

  “蔣家絕不會欺君叛國,這是臣妾給陛下的回答。”

  蔣玉有些難耐的皺了下眉,對穆連城的這個問題,她覺得侮辱,侮辱了蔣家的滿腔忠君報國之心。

  “你以為就憑你區區一句話,朕就會真的相信你?你算個什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