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她
  蕭複這一晚睡得不大安穩,荒誕的夢一個接著一個,一會兒是半裸的婢女,一會兒是高氏姑侄,一會兒是商瀾那張咄咄逼人的臉。

  早上醒來後,他盯著繁複華麗的拔步床床頂看了好一會兒,突然說道:“女人果然沒幾個好東西。”

  蕭誠趕緊拉開帷幔,笑嘻嘻地拍了個馬屁:“主子,小的覺得未來的世子妃好像還不錯。”

  蕭複不以為然,所謂的不錯,不過是不夠了解罷了。

  他坐起身,吩咐道:“今兒你不必跟著我,親自去打聽打聽,看看那商芸菲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是。”蕭誠把衣裳拿過來,“小的,主子放心,小的一準打聽得明明白白。”

  ……

  祁勁鬆住在西城,先去百年老店慶豐樓用了兩屜雞鳴湯包,又在街邊喝了一碗熱乎乎的鴨血粉絲湯,這才心滿意足地去了衙門。

  周全正在門口翹首以待,一見祁勁鬆,忙不迭地跑了上來,“大人,蕭大人來了。”

  “蕭大人,哪個蕭大人?”祁勁鬆不覺得蕭複會降尊紆貴地來六扇門,所以根本沒反應過來。

  周全急道:“還有哪個蕭大人,當然是英國公世子蕭複蕭大人。”

  “他來做什麽?”祁勁鬆趕忙把鞭子甩給祁二,三步並作兩步地朝後院去了。

  “祁大人,你遲到了。”蕭複穿著玄色繡飛魚紋的錦衣衛官服,手握劍柄,威風凜凜地站在院心,十幾個殺氣騰騰的緹騎一字排開列其身後。

  祁勁鬆頭皮有些發麻,辯解道:“有個案子,下官親自走了一趟。”

  “是麽?”蕭複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是是是。”祁勁鬆強作鎮定,鼻尖上冒出一層細小的汗珠。

  蕭複麵色忽然一肅,“祁門主,有旨意。”

  “啊?”祁勁鬆麵色一白,撲通一聲跪在堅硬的青磚地上。

  蕭複滿意地彎了彎薄唇,“皇上口諭,酌升商瀾為捕頭,賜銀腰牌。”

  “啊?”祁勁鬆目瞪口呆——商瀾昨天說的都是真的,他竟然把皇上親自提拔的人趕走了!?

  “商捕頭何在啊?”蕭複從黎兵手裏接過裝腰牌的匣子。

  “啊……”祁勁鬆又發出一個單音。

  蕭複沒有了耐心,“啊什麽啊,祁門主啞巴了不成,人呢?”

  祁勁鬆到底是老江湖,被蕭複一激反倒鎮定了,他站起身,拱手笑道:“商捕頭出去辦案了,銀腰牌下官先替她收著。蕭大人這邊請,我剛得了幾兩好茶,一起品鑒品鑒?”

  蕭複譏諷道:“祁門主剛來就知商捕頭的去向,真乃神人也。品鑒就不必了吧,我找商捕頭還有要事,請祁門主立刻把人找來。”

  祁勁鬆被刺得臉皮生疼,不好再敷衍下去,隻好讓人去前麵叫來謝熙,讓他馬上把商瀾找來。

  蕭複可沒工夫跟他耗,留下一句“讓商捕頭到北鎮撫司見我”,便帶著銀腰牌走了。

  “官大一級壓死人呐。”周全歎道。

  “可不是,這位爺咱可惹不起。”現任副門主羅世清摸了摸八字胡。

  他今年二十九歲,眉眼清秀,身材略矮,但武藝高強,是昭和二年的武狀元,師門武當,乃是慕容飛一手提拔上來的一員猛將。

  祁勁鬆雖受了辱,卻也不敢當眾詆毀蕭複,“呸”了一聲,轉身就走。

  剛進簽押房,祁勁鬆等人的屁股還沒坐穩,門口又有人稟報道:“門主,衛國公世子到訪。”

  “衛國公世子,咱們跟衛國公府打過交道嗎?”他問周全和羅世清。

  二人一起搖搖頭,表示完全沒有過往來。

  “快快有請。”祁勁鬆鬆了口氣。

  衛國公世子年紀不大,但頭腦不錯,在吏部任主事,已是六品官了。

  “走吧,一起迎一迎。”祁勁鬆不甘願地站了起來,官職雖六品,可人家是國公世子,他這個從三品大員還真怠慢不得。

  商雲彥來得很快,在門口堵住祁勁鬆等人。

  “祁門主。”他拱了拱手,“子輕打擾了。”

  “哈哈。”祁勁鬆打了個哈哈,“商世子客氣了,快請進快請進。”

  周全和羅世清陪著進了屋,略略招呼幾句,就告辭出來了。

  羅世清招呼周全去自己的書房坐坐,嚐嚐他托人從富州帶回來的新茶。

  周全樂意之至,欣然應允。

  二人邊走邊聊。

  羅世清道:“周大捕頭,商姑娘到底做了什麽,竟讓皇上青眼有加?女子捕頭倒也罷了,銀腰牌,慕容門主也沒有吧。”

  周全道:“可不是?別說副門主才回來,就是我這個一直呆在衙門的,也是一頭霧水,一無所知呢。”

  “我猜,那丫頭可能在宮鴻飛一案中做對了什麽。”

  “有此可能。”羅世清進了門,“不過,既然六扇門的人立了功,蕭大人為何不與咱們明言?”

  周全眼裏閃過一絲不滿,“誰知道了,不過咱也得理解,北鎮撫司嘛,不是向來神神秘秘嗎?”

  羅世清同他一起落了座,又吩咐下人沏茶,隨口應道:“那也是。隻要不是吹了耳邊風就好。”

  “耳邊風?”周全先是一怔,隨即大笑起來,“哈哈哈哈……”

  羅世清道:“論長相,商姑娘就是放到貴女中也是相當不錯的一個,就是性子野了點兒。”

  周全揶揄道:“性子野怕什麽,羅大人不就喜歡野的嗎?”

  羅世清勃然變色,“周大人慎言,商姑娘是慕容門主的養女,更是皇上親自提拔的捕頭,怎好如此編排?我之所以那麽說,隻是擔心慕容門主的身後清譽罷了。”

  周全麵子上有些下不來,心道,我編排啥了,編排你娘了!你個矬娘們兒暗戳戳地說商瀾跟蕭複睡的時候,就可以不慎言了?

  然而,羅世清來頭比較大,他非忍下這口氣不可,“副門主此言極是,藥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講,萬一得罪了誰可就不好了。”

  羅世清這才緩和了神色,親自給周全倒了杯茶,“對不住了老周,我這人就這樣,急脾氣,過去就拉倒,來來來,喝茶。”

  一盞茶下肚,祁二來了,說門主有請。

  二人趕緊過去了。

  “奶奶的,可真了不得了。你們猜猜,那位商世子是為誰來的?”祁勁鬆站在書案後,雙手叉腰,吹胡子瞪眼地問道。

  周全猜道:“莫非也是為了商捕頭?”

  祁勁鬆指了指他,“老周你可說對了,奶奶的,就是為了她,唉……”

  羅世清道:“商瀾莫名其妙地姓了商,莫非……”

  “可不就是?”祁勁鬆一拍桌子,“從此後,咱們六扇門就要養個國公府的姑奶奶啦。”

  周全嚇了一跳,問道:“親生的嗎?就十幾年前丟的那個?”

  祁勁鬆點點頭,“就是她。”

  “娘誒,那還真是個姑奶奶。”周全抹了把黝黑的臉,“門主打算怎麽辦?”

  “能怎麽辦,都小心著唄。”羅世清道。

  ……

  商瀾還不知道自己被衛國公府認回去了,而且還是以親生女兒的身份,但她知道自己被皇上升官了,做了大夏朝頭一個女捕頭。

  她和謝熙騎馬去了北鎮撫司。

  “蕭大人找我?”商瀾進了蕭複的簽押房。

  蕭複拍拍手邊的木匣子,“隻有把宮鴻飛的案子審清楚,你才可以取走這塊禦賜腰牌。”

  這是一個通知,沒有條件可講。

  商瀾挑了挑柳眉,明明是求人幫忙,卻非要通過要挾達到目的,別扭不別扭啊。

  我若是敢不要它,你敢真的不給嗎?

  不過話說回來,她沒必要跟蕭複叫板——畢竟她也想會會宮鴻飛,以掌握犯人的第一手材料。

  “成交。”她應了,也笑了,露出八顆整齊好看的貝齒。

  笑容燦爛,眼神清朗。

  蕭複眯了眯眼睛,不自在地看向黎兵。

  黎兵明白,自己可以帶人走了。

  詔獄在半地下。

  商瀾一下台階,就聞到了隱約的血腥味。

  她是現代警察,講究審訊技巧和紮實的證據,對刑訊逼供這樣的低級手段向來看不慣。

  謝熙見商瀾的臉色不好看,以為她害怕了,小聲說道:“忍一會兒,不行就算了,反正也不是咱的案子。”

  “咳!”走在前麵的王力咳嗽一聲,示意他能聽見,黎兵也能聽見。

  謝熙縮了縮脖子,不說話了。

  商瀾道:“你放心,我沒事。”

  古代沒有現代的技術水平,刑訊在所難免,她必須學會適應。

  宮鴻飛被關在最裏麵的一間牢房裏。

  一個晚上過去,他遭了不少罪,頭發散了,大片的血凝在臉上,衣裳碎了,隻能勉強蔽體,鞋子丟了一隻,隻好光著腳站在距離馬桶最遠的角落裏。

  商瀾一到,他就敏銳地看了過來,嘴角勾起一絲得逞的笑意,說道:“黎大人,我改變主意了,你們還是繼續打我吧,不然直接宰了我也成。”

  黎兵沒搭理他,吩咐牢頭:“開門。”

  商瀾冷笑道:“不必了,其實也沒什麽好審的,不就那麽點兒事嗎,黎大人就準了他吧,繼續刑訊便是。讓他一天又一天的挨下去,皮肉爛了,牙齒掉了,容貌毀了,活又活不好,死又死不了,日子久了,總有他受不了,求著你聽他講的那一天。”

  她聲音清越,語速緩慢,但說的每一個字都無比殘忍,配合著難聞的腐臭味,讓人不寒而栗。

  黎兵、王力、謝熙詫異地看著商瀾,然而商瀾已經轉過身,邁步向外走了。

  黎兵想了想,“既是如此,那就這樣吧。”

  宮鴻飛收斂笑意,怨毒地盯著商瀾的背影,“慢著,不過是個玩笑罷了。女人難道不該以仁和寬容為美德嗎,為何慕容捕快如此暴躁?難道因為楊氏傷了你的心,所以你把怨氣撒到我身上了?”

  商瀾搖搖頭,宮鴻飛果然不笨,他在利用楊氏攻擊她,如果她是原主,隻怕真要嘔出一口老血了。

  她停下腳步,但沒有回頭,“我在慕容家時,養母對我很好。如今我已長大成人,她沒有義務送我出嫁,離開慕容家對我們都好。宮二公子,我們不一樣,我也沒有你那麽卑劣。”

  “不一樣嗎?”宮鴻飛嗤笑一聲,“我看不出有什麽不同,都是一樣的虛偽、虛榮、偏袒、做作,讓人作嘔。”

  “聽說令慈賢良淑德,琴棋書畫無一不精,你覺得她怎麽樣?”商瀾轉過身,盯著他的眼睛反問道。

  “她怎麽樣。”宮鴻飛的聲音變得有些飄忽,“關於她,我想你應該去問我大哥。”

  他在回避問題,這說明他懼怕首輔夫人,懼怕到即便恨之入骨,也不敢提及分毫。

  商瀾在心裏長長地歎了一聲。

  宮鴻飛捋了捋頭發,“我找你來是想問問,你是如何猜到我是那樣的一個人的?”

  商瀾道:“我不但知道你是那樣的一個人,還知道你害怕你母親,害怕到想殺她,又不敢殺她,所以你隻好引誘你能引誘的每一個女子,把她想象成你母親的樣子,用繩子勒她,殘忍地看著她掙紮,看著她臨死前猙獰的表情,心裏還在想:你看,你要死的時候也不過如此,一樣的醜陋,一樣的無能,還不如我呢。”

  “宮二公子,是也不是?”

  “你胡說!”宮鴻飛驚慌失措地左右看了看,又往牆角退了一步。

  一個承認殺人,卻甘願受刑,也不願交代犯罪動機的人,此刻居然怕了,可見商瀾說對了大部分。

  黎兵覺得臉又有些疼了。

  他正要說句什麽,卻見商瀾一擺手,便下意識地住了嘴。

  商瀾道:“你看,你的心思我都知道,你母親怎樣對你我知道,你為什麽殺人我也知道,我覺得你沒什麽好隱藏的,不如我跟黎大人說說,讓你洗個澡,換上新衣裳,咱們好好地聊聊,你覺得如何?”

  “難道你不想在臨死前,跟一個能夠真正理解你的人,說說你一直藏在心裏的話嗎?”

  宮鴻飛麵無表情,呆呆地立在原地,良久之後,一顆顆晶瑩的淚落下來,掉在髒汙的稻草上,滲入地裏,不見了。

  “好,成交。”他忽然啞了嗓子。

  “黎大人,麻煩你了。”商瀾朝黎兵長揖一禮。

  黎兵往對麵牆上看了眼,拱手還禮,安排下去了。

  ……

  商瀾和宮鴻飛的談話,是在一個幹淨的刑訊室裏進行的。

  宮鴻飛洗漱一新,穿上了新衣服新鞋子,尺寸正正好好,顯然是宮家送來的。

  “瞧,這就是我的母親。在人前,她永遠都是最好的那個。”宮鴻飛留戀地撫了撫衣襟上繡工精湛蘭花。

  商瀾並不否定他的話,點頭道:“有些人的確是這樣,總希望把最好的一麵展示給別人。”

  宮鴻飛苦笑,“是啊,她不但喜歡展示她自己,也喜歡展示她的兒女。我和大哥是雙胞胎,大哥喜歡穿藍色,我就不能穿紅色,大哥背下兩首詩,我就不能隻背一首,大哥讀書好,我讀書便也不能差了。你知道嗎,我一讀書眼睛就花,腦子就困,即便用盡全力,也隻能背個大概,這是天生如此啊……”

  商瀾明白了,這是一個天生有閱讀障礙的人,非是不聰明,隻是真的學不下去。

  “然而,她是怎麽說的呢?”宮鴻飛搖搖頭,笑著繼續說,“她說我是裝的,她說我就是不想學,她說我白長了跟我哥一樣的臉,她說我應該被關到祠堂裏去。”

  “祠堂真黑啊,你不會知道一個五歲的孩子多麽害怕祠堂,那麽多牌位,那麽多靈魂,我一閉上眼就能看見他們,太害怕了,我太害怕了,寧願她打死我,我也不要去祠堂……”

  他喋喋不休地說了一個多時辰,眼裏的淚一直沒有斷過。

  從詔獄出來時,商瀾的心很沉重,像被一塊大石壓著,喘不過氣來。

  “商捕頭。”蕭複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

  “蕭大人。”商瀾轉過身。

  蕭複示意王力把匣子遞給她,說道:“腰牌給你,另外,我欠你一個人情。”

  商瀾心情不好,接過匣子時不自覺地嘟囔了一句:“誰稀罕你的人情,還不如給我五百兩銀子呢。”

  蕭複:“……”

  作者有話要說:  為什麽突然認了女兒,我會在下一章交代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