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神秘少年
  商州北城外不遠處便是一片杏花林。

  杏花枝頭高掛一麵青旗,青旗看起來已有些陳舊,有風吹過的時候,便會四下搖曳,如同在朝沿途的路人招手。

  有青旗的地方就有酒家,三間茅草搭成的小屋就藏在杏花林深處,一陣陣濃鬱的酒香就是從那裏傳出來的。

  賣酒的老頭姓孫,人稱孫老爹。孫老爹年近六十,不但早已白發蒼蒼,連眼睛也越來越不好使了。算起來,他已經在這裏賣了近三十年的酒,不出意外的話,他會一直幹下去,直到他死去那天。

  正午已過多時,空氣卻依舊悶熱。

  沿途的行人本就不多,進來喝酒的人更少得可憐。這也難怪,天熱的時候人們大都不願意外出。生意雖然慘淡,但老人的臉上卻依舊平靜,到了他這個年紀,有些事早已看開。

  他拭去額頭的汗,像往常一樣,拿起抹布一遍遍擦拭桌子。擦到第三遍的時候,屋外突然響起了一陣馬蹄聲,接著一個少年走了進來。

  少年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背上還掛著一包行囊,看來是遠來的旅人。奇怪的是,外麵日頭正盛,他的臉上卻沒有一滴汗。

  孫老爹趕緊迎上去招呼:“客官,裏麵坐。”

  少年點了點頭,朝屋內走去。屋內擺著四張桌子,他挑了角落的那張坐了下來,這才抬頭問道:“都有什麽酒?”

  孫老爹笑眯眯的介紹道:“那就要看客官想喝什麽酒了,別看我們的店不大,卻也有不少美酒,除了自家釀的清濁二酒之外,還有高粱釀成的糜子酒,當然客官若是喜歡,本店也有長安產的西市腔、新豐酒……”

  “一壺清酒就夠了,再來幾碟佐酒的小菜。”少年似乎對酒沒太大興趣。

  “客官請稍坐,馬上就來。”孫老爹點頭答應,轉身往後廚走去。

  “還有一件事。”那少年開口詢問:“請問從這裏到長安需要幾日?”

  “原來客官是去往長安的。”孫老爹停住腳步回道:“去長安要先出商州,然後翻過秦嶺山脈,秦嶺的山路可不好走,步行的話至少十天以上,騎馬快則三天,慢的話……五天也足夠了。”他回答得很詳盡,因為他本就是個熱心的人。

  “嗯。”少年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孫老頭!快給我上酒!”

  忽然,門外傳來一陣破鑼般的喊聲。喊聲很大,仿佛是為了故意顯露威風。

  接著一個人便大搖大擺的走了進來,此人生的肥頭大耳,又有甲胄在身,每走一步都會咣咣作響,看他的樣子是個武官。

  武官進來之後,又有兩個人跟了進來,這兩人唯唯諾諾的,應該是他的部下。

  孫老爹正端著酒菜從後廚出來,一看到這個人,不禁皺了皺眉,就像看到了瘟神一樣。

  武官卻沒有留意他的表情,他的一雙眼正直勾勾的盯著孫老爹端著的酒。沒等孫老爹反應過來,他已一把搶了過去,仰頭就喝。

  孫老爹失聲道:“不可……這酒是那位公子的……”

  “囉嗦什麽!”武官不屑的看了一眼少年:“你再給他送一壺不就好了!”

  孫老爹偷偷瞄了一眼少年,隻見他始終安靜的坐著,隻是右手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一顆白色的棋子。少年認真的把玩著棋子,仿佛根本不知道周遭發生的事。

  孫老爹也隻有無奈的搖搖頭,轉身去打酒。

  自從那個目中無人的武官坐下之後,酒家裏就變得吵鬧起來。

  他很快就灌下了三壺酒,吃了三斤牛肉和兩屜包子。吃飽後他一邊拍了拍圓滾滾的肚子,一邊擦著滿頭的汗連聲抱怨:“這鬼天氣,都快要曬死人了,還要執行什麽鬼差事!”

  旁邊坐著的部下忙奉承道:“這還不是因為咱們老大深得刺史大人器重,不然……”

  另一個部下也趕緊附和道:“對對對,不然這麽重要的差事怎麽會落到老大頭上。”

  像他那樣的人,身邊總是不乏討好奉承之徒,想來這二人平日也沒少拍他馬屁,可他們今天卻失算了。奉承的話有時候聽起來就和挖苦一樣,尤其是在別人心情不好的時候。

  “我可去你的吧!”武官臉色一變,一巴掌呼了過去。

  “不就是抓幾個混賬東西,還用得著老子出手。”

  “老子今日本來要去香月樓逍遙快活的!現在卻像條狗一樣到處跑!”

  “還他媽器重!”

  他越說越氣,把桌子敲得咣當作響。兩個部下耷拉著頭,再也不敢多說一句話。

  就在這時,一陣微弱的呻吟若有若無的響了起來。

  聲音是從屋外傳來的,屋外的馬廄旁綁著幾個人,均是灰頭土臉衣衫襤褸,比乞丐也好不了多少。想必就是武官抓來的人。

  外麵陽光猛烈,他們的嘴唇早已幹裂臉,臉也被曬成了豬肝色。

  一聽到聲音,武官怒火中燒,猛的一拍桌子,抄起旁邊的馬鞭就衝了出去。武官都衝出去了,部下哪敢不跟上去。

  屋外響起了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現在,屋子裏隻剩下沉默的少年和坐在櫃台後孫老爹。少年仍舊自顧自的喝著酒,目光停留在手中把玩的棋子之上。

  “他叫王琨,是刺史府的司法參軍,平時橫行霸道慣了。”孫老爹突然開口道。

  “那幾個人是逃兵。其實也不能怪他們,要是都去當兵了,家中的老父母該怎麽辦啊。”

  “想當年……我的兒子孫鵬就是被王琨帶走的……六年了,卻還沒有回來,也不知是死是活……”

  孫老爹觸景生情,說了很多話。

  這話好像是說給少年聽的,又也許是說給自己聽的。這麽多年了,他幾乎都忘記了自己還有一個兒子。

  他本想繼續說下去,但王琨卻罵罵咧咧的回來了。一進屋子,他就抓起了桌上的頭盔,看樣子準備要

  走,他似乎忘記了要結賬。

  孫老爹趕緊上前道:“酒菜一共是九十文錢,大人……你看是……”

  王琨一臉不耐煩,甩甩手道:“囉嗦什麽!記賬上不就行了。”說完他就大步朝門口走去。

  “可是……”孫老爹小心翼翼的賠著笑道:“都已經快一年的帳了,小店經營不容易……請大人高抬貴手……”

  他剛說完,王琨就停下了腳步,臉一下子黑了下來。

  孫老爹突然感到一陣寒意傳來,忍不住後退了兩步。然而為時已晚,王琨已衝了過來,一手掐住他的脖子將他整個人提了起來,就像提起一隻小雞。

  “明知道老子今天心情不好,還那麽囉嗦!是不是活膩了!”王琨狂吼著罵道。

  孫老爹拚命掙紮,眼看已喘不過氣,但王琨卻一點鬆手的意思也沒有。

  他越掙紮,王琨掐得越緊。

  危急時刻,一個人撞倒了王琨。

  此人相貌醜陋,大半張臉似被火燒過,如樹皮一樣幹枯粗糙。

  王琨認得此人正是店裏打雜的啞巴,這個膽小的醜八怪平時總是低著頭連看都不敢看他。現在居然敢對自己動手,真是活膩了!

  他悄悄的握住了刀柄,打算趁啞巴不注意送他歸西。

  暗中偷襲雖然卑鄙,卻往往很有效,這也正是某些人的生存之道。

  啞巴剛扶著孫老爹坐好,這個長相醜陋的人雖然說不了話,一雙眼中卻滿是關切。因為背對著王琨的關係,他竟全然不知身後的危險。

  刀光一閃,王琨已劈了下去。

  可是啞巴並沒有死。因為刀並沒有落下,而是硬生生停了下來。一個人扣住了他的手腕,竟然是那個一直安靜喝酒的少年。

  少年原本坐在角落,他是怎麽過來的?王琨不知道。他是怎麽出手的?王琨也不知道。他根本沒料到少年會出手。

  “你喝醉了。”少年開口說話。他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在勸一個酒喝多了的朋友。

  “你算什麽東西?也敢在這多管閑事……”王琨大罵著揮出了左拳。一瞬間,一陣鑽心的痛從右手手腕上傳來,痛得他連揮拳的力氣都消失了。

  少年又道:“喝醉的人不該動手,否則很容易傷了自己。”

  話音剛落,王琨就突然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扭著他的手腕,在這股力量的控製下,他的手竟不由自主的調轉刀鋒,朝著自己的脖子慢慢逼近。

  他想反抗,卻根本沒有一絲力氣,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刀鋒越來越近,現在他就像一條砧板上的魚,隻能任人宰割。

  可就在這時,少年卻突然鬆開手,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屋子裏恢複了平靜,剛才的一切就像根本沒有發生過一樣。

  王琨在原地怔怔的站了很久,一身冷汗早已濕透衣衫。

  “老大!老大!”一陣呼喊聲打破了平靜,王琨的部下急匆匆的跑了進來,喘著氣道:“刺史……刺史大人有令……”

  王琨這才如夢驚醒,瞪了他一眼,罵道:“混賬,過來說。”

  部下急忙湊到他耳邊說了幾句話。王琨聽完頓時臉色大變,再也顧不得什麽麵子,拔腿就走。

  他走得很急,似乎出了什麽大事。

  孫老爹急忙拉著啞巴跪了下來,對著少年千恩萬謝。

  少年卻像是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話,他歎了一口氣道:“唉,本來不該出手的……”

  他看起來很苦惱,自顧自道:“要是被師父知道了就麻煩了……可是這也不能怪我啊,畢竟是他先動的手……反正事已至此,也隻能如此了。”

  孫老爹不明白他在說什麽。

  少年自言自語了好一陣子才停下來,看樣子他終於想通。

  孫老爹忙問道:“不知公子高興大名?”

  少年抬起頭道:“我姓薑,薑沉舟。”

  孫老爹感激的說道:“薑公子救了我們,老朽無以為報……”他恭恭敬敬的捧著幾兩銀子和一些銅錢,道:“這是老朽的一點點心意,希望薑公子能收下。”

  薑沉舟搖搖頭,看起來他對銀子並沒有興趣。

  孫老爹一時語塞,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非要報答的話……”薑沉舟站了起來,緩緩道:“你們的酒不錯,不如送我一壺,正好去長安的路上可以喝。”

  孫老爹激動道:“當然可以!不要說區區一壺酒,就算是一百壺也不是問題。”

  薑沉舟笑道:“我隻要一壺。”

  馬蹄聲再響起的時候,薑沉舟已離開酒家,帶著孫老爹送他的一壺美酒。

  今天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眼下第一件事就是進商州城。

  城門,就在前方不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