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2 章
  【第六十二章】

  奶糖的味道在口腔裏暈開, 原本不算喜歡的味道,就著沈茴噙著心疼的濕紅眼睛, 立刻變得多出一絲滋味來。

  裴徊光輾轉嚐了嚐, 這奶糖的味道似乎也不錯。

  沈茴別開眼睛,安慰自己隻是三塊糖而已,這滿臉心疼的樣子實在是太小家子氣了……

  裴徊光將裝著奶糖的小木盒慢悠悠地轉了兩圈, 放回妝台上, 說:“明日賠娘娘幾盒便是。”

  沈茴心想這盒糖不大一樣,買來的糖可替代不了。可她並沒有說出來, 因這樣的小事也不值得說。

  從外麵繞進來的拾星看見裴徊光嚇了一跳。她不是第一次在沈茴寢屋裏見到裴徊光了, 可每次見了都要嚇一跳。她規矩稟話:“娘娘, 盥室裏的水已經備好了。”

  沈茴哭過, 要重新洗洗臉。

  沈茴“嗯”了一聲, 說:“一會兒便過去。”

  拾星便繞過雕花屏, 避開。

  沈茴朝裴徊光走過去,瞥一眼妝台上空了的小糖盒,藏起心疼來。她伸出小手指來, 勾勾裴徊光的拇指, 軟聲細語:“本宮要去重新漱洗, 一會兒就回來。”

  她自然記得今天晚上在滄青閣被人中斷的事情。

  可沈茴洗了臉換了寢衣回來, 裴徊光已經不在她寢屋裏了。

  裴徊光回了滄青閣。

  順年低聲稟話:“陛下三年前曾將司寢女官沉煙送給掌印, 被掌印拒絕。”

  裴徊光皺了皺眉, 對“沉煙”這個名字一點印象都沒有。

  順年低聲恭敬地繼續細稟:“曾有人見她幾次躲在玉檀林裏。不過她什麽也沒做, 隻是在玉檀林默立。像是心情不好時,隨便找個僻靜的地方待著。”

  裴徊光搭在白玉長案上的手指輕輕敲叩著。

  他不開口,順年也垂首靜立在一旁, 察言觀色地等著吩咐。

  過了一會兒, 裴徊光忽然冷笑了一聲。

  順年隱約猜到掌印恐怕是打算除掉沉煙了。他猜測著,不管沉煙是否做了什麽,隻要是讓掌印起了疑,那她的性命就會懸了起來。他悄悄打量裴徊光的臉色,試探著詢問:“掌印,可是要處理掉這女官?”

  裴徊光垂著眼,瞥著指上的黑玉戒,琢磨了一會兒,才開口:“再留一日性命。”

  他決定再留這個女人的性命一天,他想看一看小皇後的眼線到底靠不靠譜。他給小皇後留一日時間,等著小皇後行動。若小皇後什麽也沒查出來,那他可得拎著小皇後的耳朵嘲笑她,還要扯了她的披帛,將她摁在美人榻上,抽她屁股。

  “是。”順年低著頭,退著出去。

  裴徊光又忽然開口:“把滄青閣裏的糖都換成奶糖。”

  順年腳步一頓,愣了一下,再應一聲“是”,轉身出去辦,心裏卻狐疑起來。

  滄青閣裏,每層樓每間裴徊光常去的屋子裏,都在順手的地方備了糖。前幾日掌印吩咐將滄青閣每個糖盒裏備上蘋果味的糖。剛剛裴徊光跟著沈茴離開前,他特意吩咐將樓中所有糖盒裏的蘋果糖換成葡萄味兒的。

  這,掌印出去一趟不到一個時辰,再回來怎麽又要把葡萄味兒的糖塊,換成奶糖了?

  順年在心裏琢磨著掌印換口味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

  等等,掌印不是不喜歡奶糖嗎?

  ·

  三年前,皇帝開口要把沉煙送給裴徊光的事情,並不是什麽秘密。包括當時沉煙本是不願,得知裴徊光拒絕之後鬆了口氣,這些細節也都不是秘密。

  是以,第二天沈茴見了玲瓏,輕易知道了這些事情。

  沈茴微微走神,有點不太相信自己的猜測。

  沈茴行事向來不是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她必是要刨根問底,將事情弄清楚。所以,她召見了沉煙。

  沉煙俯首跪地,規矩地行禮,表情、姿態挑不出一絲一毫的錯處。

  沈茴笑著讓她平身,且賜了座。

  沉煙規矩地先謝了禮,再在椅子上坐了個邊兒,依舊是最守禮規矩的女官模樣。

  沈茴細細打量著她,滿意地笑著,溫聲細語:“本宮第一次見你,便覺得你端莊又守禮,模樣也長得好。”

  沉煙起身,福了福:“娘娘謬讚,沉煙不敢當。”

  “本宮今日召你過來,是想給你指個婚。”

  沉煙神色一怔,立刻說:“多謝娘娘體恤,隻是沉煙忙於司寢處大大小小的事宜,實在是沒有成婚的想法。”

  她跪下來,認認真真地磕頭:“請娘娘收回成命。”

  沈茴溫溫柔柔地笑,問:“你都不好奇本宮要將你指給誰?”

  沈茴幾乎沒有給沉煙回話的機會,慢悠悠地說下去:“本宮覺得掌印大人忙於朝政,身邊沒個體己人真是可惜。見你規矩懂事,想讓你到掌印身邊伺候。”

  沉煙懵了。她張了張嘴,怔怔望著皇後,一時失聲。她想說話,竟是不知道要說什麽。

  拒絕嗎?理智告訴她她該拒絕。可是、可是……可是心裏偷偷噙著一絲僥幸……

  她是女官,閹人配不上她。若是皇後鳳命,她不得已去閹人身邊伺候,於顏麵上,她是被迫的,別人會替她惋惜……

  沉煙心裏亂糟糟的。

  那悄悄壓在心底三年的情感,碰撞著,幾乎快要壓不住了。

  懼怕?猶豫?恐怕更多的……是歡喜啊!

  沈茴仔仔細細瞧著沉煙的神色,沒有錯過她臉上任何一個表情。沈茴的眉眼間始終掛著淺淺的笑,可是她心慢慢沉下去。

  她忽然輕笑了一聲,滿麵少女的嬌憨。她親自去拉沉煙,眸子燦爛如星辰。她說:“本宮逗你呢!”

  沉煙望著麵前的沈茴,抿起唇,努力去壓心裏翻滾的複雜情緒,同時努力保持微笑得體的表情。

  “本宮當然知道陛下當初出過這主意了,你們都不願。本宮怎麽會再強人所難呢?沉煙這樣好的姑娘可不能委委屈屈地嫁給宦人。”沈茴笑得天真爛漫,“本宮想給沉煙個好姻緣倒是真的,連懿旨都擬好了。沉煙這樣規矩懂事的好姑娘,該幫本宮協理六宮才是。所以,本宮決定封沉煙為……先婕妤位吧。再高的位份可要你自己去爭了,至於封號還是要先請示陛下才妥帖。”

  沉煙慢慢從天翻地覆的情緒裏回過味來,驚愕地望著麵前小皇後笑意盈盈的臉。

  沈茴視線越過沉煙,望向門口的沉月。她又說:“‘月’字如何?月婕妤。”

  沉煙終於從沈茴的嫣然笑臉裏,品出了端倪。皇後……皇後知道了她動的手腳!皇後是在報複她!

  月?這個封號在提示她、警告她。

  ——沉月,因為昨天晚上的事情牽扯到了沉月。

  沉煙望著麵前對她笑的沈茴,脊背生寒。

  在她眼裏的皇後,是個病弱的、嬌滴滴的,雖一腔正氣卻沒有太大本事的膽小姑娘,永遠溫溫柔柔地說話,走不了多少路就喊累。她甚至從未見過皇後懲治過宮人。皇後的頭一遭“懲治”,竟被她幸運地撞上了。

  沉煙不清楚自己是怎麽離開昭月宮的,她渾渾噩噩。隻覺得自己從仙界掉進了地獄裏。

  沉煙走了之後,沈茴悄悄去望沉月的臉。她昨天使的力氣可不小,不知道沉月的臉還疼不疼,可當沉月怯生生望過來時,沈茴輕哼了一聲,氣呼呼地轉了身,抓了一把脆糖塞進嘴裏,咯吱咯吱地咬著吃。

  ·

  消息很快在宮裏傳開,有人恭賀沉煙,也有人替她惋惜。兩種心情出於不同的角度,倒都是真心的。不過很快人們都知道這是皇後娘娘親自下的決定。

  這就不得不引起宮中妃嬪的思量。

  皇宮這樣的地方,每個人都要對自己的一言一行謹而慎之,每個人也都要對別人的一言一行仔細揣摩。

  正如沉煙眼裏的沈茴,她自入宮,隻幹了兩件事情,一件是當初皇帝酒後當眾辱臣妻,唯有皇後跑上去阻止。第二件事則是巫茲人挑釁,她不僅於接待宴上大方回擊,而後來又在血洗寶碧宮之事上出了力。

  除了這兩件事,宮裏人們眼中的皇後是個病弱的小姑娘,從不過問後宮事宜,連妃嬪的請安禮節都是能免則免。

  這,好似是她第一回主動插手後宮事兒。後宮的人免不得揣摩來揣摩去,思來想去沒有頭緒,便帶著賀禮,想要去沉煙這裏撬出端倪。

  沉煙本就心煩意亂,還要應付這些不斷上門的人,煩不勝煩。

  ·

  事情傳到裴徊光耳中時,他正立在朝堂上,心不在焉地聽著朝臣議事。

  西北角又生了草寇,大臣們正在商討舉兵討伐之事。不過是小亂,算不得動搖根本的大戰役。隻是在領兵的人選上有了爭議。

  沈霆如今並沒有實權,他曾經的舊部在給他爭取這個機會。

  順年悄聲走進殿內,立在裴徊光身後,踮起腳來,小聲稟了沉煙的事情。

  裴徊光挑挑眉,忽然輕笑了一聲,打破了正僵持的朝堂。引得臣子們都朝裴徊光望過來。

  右丞猶豫一番,仍舊開口:“令沈將軍率兵出絞西北草寇,掌印覺得如何?”

  右丞心不甘情不願地問了裴徊光的意見,可他明白,這事兒,必須得裴徊光點頭。

  裴徊光“哦”了一聲。

  大殿有一瞬間的寂靜,都有些意外。

  裴徊光慢悠悠地接了句:“提前賀沈將軍凱旋。”

  沈霆望著站在龍椅旁邊的裴徊光,神色晦暗。他忍不住去想裴徊光為什麽會同意,是不是……

  草寇的事情終於敲定了,皇帝急不可耐地問:“遷都之事你們商量的怎麽樣了?”

  遷都勞民傷財不是小事,大部分的臣子自然不願意。可陛下開了口,他們又不敢一味阻擾。隻好委婉提出不若暫時先到南邊的行宮短住。

  “哪個行宮?”皇帝問。

  “臣等商議過,關淩城的行宮最合適。”

  本是心不在焉的裴徊光,忽然抬了抬眼。

  那種濃稠的血腥味兒撲麵而來,從內至外,再由外卷內,在他胸腔裏撞擊著,令他作嘔。

  朝臣還在商討著,裴徊光手掌壓在胸口,感受到情緒的波動,忽然吐出一口血來。

  滿庭嘩然。

  裴徊光卻隻是慢條斯理地捏著雪帕子擦了擦唇角的血跡,慢悠悠地說:“繼續。”

  ·

  裴徊光回到滄青閣時,遠遠看見了沈茴。她坐在三樓的窗前,正在逗弄籠中的鸚鵡。手裏捏著的逗鳥草掉進籠子裏,她打開鳥籠去撿,鸚鵡卻先一步從籠中飛出來,撲騰著翅膀飛出窗外。

  “呀,”沈茴訝然出聲,“遭了!”